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星河.夏
老家在重庆,有一个夸张的名字,天府镇。也不知道是解放前就有的,还是后来取的名字。不过敢叫这个名字,也确实有两把刷子。八十年代,打我记事,一个小镇有自己的电影院,有职工俱乐部,还有不输现在三甲医院的职工医院,幼儿园有游泳池。听老一辈说,天府镇,是因为天府煤矿总部在这儿而建的小镇,当年可是风光无限,小镇号称顶峰时期有20万人,人均收入在老重庆也是能排进前五的,老一辈要进矿务局,不是托关系,就是接更老一辈子的班。镇上有两所小学,天府煤矿职工小学和文星场小学。我家就在文星场小学里面。
教师子弟,在这所不属于天府煤矿的小学里算是高人一点点的存在,在那个年代,周遭的同学基本都是农村户口,偶有几个城市户口的,不是供销社的就是粮站这种旱涝保收单位的子弟,当然,教师子弟也是城市户口。虽然那时并不懂有什么区别,毕竟打架的时候看的是谁拳头更硬,并不考虑户口问题,但在有些方面占便宜是必然的。比如入队一般都是最早一批的,鼓号队、舞蹈队、科技队这种稀有工种的选拔,也是优先的。作为教师子弟当中的佼佼者,那时候我还是能够用白胖两个字去形容,家里老太爷又是区里小学数学泰斗,教我的老师一多半是老太爷的学生,更是备受瞩目。于是乎,三十多个人的舞蹈队,只有我一个男生;于是乎参加区里六一朗诵比赛,我也是不二人选;再比如干了什么缺德事,也不大会有人想到我这儿。
老妈是个好语文老师,与那个和我不太熟悉的老爹离婚后,就一直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要上班的时候,她都出门很早,一般情况下,我还在睡觉。晚上下班回来也都比较晚,能够整天都见到她的时候都是在寒暑假里。我一直都说,寒假属于大人热闹,暑假属于孩子热闹,这源于寒假里,学校里的老师都要带着家里人走亲戚,我不需要走,因为老太爷在这儿坐镇,都是老辈子们赶回来,大人们很快乐,我却是没了身边的小伙伴,其实是不快乐的。暑假里,都是把孩子送过来找人照看的父母们,人数最多,能够让我过足带头大哥的瘾,所以我很快乐。
暑假里的早晨,都是干老师的大人们,放下平时严肃,绝对不会打扰孩子们的懒觉,除了我那个死对头和死党表妹,我叫她死表。
我很好奇,在没有闹钟的情况下,她是怎么做到在假期还能准时起床的。她爸是我妈的弟弟,每年的暑假,都会把她从15公里外城区送过来,从幼儿园开始,因此光着屁股长大,是非常具现化的,毕竟没有热水器、没有燃气灶、没有天然气的小镇小学里,用煤烧水算是需要架一点事儿的具体工作,在一起洗澡也就成了节约用水用煤的好习惯。
七点半,夏天的蝉还在酝酿当天的第一声嘶鸣时,死表醒了。稍稍诧异了一下为什么头挨着头睡下去的两人,醒来的时候我却把脚放在了她那颗死脑袋边,只经过0.5秒的思考,她认定是我半夜偷偷爬起来干的,收腿蓄力爆发,26码的脚丫子和我的脸来了次亲密接触,完全不去思考为什么她能躺着踹着我的脸。
每天早上干一架,老太爷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也懒得搭理我们,“起床,吃早饭”,外婆丢下一句话,就远离了还在互相撕扯头发的我们俩。
早餐很简单,一人一两鸡蛋面,一杯牛奶。每天能喝到牛奶,在小镇里是很奢侈的,老妈觉得既然是城市户口了,就得有城市户口的样子,城市的小孩要喝牛奶,我就必须要喝。鸡蛋就很简单了,家在一楼,有个小院子,鸡鸭兔子都养过,两个老母鸡轮流下蛋,基本保证了我的鸡蛋供应,只在暑假,因为死表的到来,显得有些不够,外婆就会把原本属于我的鸡蛋划一半给她,导致我的鸡蛋面要比平时清淡很多。
