物(50周年纪念版)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他们本来期望自己是富足的。他们相信自己懂得如何像富人一样生活。他们知道怎样的穿着、注视和微笑才符合富人的品位。他们会有必不可少的分寸感。他们会忘记自己的财富,决不以此炫耀自傲。对待财富,他们只会淡然如水,任其自然显示。他们的乐趣是无穷无尽的,行走、逛街、选择和欣赏,乐皆在其中。他们本来会热爱生活。他们的日子本来会是一种生活的艺术。

可是这一切并非轻而易举就能得来,恰恰相反。这对年轻的恋人并不富裕,不过正因为也并不贫穷,他们渴望成为富人。对他们来说,简直没有比眼下更糟的境况了。目前他们只有最基本的、他们应得的东西。他们梦想拥有宽敞的居室、良好的采光、安静的环境,却不得不面对自己的陋室、粗茶淡饭和寒酸的假日之旅;这样的现实纵使不算悲惨,至少也称得上局促,而局促也许比悲惨更糟。这一切都符合他们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这是他们的现实,他们唯一的现实。不过就在他们身边,环绕着他们,沿着他们不得不天天行走的街道,众多的古玩店、杂货店和文具店总会发出天花乱坠的、热情的许诺。从王宫到圣日耳曼大街,从战神玛尔斯广场到星形广场,从卢森堡公园到蒙帕纳斯,从圣路易岛到玛莱街区,从泰尔纳到歌剧院,从玛德莱娜教堂到蒙梭公园,巴黎是一种永不消逝的诱惑。他们渴望着在醉意中,立即且永久地向它屈服。然而他们欲望的天地被无情地遮挡,他们无尽的空想从此不过是一种乌托邦。

他们居住在一套狭小而不失魅力的公寓里,屋顶低矮,窗外是一个花园。每当回忆起住在阁楼里的那段时光——比如那阴暗狭小而又十分燥热的过道,还有里面挥之不去的气味——他们就觉得现在每天清晨都能听到鸟鸣的生活还是让人陶醉的。他们推开窗户,长久地、满心欢喜地注视着自家的庭院。年久失修的房子谈不上面临倒塌,也已经四处开缝,破旧不堪。走廊和楼梯又窄又脏,到处渗水,还满是油烟。但院子里有两株大树挺立,五个形状不规整的微型花园虽然大多无人修葺,却长满了稀有的草皮,在密密匝匝的盆栽花、繁茂的树丛和一座座手法朴素的雕像之间,穿插着一条用粗糙的砖石砌成的小径,颇有几分乡村风情。巴黎很少有这样的地方,在秋日的雨后,地上会蒸腾起一股强烈的森林中特有的气味,那是泥土和腐烂中的落叶混杂在一起的气息。

对这样舒适的环境,他们从来乐此不疲,本能的敏感一如既往,仿佛每一天都是和它初逢。可是经过数月优哉游哉的日子,他们发现这并不足以让自己遗忘公寓的种种不便之处。他们习惯了住在邋遢的房子里,除了在里面睡觉,其他的时光都在咖啡馆里度过,因此他们过了很长时间才明白,睡觉、吃饭、阅读、交谈、洗漱这些日常生活里最平凡的琐事原来也需要专门的空间;而现在,他们明显已经开始感到空间的匮乏。他们尽力安慰自己,提醒自己住在这个街区是多么值得庆幸,它邻近穆弗达尔街和植物园,环境清幽;哪怕房间里低矮的天花板也别有特色,就像窗外挺拔的大树和庭院里四季的景观一样。可是,在室内,家具、书籍、盆碟、成堆的纸张报刊和空酒瓶似乎已经让屋子的结构不堪重负,一场损耗战已经开场,而他们永远不可能在战争中取胜。

这套公寓大约35平方米左右,准确的面积他们从来不敢丈量核实。进门首先是一个很小的门道,狭窄的厨房有一半充作盥洗室,一个主房间面积狭小,另有一个万能的小厅——它既是阅读室、起居室和工作间,又是会客室——,此外还有一个说不清用途的角落,一半像房间、一半像走廊,这里搁着一台小型冰箱、一台电热水器、一架临时衣橱、一张餐桌,还有一个用来放置脏衣服的柜子,他们有时也拿它当凳子用。

