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1
那天向伯贤就站在小洋房屋顶的风中,挺着一个大肚子,手持长筒望远镜极目四望。他十分喜欢这个平坦的屋顶,喜欢站在屋顶上,大声地用上海口音的普通话朗诵古诗词,比如,“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二楼的某间屋子里,他的女儿向金美正在用墨水钢笔给报馆写稿。楼下天井左边的小厢房就是厨房。厨房里此起彼伏地翻滚与升腾着阵阵热气。金喜用两把菜刀同时在砧板上剁肉泥,他的双手像两只蝴蝶一样上下翻飞。金喜身边的一些帮工正在洗菜、切菜、刷碗,或者给炉子加煤。金喜既是向伯贤的小儿子,也是生日晚餐的大厨。从一年前的夏天开始,金喜就像得了一场神经病一样,疯狂地爱上了在厨房里掌勺。之前向伯贤曾经骂过他“十三点”,但是饶神父说这是一种理想。饶神父送给向伯贤一个洋名,叫“乔治·向”。乔治·向也像一个“十三点”一样,固执、热烈,并且疯狂地爱上了西洋玩意:他吃饭的时候不用筷子,他用刀子和叉子。
金喜面前砧板上的肉泥已经如镜面般细腻平静,他想把这堆肉泥做成红烧狮子头。这时候,屋顶上的向伯贤正朗诵到“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一颗流弹随心所欲地向他飞来,仿佛后背被人推了一把似的,向伯贤从屋顶滚落,像一棵晒瘪的白菜一样重重地跌倒在隔壁人家的天井里。向金美的尖叫声随即响了起来,那时候她刚好往钢笔里灌注墨水,她本来是想让双眼休息一下的,但是她看到一团黑影从天而降,然后是沉闷的落地声。向金美握着手中的钢笔就往楼下冲,她尖叫的声音如同突然碎裂的窗玻璃哗啦啦地落地。从厨房奔出几位帮工和下人,他们先是被向小姐的喊声吓了一跳,然后一起向隔壁的天井奔去。
只有金喜是从容的。金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又看了那堆肉泥一眼,麻利地将两把菜刀砍入砧板。其实他不知道就在他奋力剁肉的时候,那沉闷的雷声是日本人的炮阵在长江上发威。在这样有力度的充满金属质感的炮声中,金喜一点也没有预感到他的生命已经如羽毛一般的很轻了。他只是在向金美尖叫声的尾音中,晃荡着走出厨房,然后踱出院门,他在隔壁家的天井里看到了一堆围着的人,其中就有他的姐姐向金美。金美手中握着的钢笔正滴着墨水,很快就把父亲长衫外面的西装弄得一片污黑。
金喜推开了众人,然后抱起气息奄奄的父亲向伯贤。隔壁家租房住的一家三口就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天井里突然多出来的这些人。他们是日本人,男的叫秋田一郎,女的叫美枝子,小女孩叫秋田幸子。据说他们是来上海做生意的日商,在这儿已经租房住了三年。他们乐此不疲地把日本的清酒运来,又把中国绍兴的黄酒运回日本。他们都没有上前,表情呆板得像当时畅销沪上的《良友》杂志里的一张木刻插画。不过秋田仍然十分清晰地看到向伯贤的嘴里翻滚出一大片黏稠的血泡,发出咕咕咕的鸽子叫般奇怪的声音,然后从他的嘴里迸出了两个音节:金——山。
金喜抱起向伯贤就往家里跑。天井里的人都蜂拥着跟了出去,如同一群麻雀突然降临此地又突然飞去。向伯贤在金喜的怀里像个孩子一般蜷缩着,这位曾经贪玩而又面容威严的一家之长在此刻显得无比弱小和无助。“金山”,他奄奄一息地说“金山”,他说“金山,金山,金山啊”。事实上向伯贤已经不会再说完整的话了,反复地说着“金山”是因为他预感到自己将看不见大儿子金山了。他突然觉得欠下了被自己扫地出门的大儿子很多。然后他的脑袋瓜就软软地垂下来,像秋天吊在藤上老去的丝瓜一样。
