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西语课(2)
元旦的前一天,帕帕征得了校方的同意,组织全系学生在刚刚竣工的阿语楼里举办一场新年舞会。因为男女比例失调,帕帕提前从法语系和英语系借调了几十个女学生。女学生们早就听说过老教授的大名,对他口中所谓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充满好奇,所以答应得十分爽快。
场地、灯光、歌曲,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舞会开始之前,经验老到的阿根廷人面带微笑站在舞池中央,环顾着眼前这些未经世事的年轻人,用一种近乎戏谑的西式口吻向他们传授了三条不成文的诫语:第一,永远不要看对方的眼睛;第二,永远不要让音乐停下来;第三,永远不要和有夫之妇跳舞。
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都露出了腼腆的笑意。只有尹习蔚心不在焉,他的心思还停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上面。
Fervor De Buenos Aires。七十多年前的博尔赫斯在哪一场舞会上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年轻诗人的舞伴是谁?是什么样的神奇体验触发了通往永恒幻境的机关?是激情么?他不以为然。他认为激情属于灵魂的范畴,是人类借助灵魂表达真实欲望的方式,或者换一种更纯粹的说法——虚无的方式。卡洛斯·绍拉通过弗拉明戈的爆发力来呈现洛尔卡作品中的悲剧意识,那也是他对激情的理解,也可以看作是他对探戈的理解:一种激烈的肢体的悲情。毫无疑问,肢体的接触对他来说是一种灾难。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那场灾难,但是已经太迟了。舞池中只剩下两个没有舞伴的人,他和一个法语系女生——也是唯一一个穿红色晚礼服的女生。他当然可以若无其事地离开,并且认为那对双方都好。最终他没那么做;他不以绅士自诩,但也绝不至于走向对立面。
他抻着那略显宽绰的双排扣西服向她走过去,身体僵硬得就像裹在茧里。每走一步,他都能清楚地听见全身的关节在冰冷的空气中发出灼热的声响。于是他陷入了那场井然有序的灾难之中,心神游离于现实之外,想象着自己像窗外的雪花一样融化掉。
他没有融化掉。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幅诡谲的画面:黑暗的荒野上燃烧着一堆白色的篝火,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女人与一个男人的亡灵在火光里翩翩起舞,火势越来越旺,终于蔓延到了女人身上,女人继续若无其事地跳着舞,最后人与灵一齐消失在火光之中。女巫。伟大的魔法师。魔法不在这里,不在她身上。
有生以来,他的记忆第一次出现了断层。从舞会上下来,他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情况。后来他听人说自己在舞池中晕倒了,是老毛病,低血糖。顺着那条线索追溯过去,他依稀记起了在离散的空间里来回晃动的灯光和人影;记起了他那个可怜的法语系舞伴,挂着泪痕的脸庞在他眼中慢慢变成了一抹氤氲的红;记起了他伏在帕帕的背上,眼睛因为充血和冬月的风而泪流不止,迷蒙中看见金色的穹顶在漫天的雪花里泛着银色的光辉。
在那之后的半个月里,他一直被失眠困扰着,又总在清晨的困顿中做同一个与红衣女人跳舞的梦。梦境之所以为梦境,在于它的真实性令人感到困惑。灯光从头顶上洒下来。背景是晶莹的琥珀色。来自遥远虚空的音响声久久萦于脑海之中。他看不清女人的面容,但能感受到同样的事情也在她的身上发生着,令他感到困惑的事物同样也困惑着她。连结不可谓有,亦不可谓无,不可谓松弛,亦不可谓牢固。那种经历,那种似梦还真、若虚还实、一时远在天边遥不可及、一时又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奇特感觉,在他那是前所未有的。他饱受幻觉给他带来的折磨同时又乐在其中,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卷入那红色涡流,是否与激情有关,又或者作为一种病有无治药——他想当然地认为是那场舞会留下的后遗症。
他不断地尝试各种办法,改变作息,调节饮食,增加日常的运动量,但都无济于事。慢慢地,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参加了那场舞会,是否那只是自己做的一个无端的梦。也许是梦,也许是有人拿走了记忆的切片,又或者是因为年纪——因为太年轻,年轻的头脑里总是充斥着离奇的幻想,而幻想适用于解释一切不可理解的事物。
在帕帕的鼓励下,他开始关注后爆炸时代的拉美文学动向,并且尝试着翻译一些作家的短篇作品,投稿给《世界文学》杂志。随着翻译的作品越来越多,他的感觉也越来也好,可以说渐入佳境,困扰他多年的精神高原的积雪也开始逐渐消融。他决定趁热打铁,寒假期间留校继续学习——学校的图书馆会一直开放到年底,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福利。
寒假的第三天下午,他正在宿舍里读萨瓦托的《隧道》,值班室接到了帕帕的电话,让他明天带着翻译完的作品去家里。之前他翻译了博尔赫斯的一部短篇小说集,老教授看后认为他对博氏的文风把握得恰如其分,建议他试着翻译博氏的诗歌。他选了《面前的月亮》,很早就翻译好了,后来修改了两遍,觉得又好了很多,但他觉得还不够好,还可以做得更好,仅仅半年的时间他就养成了让自己受用一生的习惯:在完成第五遍修改之前都不算完成工作。
草草应付了晚餐,回到宿舍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修改诗稿,靠一暖壶热水和省下来的马黛茶抵御首都冬夜的凛冽寒气,一直到凌晨六点,把定稿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誊录显然来不及了,就把草稿装进了牛皮袋,简单洗漱一番,披上大衣出门。
帕帕的家在西城区,位于灵境胡同西段南侧。地址很清楚,从海淀到西城也不算远,但他的方向感让他吃尽了苦头,完全找不到方向。早上七点钟,他从学校出发,结果在公交车上睡过了站,只能步行往回走,免不了又是一番胡冲乱撞,三九寒天里跑得满头大汗,等找到胡同口时已经快十点钟了。
开门的是帕帕的妻子高清。之前当他听说老教授有一位做外交官的妻子时,他暗暗在心里打起了锣鼓,直到见面后他才松了口气。女主人的形象打破了他对外交官的固有印象,她用自己肥胖而短小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笑着叫他印——那是他名字的另一种叫法,对此他并不陌生。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是来自玄关下的一座雕工精致的高山流水摆件。房子大约七十个平方,三室一厅的格局并不算宽绰,但对一个丁克家庭来说已经足够宽绰。装潢风格是典型的中西合璧,乍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有一种别致的新奇,对色彩的大胆运用和空间的巧妙安排绝非只是简单迎合主人的品味。雕花实木沙发和茶几是待客的标配,一张高脚桌和两张真皮椅是用餐的地方,客厅和餐厅中间用一座山水画屏风隔开,因为靠窗而避免了遮阳的问题。北墙上正对阳台的位置挂着一幅画工细腻的油画,画的是胡同和门楼,阳光洒在胡同里,好像要穿过门楼到什么更远的地方去。阳台上完全是植物的天地,东边角落菠萝格花几上的君子兰已经停止了长势,此刻正在经历北方最严酷的寒潮。另外还有十几盆不开花的常青绿植,都是学生们送给帕帕的生日礼物,希望对老教授的哮喘有所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