有些时候,空间的缺乏简直到了无法容忍的程度,让他们感到窒息。他们徒劳地想把两个房间的界限向外推移,凿穿墙壁,打通走廊、壁橱和过道,想象出一些新款式的衣橱,梦见自己兼并了邻家的房子,可到头来,他们仍然置身于命运给予他们的这块小小天地、这小小的35平方米里。

合理地装修房子本来也是可能的。他们可以拆掉墙板,解放利用率很低的角落,淘汰那些笨重的家具,给新的壁橱腾出必要的空间。或许,只要稍加粉刷、擦洗,精心修整一番,这个寓所就可以改换新颜。不妨在窗口装上红绿色的帘子。从跳蚤市场买来的那张有些摇晃的橡木长桌可以摆放在那幅中世纪罗盘地图的精美复制品下面,和护墙板一样长,桌上那个带着第二帝国款式罩子的小文具盒是用桃花心木制成的,上面镶嵌的铜条缺失了几根,它把桌面分成两部分,热罗姆用右边的,西尔维在左边,每部分都铺着同样的红色吸墨纸,摆着同样的玻璃砖和铅笔筒。房间里还可以摆上那个被做成台灯的古旧的镶锡玻璃广口瓶,一个外包着旋切过的木料,又用金属衬底的10公升容器可以充当废纸篓,当然还可以配上两张外形奇特的扶手椅、铺着草垫的椅子和放牛倌坐的板凳。如此布置之后,从整洁、精巧的环境中就可以产生一种友善、热情、适于工作和共同生活的气氛。

但只要一想到工程的艰苦,他们就打了退堂鼓。动工,就得先借钱,积蓄,投资。他们害怕陷入这些琐事,要么拥有一切,要么两手空空,退而求其次可不是他们的习惯。书架就得用浅色的橡木打成,不然干脆不要。结果当然是他们没有书架,书只好堆在两层肮脏的木板上,或者并排搁在本该放置其他杂物的壁橱里。三年来,一只插座一直有毛病,他们一直下不了决心请电工来修理,几乎所有的墙上都拉扯着接头粗大的电线和丑陋的拉线板。换一根窗帘拉绳,也得花上他们半年的工夫。在房间的日常维护中,最微小的一点疏忽也会带来整日整夜的混乱,窗外徒有那些近在咫尺的树木花园,它们反而让屋里的一切变得更加不可忍受。

现状不由分说地支配着一切。他们只等着奇迹的降临。他们本可请来建筑师、包工头、泥瓦匠、管子工、油漆匠和裱糊匠。他们大可出门旅行,归来时重新发现一座翻修之后崭新的、标准的住宅,不但面积奇迹般地扩大,而且一切设施细节莫不称心如意:可移动的隔板和拉门,有效并且隐蔽的取暖设备,设在暗处的电路,还有一套上好的家具。

一边是在他们带着奇怪的快意、沉溺其中的不着边际的梦想,一边是无所作为的懒惰,在二者之间没有任何理性的计划来协调他们的客观需要和经济能力。欲望的膨胀使他们陷入瘫痪。

缺乏简单性,甚至几乎缺乏清晰性,这是他们最典型的特点。或许最严重的是,他们还特别缺少悠闲,这不是指物质上的、客观的富裕,而是一种闲散的、无拘无束的心境。他们总是易于激动和紧张,充满欲望,又常常心怀妒忌。他们对舒适、对更优裕生活的向往之情经常表现为一种笨拙的热忱:他们可以滔滔不绝地和朋友谈论一只精巧的烟斗或一张矮桌,将其视为该被博物馆收藏的艺术珍品。他们可以对一只皮箱倾注热情,这小小的、形状特别扁平的、表面蒙上带有微粒的黑色皮革的箱子,常常摆放在玛德莱娜街区的玻璃橱窗里,似乎在它的身上会聚了到纽约或者伦敦进行闪电式旅行的一切可以想象的欢乐。他们可以穿越整个巴黎,去寻找一把传说中精美的座椅。更有甚者,由于对古典的品位了然于胸,他们会在购买挑选新衣时犹豫不决,因为要讲究举止的高雅,新衣得预先被人穿过三次才行。然而,在服装店和鞋帽店的橱窗前,他们为了表现自己的热情而摆出的那种被神圣化了的动作,通常只是让他们变得滑稽可笑。