“刘佳说去扳螃蟹,什么时候去”死表对面没有那么热衷,对着我发问。
“他说晚上去后面那个河沟里抓,听说有很多”我对面条的热情就和脑门上的汗一样多。
“那是不是要带什么东西去装一下”
“随便,后院有空的瓶子,拿一个就行了”我很恼怒她的问题,打扰我进食。
我这个表妹上学期间都生活在城区里,放假就到小镇来,论见识实在是比我多一点,时常诋毁我在群体里的言论,而且因为基因原因,个子还高,论打架,也不在话下,这也是我另一个很恼怒她的地方。
老太爷吃完早饭,照例拿出他的全实木竹椅,放在教学楼门口,那是一个风水宝地,夏天异常凉快。
“来上课了”老太爷冲还在拌嘴的我们俩叫。
老太爷退休前是区里小学数学泰斗,退休后也没闲着,又返聘到镇教办做文案工作,寒暑假每天都要花时间给我上下一学期的数学课。这也就导致我不必做老师布置的寒暑假作业,我又算聪明,没有意外的话只需要每天听老太爷讲半个小时课,再做一点点题,当天的学习任务就完成了。而死表还得花上一个小时做学校的暑假作业,她很恼怒被区别对待,也就视我为学习路上的绊脚石,时不时在老妈那里点一下,试图把我也拉进暑假作业大军里。好在老妈每天也得弄教案,总是两三句把她打发走,才没让阴谋得逞。
老太爷刚刚讲完,二楼刘老师家的母老虎开始了咆哮“赶快起来,别个都在做作业了,你还在睡”。二楼刘老师儿子刘佳,在一阵鸡飞狗跳加木棍的敲打下终于起床了。刘佳比我大3个月,比死表大4个月,但是论在圈子里的地位来讲,只能排在末位,后来不知道是他家哪个亲戚给他买了台小霸王游戏机,为了争夺手柄的使用权,经过讨论,我适当提升了一些他的位次。
“刘佳现在才起来,还能去扳螃蟹不哦”死表担心的问我,手上的笔并没有停。
我正在死磕最后一道应用题,白了她一眼“他不去,我们自己去。就在后门过去一点,怕个啥”城市里的娃儿就是矫情。我心里想着。
刘佳适时的探了个脑袋出来“下午别忘了,我带盆。”
啪-啪啪啪。一顿鸡毛掸子拍打屁股的声音。间或伴随“龟儿子”“滚进来”和浓痰卡喉咙的咳嗽声。
刘佳的爷爷是个很可怕的人,瞎了一只眼睛,睡在他们家客厅里。我在记忆中除了咳嗽声,没有跟这个可怕的老人家说过话。关于那只瞎了的眼睛,刘佳说是战场上被弹片炸伤的。这一点我是不信的,老爷子上过战场,怎么会养出你这样个龟孙。
临近作业做完,外婆回来了。带着一包新鲜买回来的菜。老太爷平时可以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唯独一件事情除外,就是摘豆芽菜。刚刚从地里弄来卖的豆芽菜,还有些泥土,重要的是黑灰色的根还在,老太爷招呼一声,我和死表旋即搬好小板凳,屁颠屁颠的陪着,一根一根的摘着豆芽上的灰黑色的根茎。摘好的放在簸箕里,灰黑色的根放在桌上,奶奶一会儿还要拿去喂鸡。每到这个时候,是没有人说话的,死表默默的跟我比拼着谁速度快,这决定着待会谁能多吃一夹。
亲手摘出来豆芽菜,总是会比较香的,老太爷喜欢吃,我们俩孙辈,也喜欢吃,脆生生的,没有根茎的豆芽菜,或着米饭挑逗着两个还没有老太爷肩高小孩的味蕾,成了人世间最好的美味。以至于到今天,食堂只要有豆芽菜,我都要多打一点。可惜的是,现在的豆芽菜都有黑灰色的根,严重影响了口感。
午饭后的时间是异常闲散的。老妈会去睡午觉。老太爷和外婆会在隔壁和隔壁的隔壁几个老头老太太的催促声中到操场另一头的教办楼打麻将。安静的学校里,一整个下午都会回荡他们或牌的声音还有吃、碰、自摸的人声,参杂着树上的蝉鸣。
重庆夏天的下午,太阳是毒辣的,虽然小镇小学里的绿化很好,树荫很多。大人们都去打麻将去了,留守儿童们显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卡波,谁跟我一头?”
