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恶人:我们与反社会人格者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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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社会人格的定义

反社会人格的概念并不新鲜。至少两个世纪以来,世界各地观察人类行为的人都对这种没有良知的现象进行了描述,并给这种问题起了各种各样的名字,包括“不伴谵妄的躁狂症”(manie sans délire)、悖德症(moral insanity)、道德低能(moral imbecility)、精神病态性人格卑劣(psychopathic inferiority)、精神病态(psychopathy)和反社会人格(sociopathy)。在我的工作中,我使用“反社会人格”这个词,但这个词语和其他称呼(包括精神病态)之间没有普遍认可的区别。有一个流行的观点认为“精神病态者”有暴力倾向,而“反社会人格者”没有,但这个观念是不准确的。这两个词经常互换使用,都是指没有良知的人,但这个人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暴力倾向。以没有内疚感为核心特征的精神疾病,是现代精神病学发现的第一种人格障碍。1812年,被称为美国精神病学之父的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本杰明·拉什(Benjamin Rush)在著作中提到过一些人,这些人似乎有着他所说的“道德功能变态”。1994年,美国精神医学学会的《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4版)(以下简称DSM-IV),也就是所谓的精神障碍的圣经,[2]列出了一种“无视和侵犯他人权利的普遍模式”,这种问题与拉什提到的情况类似,并为之赋予了一个更中性的名称——“反社会型人格障碍”(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

根据新版(2013年)《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5版)(以下简称DSM-5),反社会型人格障碍“以不遵守社会规范、欺骗、冲动、犯罪行为、缺乏懊悔之心的普遍模式为特征”,当出现以下七种“精神病态人格特质”中的三种或以上时,就可以做出诊断。

1.操纵欲: 经常使用欺骗手段来影响或控制他人;通过引诱、魅力、花言巧语或讨好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2.欺骗性: 不诚实和欺诈;自我伪装;在叙述事件时夸大或捏造。

3.冷酷: 不关心他人的感受或问题;对于自身行为给他人造成的消极、有害影响,不会感到内疚或懊悔;有攻击性;有施虐倾向。

4.敌意: 持续或频繁的愤怒感受;对轻微的冒犯和侮辱表现出愤怒或易激惹;做出卑鄙、下作或报复性行为。

5.不负责任: 无视或不履行财务或其他方面的义务或承诺;对协议和承诺缺乏尊重,也缺乏履行承诺的行动。

6.冲动性: 对即时的刺激立即做出反应;没有计划或不考虑后果就立即行动;难以制订和执行计划。

7.冒险: 不必要地、不顾后果地从事危险、有风险、有可能伤害自己的活动;容易无聊,会不加思考地采取行动,以打消无聊情绪;不关注自身的局限,不顾及自身的危险。

编写这种诊断描述的科学家试图从可以直接观察到的行为来描述,而没有考虑内在状态与情绪,因为考虑后者需要诊断医生学会“读心”。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出于这个原因,《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从未提及“良知”这个词(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人们认为涉及道德主题的概念在精神病学的命名法中没有一席之地)。相反,《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提到的是行为特征,比如冷酷和欺骗性,它们比“良知”或“良知的缺失”更容易观察。

反社会人格的欺骗行为(如“不诚实和欺诈”)往往会借助伶牙俐齿和表面上的诱惑力,这种口才和魅力让反社会人格者能够引诱他人(无论是在比喻意义上,还是在真实意义上);还会利用自己容光焕发的气质与魅力,这种气质和魅力能让反社会人格者看上去比他周围的人更有趣。他比其他人更率真、更热情、更复杂、更性感、更诱人。反社会人格者的常用伎俩包括趋同行为(isopraxism),这是一种近乎催眠的行为。趋同行为,也叫反射性镜映(reflexive mirroring),指的是模仿他人的肢体语言、手势、音调、口音、用词、比喻、面部表情,甚至呼吸频率。这种行为经常自动出现在亲密朋友、恋人和调情的人之间。在通常情况下,双方都不会注意到趋同行为,这种行为往往会加深健康关系中两个人之间的信任感和情感亲密度。