金喜一言不发地抱着向伯贤冲出秋田家天井的大门。秋田和夫人美枝子及八岁的女儿幸子仍然站在屋檐下。刚才发生的一切太突然了,他们还来不及回过神来。秋田侧耳又听了一会儿隐隐传来的炮声,他有些腼腆地笑了,蹲下身用白净温厚的手摸着幸子的头发说,幸子,你就要搬家了,你要换一个地方住。
这就是著名的淞沪会战的前奏,向伯贤——向老爷成为这场战争所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他被小儿子金喜发疯一般地抱回家没多久就断了气,死在了金喜的怀里。只有带血的德国产“海哲”牌长筒望远镜被他紧紧地握在手中。
然后黄昏就降临了。炮声越来越密集,如连绵的滚雷。
2
当向伯贤的二儿子金水开亮屋檐下的路灯的时候,饶神父已经来了。他白净而肥胖的手中拎着一只蛋糕,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饶神父脑门上的头发有大半秃去了,但是两腮和下巴长了一圈络腮胡子,总是让金喜认为这些胡子长错了地方。饶神父是骑着一辆德国新出产的脚踏车来的,本来他想把脚踏车卖给向伯贤赚些外快,这也是他来参加生日晚餐的目的之一。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突然觉得他在这个悲伤的日脚里,应该遵循上海的风俗,为死去的老朋友守灵。
向伯贤这个有着外国名字的半老头子就躺在天井一块冰凉的门板上,两手交叠在胸,很安详的样子。出现在向家的主要有三拨人:武三春带着妻子袁春梅已经来了;金喜的同学程浩男、小崔、黄胖、陆雅芳、李大胆、邬小漫、罗家英也来了;罗家英的父亲罗列也来了。他们一下子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个要过生日的人突然死了。他们呆呆地围着向伯贤的遗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
向金美是个话很多的女人,她不停地向大家复述着她是怎么样看到一团黑影从房顶往下掉的。她同父异母的弟弟金喜就躺在屋檐下的一把藤躺椅里,他的目光主要栖息在罗家英的身上。罗家英穿着黑裙白衣和一双平底的黑皮鞋,紧挽着父亲罗列的手,抿着嘴巴一言不发。往常罗家英一直都会隔三岔五地陪父亲罗列来看老朋友向伯贤,每年至少有十次以上吧。向伯贤老是开玩笑说,你一定要嫁到我们向家来当儿媳妇,这样的话我可以把我的西洋宝贝全传给你。
罗家英喜欢向伯贤这样的老头当公公,但是喜不喜欢让金喜当自己的老公,她有点儿拿捏不准。在她的眼里,所有华光无线电学校的同学都个性鲜明,只有金喜总是让人捉摸不透。现在她不再去想这些,她只是看着向伯贤胸口冒出的血,像一朵鲜艳的怒放的梅花。
3
一个漫长的守灵的夜晚开始了,金水和金喜跪在向伯贤的面前一言不发。许多时候,金喜的目光会落在表嫂袁春梅身上。袁春梅这次来穿的是一件绣着红色牡丹的旗袍,大片的红色像血一样艳丽,但是她的脚上套着一双绿色镶黄边的缎面鞋,色彩十分乡土。金喜的目光越过向伯贤肥胖的身体,长久地落在袁春梅的身上。他突然觉得袁春梅和武三春是不般配的。
同学们围着向金美热烈地讨论着,他们在说延安,他们把延安说成了一个热切的词汇。这让金喜有些不舒服,他认为自己的父亲刚刚去世,同学们怎么可以得意忘形,或者说喜形于色?
