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旅欧十年
波兰女孩
火车离开苏联,大概快到波兰首都华沙的时候一个年纪很轻的波兰女孩儿悄无声息地走进了车厢。她细高身材,圆圆的面庞,淡红的两腮,一对晶莹澄澈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见中国学生座位中间有个空位,就径直走了过来,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椅垫,铺在座位上,坦然坐了下来。她刚巧坐在季羡林的对面。
在中学学习世界地理的时候,季羡林对波兰有点儿印象,只觉得那个国家十分遥远、抽象又模糊。现今他来到了波兰的土地上,而且有一个美丽的波兰姑娘坐在他的对面。要是在国内,遇到这种情况,几个二十出头儿的小伙子,肯定会没话找话,“吃豆腐”,说得姑娘脸红,以便看看女孩儿娇羞而嗔怪的模样。可现在,身在异国他乡,又有语言障碍,他们谁都不敢造次。那女孩儿用水灵灵的大眼睛把几个中国小伙子挨个打量了一番,看得他们都有些害羞了,仿佛变成了在课堂上答不出问题的小学生,一个个低着头不语。
终于,那女孩儿开口了。她估计他们不懂波兰语,就用德语问:“你们会说德语吗?”六个中国学生有一半不会德语,学习德语专业的也只有季羡林一人。大家都盯着季羡林。季羡林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会。”既然能够沟通,那就聊一聊吧。话匣子一打开就热闹了,几个人七嘴八舌,季羡林的那点儿口语水平哪里应付得了?虽然谈话内容并不深奥,有时也难免“卡壳”,他只好以一笑代替回答,仿佛这一笑可以表达许多难以表达的意思。有的同学等不及季羡林翻译,就说起了英语。谁知那女孩儿也懂英语,可以大大方方用英语作答。于是乎,德语加英语,天南海北,叽里呱啦,聊得好不热闹。有个中国同学问:“What is your name?”(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儿伸出手来,示意要笔和纸,随即在递过来的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Wala。谢家泽念道:“哇——啦——哇啦?”接着大笑起来。这一笑把女孩儿笑蒙了,她瞪着两只充满疑惑的大眼睛死盯着谢家泽,意思是:“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这下子倒让小谢发窘了!
在满洲里上车之前,中国学生买了几瓶饮料,看上去像是啤酒。一路上,他们用铁皮壶打开水喝,饮料就没有开瓶。现在他们找了出来,打开瓶子,第一杯当然让给客人。女孩儿接过杯子,没有喝,她问季羡林:“这是什么?”季羡林也没有喝过这种饮料,满以为是啤酒,但他只会一个“酒”字,便用德语回答:“酒。”女孩儿抿了一口,立刻抬起含笑的大眼睛,仿佛责备似的问:“你说这是酒?”季羡林望着她那玫瑰花似的微笑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感到既不能也没有必要再作什么解释了。女孩儿拿出随身携带的饼干分给他们吃,他们大家也不客气,边吃边聊。女孩儿又从包里掏出许多照片给他们看,他们也拿出画册、护照,甚至毕业证给她看。大家已经忘记这是在火车上萍水相逢,本来素昧平生的异国男女,仿佛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了。就连女孩儿坐的椅垫,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中国学生的屁股底下了。季羡林发现,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大鼻子先生似乎对Wala很不满意,一个劲儿地朝他皱眉头、挤眼睛。季羡林愣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那先生不满意的是,女孩儿戴着一顶红红绿绿的小帽子——季羡林竟然没有注意到。可是,这也没啥呀,配上她那圆圆的脸蛋,挺俏皮,挺可爱嘛!
夜深了,季羡林在座位上打了个盹儿。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Wala已经下车了。从此,他们无缘再见面了。可是,那个波兰女孩儿美丽的大眼睛、可爱的面庞、大方的举止、爽朗的笑声,却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记忆中。在德国哥廷根大学学习的时候,季羡林亲眼见到法西斯对犹太人和波兰人的残酷迫害。有一天,在一个细雨萧索的晚上,有人告诉他,在附近的一个菜园子里,新来了一个波兰女孩儿在干活儿,是被希特勒士兵装进一列火车里运到德国来的。听到这里,季羡林的眼前立刻浮起Wala的面容。第二天早晨,他鬼使神差地直奔那个菜园子,但没见到那个女孩儿。以后他又去了几次,还是没有见到,终于失去了信心。他想这女孩儿不会是Wala了,可是Wala的命运还不是与这个女孩儿一样吗?于是,季羡林陷于极度的痛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