不幸的是,为了诱骗和操纵受害者进入明显不健康的关系,反社会人格者可以有意识地做出这种制造信任感的行为——同时,他还会不断夸张地奉承对方,并显得好像很关心受害者的兴趣与关注点。此外,反社会人格者在散发魅力的同时,有时还会大肆吹嘘自己,从而可能吸引“被迷住”的受害者,但从更客观的听者角度,他们的话可能听起来很奇怪,甚至很可笑(“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意识到我有多特别”或“你知道,在接触了我之后,你就不会对其他男人满意了”)。

反社会人格者对兴奋和刺激的需求比正常人大得多,这种长期的需求往往导致他们在身体、经济和社交方面寻求令人震惊的风险。(“我们在飓风期间去海滩吧。”“我们为什么不把钱都投在这支高风险股票上呢?我知道它会暴涨!”“我们去参加上司的私人婚礼吧。你不想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吗?”)对于那些生活较为谨慎的人来说,这样的冒险起初可能有些刺激、很有吸引力,而反社会人格者很容易吸引别人和他们一起尝试危险的行为。对那些受良心约束的同伴造成伤害之后,他们却拒绝为此承担任何责任。

一般而言,反社会人格者最出名的就是他们病态的谎言和欺骗,以及与爱人和“朋友”的寄生关系。他们尤其突出的特点是情感浅薄,他们所声称的任何情感都是空洞而短暂的,他们的冷酷也令人震惊。

当反社会人格者的操纵和冷酷行为(在有些情况下,甚至还是违法行为)受到质疑时,他们很善于流下鳄鱼的眼泪,扮演受伤或脆弱的角色。事实上,我在《当良知沉睡》一书中所说的“苦情戏”(旨在利用正常人的同情与关怀倾向的行为),往往是非专业人士唯一能够看出来的、反社会人格的表现。如果反社会人格者的某些特别恶劣的行为被人发现,而且反复声称自己无辜却不起作用时,这种“苦情戏”通常就会出现。突然间,反社会人格者会声称他受了伤害,极度抑郁、悔恨异常,或者身体有病。当反社会人格者被揭穿后,他们采取的典型策略有三种:声称自己无辜(“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然后演苦情戏(“我最近有自杀的念头,这种指控会把我逼到崩溃边缘的!”),最后,如果否认事实或苦情戏都不能搪塞过去,他们就会表现出令人震惊的、看似不合理的愤怒,包括威胁指控者:如果指控者不依不饶,他们就要伤害他。

尽管我们可能知道上述所有反社会人格的“症状”,但我们通常看不见反社会人格者。因为我们无法了解良知缺失所造成的巨大空洞,我们“看”不到,更不能了解可能就站在我们面前,甚至睡在我们身边的反社会人格者的真实本性。我们既看不出,也不能了解反社会人格者,而且我们普遍怀有一种信念:在内心深处,所有人都有良知。所以,我们在与那些毫无良知的人打交道时,几乎毫无胜算。

大多数反社会人格者看起来都不像坏人,这使得他们更加难以被识别。查尔斯·曼森(Charles Manson)[3]本人除外,反社会人格者看起来都不像查尔斯·曼森。反社会人格者的脸既不可怕,也不邪恶;他们看起来也不像疯子。他们不会躲在黑暗的角落,用威胁的声音讲话,或者非常愤怒。大多数反社会人格者的长相和声音都和我们一样。和我们一样,他们在教育程度、智力和天赋上差别很大。他们既可能从事报酬低微的工作,也可能位高权重,从事专业的工作,也可能从事这两个极端之间的许多工作。他们可能是福利领取者或福利政策制定者,可能是工人或工厂老板,可能是学生、教师、艺术家、医生、律师、CEO,可能是我们在社会中能遇到的任何人。他们看上去和我们一样,似乎过着和我们一样的生活,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永远不会被警察追捕,不会被法庭审判,也不会被关进监狱。