8月夜间的天气并不闷热,偶尔有几丝风经过金喜的身边。昏黄的灯光下,金喜觉得每个人脸上都仿佛涂了一层阴森的绿油油的颜色,这样的场景显得缥缈而不真实。姐夫国良一直没有回来,这让说话过度而很快变得无话可说的向金美隐隐感到不安。她不时地抬起手腕看表,那是一块国良在某个结婚纪念日送给她的表。但是就算她看一千次的表,也没有办法把国良给看回来。
午夜来临的时候,金喜起身去了厨房。他的胃泛起了一阵阵的酸水,他想那一定是肚子饿了的原因,所以他飞快地在厨房里炒了几个小菜,让人端到天井里给大家填肚皮。他炒了茭白肉片、西红柿炒蛋,还有一碗酱爆螺蛳和一盘大蒜炒猪肝。那淡淡的菜香就荡漾在8月上海的夜晚。同学们的肚皮大约也饿了,所以他们频频举筷,吸螺蛳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着。武三春和袁春梅却吃得极少,仿佛藏着一大堆心事。武三春的样子看上去很乖巧,双手搭在膝盖上,拘谨得像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金喜望着安静的袁春梅,她坐着的时候,身子微微侧了过来,两条腿斜着交叠,像《良友》杂志上的电话间美女。
金喜从向伯贤的柜子里弄来一坛花雕酒,这让饶神父很兴奋,不停地用中文叫着,酒,酒酒酒。在天亮以前,金喜一直都陪饶神父喝花雕,喝到最后两个人都有些醉了,因为大家都看到他们开始比赛翻跟斗。以前金喜和饶神父这个老顽童在一起的时候,饶神父就经常教金喜翻跟斗。这次比赛的结果是两个人由于不胜酒力,都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像两坨被冰冻过的烂泥突然落地一样,发出一声脆响。
二哥金水无声地走过来,脱下自己的衣服替地上的金喜盖上。和金美刚好相反,他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人。在他供职的整个威利德洋行,他属于最不善言谈的人。很多同事都欺侮他,但是后来没有人欺侮他了,因为有一天,他突然出拳把骂他像猪一样笨的主任给狠揍了一顿。没有人知道金水个子并不高大,但为什么出拳那么有力。最后金水腾空而起,飞起一脚将主任踢翻在地。然后金水等待洋行的老板把自己开除,但老板什么也没有说。没过几天,鼻青脸肿的主任却接到通知,让他离开威利德洋行。
事实上最关心金喜的是二哥金水,最直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和金喜是同父同母,而大哥金山、二姐金美是向伯贤的大老婆生的。尽管四个人都流着差不多基因的血,但金水还是认为这是不一样的。向伯贤在娶第三个老婆以前,大老婆和二老婆已经相继去世了。她们好像并没有享到向伯贤给她们带来的福气,反而倒是勤勉地给向家生下了四个孩子。
金水把衣服盖在金喜身上以后就离开了。大家都看到他进了房间,但是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事实上他是在呜咽,他本来是要守灵的,但他觉得他有必要流一场眼泪。他不希望别人看到他流眼泪,所以他躲了起来,把脸深埋在父亲床上的薄棉被中,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罗家英去扶醉倒在地上的金喜,她拍着金喜的脸说,地上不是睡人的,床上才是。可是金喜翻了一个身说,地才是最大的床呢。同学们都面面相觑。罗列笑了,罗列说,你去扶他干什么,他是个男人,男人睡地上没有关系。
可是要得病的呀。罗家英显然有些着急,她说,爸,你是怎么说话的呀?
罗列耸耸肩,不再说什么。他又掏出一支雪茄,用未吸完的雪茄点燃了这支新雪茄。在他的眼里,已经把金喜看成了半个女婿。他和已亡人向伯贤在平日闲聊的时候,早就十分随意地把罗家英和向金喜看成理所当然的一对。
这个漫长的夜晚,金喜实际上是被泪水浸泡的。他躺在地上觉得整个眼眶都要被泪水胀裂了。金喜的同学程浩男仍然和向金美在谈论延安,他们一致认为延安是个阳光明媚的地方。我们要到延安去,程浩男说这话的时候右手用力挥了一下,一定要去!同学们都把头紧紧地凑在一起,他们在这个漫长的夜晚仿佛都已经下了最后的决心:去延安!
罗列一直在向伯贤的身边坐着。在雪茄袅袅的烟雾中他在回忆当年他和向伯贤相交的过程。当初向伯贤开了一家很小的药铺,罗列是报馆里一名最小的记者。好多年过去了,向伯贤开出了本草大药房,而罗列离开报馆成为沪上一位著名的专栏作家。每天都有报馆的人等在他家的门口,等着他急就的文章赶往报馆排版付印。罗列听到了女儿罗家英的同学们在高声地谈论着延安,他对延安没有什么兴趣,对党国也没有寄予什么厚望。有时候他的心里装满悲凉和悲观,他觉得这样的局势让他看不到方向。
金喜终于在晨曦微露的时候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看到饶神父已经不见了,显然他被人扛回了屋里,扔在了向伯贤曾经睡过的床上。金喜走到罗家英的身边,他看到只有程浩男和罗家英完全没有睡意,兴奋地和向金美一起讨论着去延安的路线。黄胖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邬小漫和李大胆、小崔、陆雅芳都打起了哈欠。金喜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天幕中那颗亮闪闪的启明星。隐约的炮声仍然在隆隆地传来,金喜突然想,不管上海滩是不是变成一片火海,每天的启明星都会是同一种模样。他脱下了身上的一件外套披在罗家英身上,罗家英没有拒绝,回转身温柔地说,你别受凉,这几天你会累的。
金喜被她的温柔打动。金喜说,日本人就要打进来了,你觉得受不受凉还重要吗?