卡波,一款远比躲迷藏高级得多的多人策略战术真人游戏,在这帮教师子弟中非常流行。规则非常简单,先躲起来,然后搜寻对手,见到后看谁“卡波”喊得快,我一度认为这是现在各种真人枪战游戏的鼻祖,且因为我们对学校地图的极度了解,战术层面更为复杂,对指挥人员要求更高。很显然,以我的地位,自然是队长,并且有着几个忠诚的追随者。死表占着她比我还高的身高,且坚决与我作对的决心,自然是另一队的队长,带着她那群虾兵蟹将屡败屡战。
“他们在幼儿园索索板那里”邓不耙顺着水管悄悄爬到离地两米食堂窗户边,向在窗户里的队长汇报。
邓不耙比我小3岁,他爸来学校比较晚,被分配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这小子因为个子最小,是当侦查兵的好料,随便一个草笼子都能藏下去,及时侦查报告对方的位置配置工作做得极好。
“刘佳他们在哪儿”我焦急的问到。
“刘佳就在隔壁池塘,其他几个人在科技楼背后”邓不耙回答得极快。
“忒”我啐了一口。池塘边不就是女厕所门口吗。
“你去叫他们几个,从科技楼后面小路摸到幼儿园厕所背后去,我去叫刘佳从正面摸过去,等听到我们这边开始了,就出来,干掉他们。”我说得很快,不带一丝犹豫。战场上,是容不得瞻前顾后的。
邓不耙带着指令去了。我从窗户上跳下来,做足了心理准备,在女厕所门口找到了刘佳。实在是想不明白,放假的学校厕所,没有人打理,臭气熏天,难道他就为了等死表几个女生忍不住上厕所时干掉他们?太不道德了,我是不屑一顾的,大丈夫当顶天立地,趁人之急算什么英雄。
“你的枪呢?”躲在墙角的我问刘佳。我手里是一把全铜机枪,使用火药装填,弹容6发,有火有声,没弹头。
问完这句话,我有点后悔了,想到上一次战斗,在重重包围之下,刘佳果断脱掉裤子撒尿,敌人瞬间转头,在一片“流氓”声中,我完成了难得的反杀。
算了,没枪就没枪吧。
索索板周围比较空旷,死表选择这个位置,显得足够谨慎。卡波的关键在于隐蔽,毕竟真实的子弹需要打中,而声波攻击的范围要大得多。这也就意味着正面进攻的人,只能被牺牲,在侧后发起的进攻,才是我的杀招。作为队长,既然牺牲在所难免,就只能上,把希望留给后续进攻队伍。
刘佳率先冲了出去,沿着花坛的边沿逐步靠近死表队伍躲藏的位置,在他右手边,我沿着墙沿半蹲着挪着步子,每一步都绷劲了双腿,随时准备爆冲。
“卡波。刘佳你死了”
“没打到”刘佳开始耍赖,脚下却没有停,为我掩护,好样的。
“卡波。你死了”死表忠实的部下发现了我。
我站了起来,耍赖有刘佳一个就够了,这点风度还是有的,最重要的是,我看到后续队伍已经摸到了索索板下面,而死表她们还没发现。
“卡波!”
“卡波!你死了”
“我先喊!”
“我先喊!”
“你耍赖!”
“你个赖子!”
绝对战术层面的碾压,胜利是属于我们的。我心里想着。自然不会去计较赛后复盘被死表拳脚追打的狼狈,好男不跟女斗。
“昕昕,回家吃饭了。”老妈的声音在学校回荡起来。当老师的人可能天生嗓门就大,无论我在哪个角落,总是避免不了听到老妈的喊叫,这成为了我唯一的被取笑的弱点,也让我很讨厌被叫小名。
我和死表拉开5米间距回到家,晚饭是中午的剩菜,毕竟老妈没有什么手艺,外婆在麻将桌上酣战,没时间弄。随便扒拉了几口,拿着一根从学校木工房透出来的棍子,我赶到了教学楼背后,乒乓球台旁,垃圾站隔壁的后门。这个后门放假后便是不会开的了,偶尔有垃圾车来清理垃圾的时候,学校保卫处唯一的张大爷才会悻悻然打着酒嗝来打开。教师子弟是不被允许单独出学校的,张大爷家就在正门旁边30米处,自然也是随时能够洞悉我们这帮小兔崽子的动向,也是不行的。这个后门就成了我们偷溜出去的唯一道路。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门要修成钢筋支架状,也可能是大人们以自身视角认为没有人能从钢筋的缝隙钻出去吧,但作为小学生的我们,实在是能很轻松的从中间穿过。直到五六年级,其中几个女生开始发育,后门的出路才改为了从垃圾站围墙上跳下。