也许他们过于在意自己的往事,不仅他们,他们的友人、同事、同龄人、他们周围的整个世界都是如此。也许他们表现出过分贪心的本能:他们一心想着出人头地。世上万物本该都属于他们,让他们在上面打下所有者的印记。可是他们却不得不陷入追逐的过程,从头开始:也许日后他们会越来越富有,可是却无法装作生而富贵。他们渴望生活在富足和美之中。然而他们赞叹,他们崇尚,这便是他们并没有过上这种生活的最有力的证明。传统——也许这里用得上这个词最鄙俗的含义——正是他们所缺乏的;自足而形于外的幸福、真正的和内在的欢乐、伴随着身体幸福的欢乐对他们来说遥不可及,因为他们的快乐只是头脑里的。面对那些被称为“奢侈品”的东西,他们常常只是热爱背后的金钱。他们拜倒在财富的符号面前,在学会热爱生活之前,他们首先爱上的是财富。

当他们初次走出大学,徘徊于未曾相识的豪华商店,在心中的天堂福地里徜徉时,故事便拉开了序幕。起初他们的品位还很模糊,谨小慎微而顾虑重重,又缺乏经验,只知一味逢迎眼中的正确标准,这不免让他们犯下种种错误,甚至招来嘲弄。有时,热罗姆和他的朋友们眼巴巴地盯着一个衣服款式,可它根本不是英国绅士的气派,倒是大陆上最庸俗可笑的打扮,只有收入菲薄的新移民才会这样穿着。在热罗姆买下平生第一双英国皮鞋那天,他用一块打上少许上等鞋油的毛料,小心翼翼地把它擦了又擦,连手法都一丝不苟,然后他没有忘记把擦好的皮鞋晾晒到阳光下面,据说这样皮鞋就能产生一层特别的光泽。那双高帮绉胶底的轻便鞋从此被他扔到了一边,到哪里都穿着这双英国皮鞋,结果,这双鞋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拖曳了不到七个月就报废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经验的累积,他们总算和原先最偏执的热情拉开了一点距离。他们学会了等待和适应环境。他们的趣味慢慢地形成,变得更加可靠、沉着。他们的欲望有足够的时间获得成熟,贪恋也不再是那么急不可待。当他们在巴黎的郊外漫步,在乡村小镇的古玩店里停留时,他们不再急匆匆地扑向那些彩陶碗碟、教堂的桌椅、吹制的玻璃器皿和铜制的烛台。当然,在他们对标准的住宅、完美的舒适环境以及幸福生活的略显静止的想象中,还残留着幼稚和得意的成分:他们依然迷恋那些唯有时尚才推崇的东西,比如埃皮纳尔[1]的假画像、英式版画、玛瑙、拉丝玻璃制品,新上市的舶来劣货、冒充科学产品的小玩意等等,可等不了多少工夫,他们就会发现,雅各布街、维斯孔第街的橱窗里全摆满了这些东西。他们依然梦想占有这一切,因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满足自己急切、明显的心愿,让他们看起来像个行家里手,跟得上潮流。不过,这种夸张的模仿癖在他们身上渐渐退去,有时他们愉快地发现,自己对生活的设想正在摆脱那些浮华、可笑、好斗的成分。女巫师的镜子、砧板、可笑的小玩具、辐射仪、各种色彩的小石子、玛蒂厄式花体字母装饰的黄麻墙布,这些曾经被青睐的东西现在被他们亲手烧毁。他们觉得越来越善于控制自己的欲望:他们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们的头脑越来越清醒。他们知道什么是他们的幸福,什么是他们的自由。

然而,他们错了。他们正走在迷失的道路上。他们感到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抬头既辨不清方向,更不知道出口在哪里。有时他们会暗自恐惧。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失去了耐心: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以开始投入生活了——是的,他们等待的正是生活,正是金钱。

注释

[1]法国东部小城,以民间画像制作而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