与普遍看法大相径庭的是,大多数“悖德症患者”并不是杀人犯。反社会人格者会用无数种方式进行控制、操纵和破坏,但大多数做法都未升级到致命暴力的程度。嗜血似乎只是少数人的主要动机。对大多数人来说,有一层更有意义的考虑:没有良知的人和正常人一样,也不想进监狱,或者被判死刑;比起让爱人陷入财务危机、悄悄破坏同事的前途或者在一个脆弱的人心中留下永久的心理创伤,杀人更有可能被执法机构发现,并受到严厉的惩罚。没有内疚感的人缺乏限制自身行为的内在机制,但他们显然是精于算计的。如果可能出现严重的外部后果,他们可以、也经常会通过冷静的理智来控制自己的行为,以免引起执法机构的注意。

反社会人格者做出肢体攻击行为时,通常会在家里,远离公众的视线。在多次虐待兄弟姐妹、老人、儿童和配偶的案例中,反社会人格者是最常见的施暴者。《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在“冷酷”这项描述中提到过这种倾向,“冷酷”中可能包括攻击性和虐待倾向。家庭暴力很少被起诉成功,也可能根本不会被起诉,所以从反社会人格者的角度来看,这种行为的后果并不严重。

人们可能很容易认为,我们的监狱里充满了反社会人格者,但事实并非如此。恰恰相反,因反社会行为而被捕入狱只是意外而非常事。研究反社会人格(以及反社会人格受害者)的研究者发现,反社会行为所涉及的罪行往往不在现行法律制度之内。平均而言,在美国只有20%的囚犯是反社会人格者。[4]可以肯定的是,在这20%的罪犯中,有相当大的比例是长期罪犯,[5]有一半以上的最严重罪行(勒索、持械抢劫、绑架、最残忍的谋杀)都是由这些人犯下的,他们的罪行还包括危害国家罪(叛国、间谍、恐怖主义)。尽管如此,监狱中的反社会人格者只占两成。反社会人格者即使真的违反了法律,往往也能通过假装的情绪和表演来欺骗和操纵法官与假释委员会。[6]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家斯蒂芬·波特(Stephen Porter)称反社会人格者的表演为“奥斯卡奖级别的”。[7]波特博士的研究表明,反社会人格者进入惩教系统的速度相对较快,提前释放的概率也是非反社会罪犯的两倍多。

没有什么人比聪明的反社会人格者更善于欺骗和操纵他人了,但他们看上去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我曾无数次问过曾经的受害者,他们早先是否怀疑过自己被骗了,几乎所有人都给出了相同的答案。一开始,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人,对别人说的话很感兴趣,是一个很会恭维别人的人。他们没看到危险的信号。在受到伤害之前,他们毫不怀疑此人,许多人在受害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是如此。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罗伯特·黑尔(Robert Hare)教授是心理学量表“罗伯特·黑尔反社会人格检查表”(Robert Hare's Psychopathy Checklist)的作者,该量表的修订版(PCL-R)被公认为全球研究者和临床工作者的标准诊断工具。上面的监狱统计数据就出自黑尔教授的研究。黑尔毫不掩饰地这样描述他的研究对象:“每个人,包括专家,都可能被他们蒙蔽、操纵、欺骗,被他们弄得晕头转向。一个‘好’的精神病态者,能在任何人的心弦上演奏一首协奏曲……最好的防御方法就是了解这些人形掠食者的本性。”

他们的伪装可能是无懈可击的,因为他们对猫捉老鼠的游戏、支配和控制的痴迷是我们难以理解的。大多数人都是正派的。我们想要的,主要是尽可能幸福、平静地生活,照顾好自己和家人,看着孩子长大,并且希望他们能有机会也过上同样的生活。虽然我们都有自私的时候,但总的来说,我们会努力工作,做出很多牺牲,以保全我们所爱之人的幸福,并从我们的工作与活动中获得意义。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们并不认为生活本身是一场游戏。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生活是需要认真、努力的,生活最好的回报就是爱和人际联结。当你发现并非所有人都有爱的能力,并非所有人都有良知,有一小撮没有良知的人造成了人类最多的痛苦时,你可能会感到困惑,甚至会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