罗家英的目光灼热:当然重要,因为我们要去延安。去延安就必须有好身板,没有好身板,怎么报仇。你没想过替向伯伯报仇吗?
邬小漫等人像是清醒过来似的,都七嘴八舌说了起来,你没想过要报仇吗?程浩男更是咄咄逼人:金喜,如果你没想过要报仇,你简直就不是一个中国人。
金喜回头看了安详的向伯贤一眼,说,报仇有那么容易吗?
这话显然激怒了程浩男和同学们,就连罗家英的眼神里也露出失望的神色,她轻微地摇了一下头,但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程浩男冷笑着差不多将脸贴在了金喜的脸上,金喜能闻到程浩男喷出的难闻的鼻息。程浩男说,软骨头,这个仇如果你不想报,我们来替你报。
黄胖挥挥他的胖拳头说,我们要上前线,我们要去杀敌,我们来替你这个混蛋报仇。
小崔的手指头差点戳到了金喜的脸上。小崔说,金喜,刚才你说出来的是人话吗?你活得没有尊严,你连一条狗都不如。向金喜突然愤怒了,他一把抓住了小崔的手腕将他的手扭了过来,然后往前一送,小崔就跌倒在地上。金喜的一只脚迅速地凌空,重重地踩踏在小崔的身上。他喷着酒气的脸向下逼视着,他说,小崔,你给我听好了,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你是不是想寻死了?我告诉你们,谁要是再把手指头伸到我的面前,我把他的手剁下来。
罗列站了起来。他走到向金喜的身边,一双不大的眼睛透过镜片逼视着金喜,金喜才把脚收了回来。罗列说,向金喜,你也给我听好了,把你的这点儿劲用在对付日本人身上去。
众人都响应起来,向金美也响应起来,他们开始低声哼一首叫作《旗正飘飘》的抗日歌曲。金喜的手无声地猛挥了一下,又挥了一下,他的脚步是踉跄的,显然他的酒气还没有消散。就在他一下一下挥手的时候,国良出现在门口。
国良是金喜的姐夫,也是向金美的丈夫。国良看上去一宿没有睡,他发现天井里的一块门板上直挺挺地躺着岳父大人。国良好像没有觉得一丝奇怪,仿佛岳父之死是正常的。看上去他异常的疲惫,但他还是在向伯贤的面前跪了下来。
向金美说,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外面很乱你知不知道。
国良说,外面不乱我就不出去了。
向金美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国良说,我没什么意思,别吵了,让我专心地给岳父磕个头。
国良就很认真地磕起了头,一边磕一边眼泪就流了下来。众人都看着他磕头的样子,罗列却在一边紧盯着他。罗列说,你知道你岳父已经死了?
国良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出去的时候,岳父在摆弄一只长筒望远镜。我以为他想看到多远,没想到他看到的全是黑夜。
众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天已经完全大亮了。金喜慢慢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罗家英踱到了他的身边说,你要谢谢同学们。
金喜迅速地站起来,将腰略略地弯了弯说,谢谢同学们。
这时候,金喜顺着俯视的目光看到了袁春梅脚上的缎面鞋,以及袁春梅修长的有着良好弧度的脚。那合身的旗袍上,大朵的红牡丹让人触目惊心。袁春梅很不习惯金喜的目光,她扭动了一下身子把头别转过去,在金喜眼前呈现了半个背影。这时候她突然觉得天气仿佛有些凉,她不由自主地用双臂抱紧了自己的身子。炮声似乎又响了起来,这让她的身体有了轻微的震颤。看上去战争很远,实际上已经近到鼻子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