刘佳又迟到了,在死表很没有骨气跟来找我后不久。邓不耙因为玩儿一天没做作业,正被他老爸慈祥的鞭打着,我们自然是不敢去叫的,也就剩下我们仨,穿过钢筋的后门,再步行200米,来到那条横穿小镇,最后也许会汇入嘉陵江的小溪边。夏天的水流不算太小,站在水里没过膝盖,除了一点淡淡的鱼腥味和溪边农田里的米田共味,没有别的味道。周边村子里的小孩,有好几个已经在溪水里开始游泳,他们光着脚,我们穿着鞋。
刘佳的脸离水面只有5厘米,小霸王学习机加15寸黑白电视机的组合,让他的视力每况愈下“我保证这里面有螃蟹。”
这句话我是信的,毕竟班里其他同学,也说过,而且我那长得不太利索的拜把子兄弟曾经还带过一只来,并号称这是他抓的最小的一只,大的被他家杀来吃了。
“螃蟹都躲在石头下面,你们仔细点,把石头搬开,手要快。”刘佳加了一句。
对于他的叮嘱,我罕见的没有反驳,这毕竟对我的尊严有所损伤。每搬一块石头前,我都会拿棍子先捅一捅,再小心的搬开。与其说是在抓螃蟹,倒不如说是把螃蟹吓走,以免我受到伤害。
二年级的时候,不幸得了痢疾,到天府矿务局总院住院,老妈为了缓解我的无聊,特意买了一只螃蟹给我玩,回想起来,那只螃蟹大概也就半只鼠标大,在一次次挑衅螃蟹的过程中,我的小拇指被夹住了,让原本就得了痢疾的我,一顿嚎啕。那只螃蟹的下场是被扔了,对我来说,这很解气。对螃蟹来说,这很放生。
死表没见过活着的螃蟹,能抓住一只成了她夙愿。一路非常认真的从小溪湾搜索30米远,仍然一无所获,她的腿很长,没过我膝盖的水,只将将超过她的小腿,因为弯着腰搬石头,头发尖早就湿了,滴答着溪水,后又打湿了后背。
“你们看这是啥。”死表忽然转过身来,手里抓着一个看着就滑不溜秋的长条状活着的扭曲着试图缠绕她手腕的物体。
“蛇!快跑!”在刘佳这个近视眼还打算靠近观察一番之前,我尖声叫道。
死表用了和丢手榴弹一样的方式将那个物体丢了出去,方向没有把握好,向着刘佳来的方向。跌倒、爬起、全身湿透。用了最快的速度,三人爬出小溪,一路狂奔到了学校后门,仿佛那条“蛇”会追来一样,完全忽略了那几个一同在小溪里戏水的村里孩子不屑的眼光。后来,学校里便开始流传,三个城市娃被一条泥鳅追杀的故事。
“刘佳,我再也不信你了!哪来的螃蟹,只有蛇!”死表难掩失望,刚刚的惊喜对于她来说,太大了。
“我也不知道啊,听他们说有的。”刘佳暴露了,一开始他说是他抓到过。
“没事,没事,没被咬就好。”努力保持着平静,我当着和事佬。
至今我都没胆去问死表当时哪来的胆子敢去抓“蛇”,就一如至今我不敢去问,她凭什么有胆子大冬天一脚把我踹进鱼塘一样。
回家洗澡,老妈并没有问为什么两个人湿透了,巴掌大的地儿,老师的地位在小镇又比较超然,死表老爸又是当官的,她不担心我们能惹出什么她兜不了的事儿。
邓不耙老爸也被叫去打麻将了,出门前,在他家门口支起了一盏灯和一块凉席。我拿着擎天柱、死表拿着一根打人的棍、刘佳空着手、邓不耙拿出了他所有的玩具,这块凉席,成了我们的专属的空间,不允许大人进入。
四周黑,头顶的临时夜灯亮着,教办打麻将的办公室亮着,教师们家里电视有的亮着。凉席对着教学楼,教学楼没有灯亮着。教学楼顶天空,闪着一条星星组成的河。
那时我们都还没有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那时只是想着,黑的天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条星星组成的河。河很宽,以教学楼为参照的话,从左边一直延续到了右边。河很扁,与宽度比起来,只有宽度的1/6。河很亮,我们用眼睛就能看得很清楚。
我铮住了,死表顺着我的视线,也铮住了。邓不耙和刘佳也不说话了。坐在凉席边,脚搭在席外,四个脑袋望着那片星星组成的河,不说话。
很多年后,文星小学搬迁了,原校址荒废了,但并没有被占用。夏天暴雨后放晴的夜里,车上放着单反、三脚架、定焦变焦镜头、遥控快门;手机里用着追星软件,也没能在废弃的校址拍到那片我曾用肉眼见过的星星组成的河。现在我知道那是银河,那是鹊桥,那是承载我夏天回忆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