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8章 火候要拿准
立于大案之前的宋坤,今日心思却不在朝事上,脑海中反复浮现的,竟是那幅《溪山茅屋图》。
他素来喜好丹青之道,诸般笔法也都曾下过苦功,皴擦点染,无不涉猎。
可纵观百家,最让他魂牵梦绕的,还是元人黄公望的画。
这些年来,他悄悄打听、四方搜罗,所收虽多,但多为后人临摹之作,虽也有精品,终究是隔了一层,终非真迹,比起原作,实有云泥之别。
直到昨日,方才如愿以偿。
回府之后,他几乎按捺不住喜悦,立刻将自己关进书房,整整一夜,焚香独坐,细细观摩,不舍释手。
想起那位来人,既然如此诚心托付,所求之事虽不费吹灰之力,但既接了这情面,总也得尽心而为,方不辜负人一番信任。
昨日抓捕消息传来,想那大司寇李志,今日定会上疏,请旨避嫌。
而这道奏疏之中,那人犯与大司寇的关系,肯定会写得详详细细。
宋坤今日特意提前寻来此疏,一翻开,果不其然——这也是请托之人所虑之事。
他目光一转,斜斜地瞥了卢受一眼。
心道:这位贵人若真想把事办成,怕是也绕不过卢受这道坎,还得指望他手下尽快动手,把生米煮成熟饭——逼得人犯早早认罪。
说到底,就是自己竟要与最厌恶的卢受同流合污——一个争取时间,不让皇帝知道;一个争取时间,赶快屈打成招。
看在那副画的份上,自己也就忍了!
今日,也算自己运气不错,幸好兵部那道疏奏也是今日一并上报。
若非如此,宋坤恐怕还得更多找几份无关紧要的奏章来混一混,消耗陛下那本就所剩不多的精神。
于是,他一开始,便先拿出一封西南土司的奏疏。
此类文书,向来是你不清我不楚,牵扯复杂又无从稽考,最后多半也就是丢给内阁慢慢搁置的文书。
但正因如此,最适合用来磨损皇上的心力。
第二封方元辅的疏奏,则是那种一看就带火药味,分明冲着激怒圣上来的疏奏。
皇上一发火,反倒容易对后续奏章提不起兴趣——正中下怀。
至于李司寇的那封疏章,宋坤终究也不敢全然按下不报。
可要如何在皇上面前轻描淡写地带过,又不至于引起他的重视与追问,这便是其中的门道了。
若非在司礼监这些年沉浮打滚,火候拿捏得准,还真办不来这等事。
当陛下明显被方元辅的奏章激怒之际,宋坤早已等在一旁,眼见时机成熟,便从案上拣出一份奏本,缓步出列,躬身启奏道:
“辽东巡抚周永春上疏称:任职以来未见显绩,恳请自请罢官。”
“请陛下示下......”
万历闻言,终于从满腹怒气中稍稍回神,眉头微皱,缓声道:
“边报频传,敌情未息,所辞不允。”
宋坤见万历话音刚落,趁热打铁,又往前一步,展开另一份奏章,继续说道:
“新命贵州巡抚张鹤鸣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兼理粮饷。”
“张鹤鸣亦上疏,请辞不赴。”
“请陛下示下......”
万历闻言,脸色顿沉,眉头紧锁,怒道:
“平日一个个口口声声忠君报国,真到了要担事的时候,却又个个推脱躲闪!”
“岂有此理!不准!”
此时,宋坤赶紧拿出最后一份奏疏,略一抖动,声音也稍高了些:
“陛下,还有一封奏章,是刑部尚书、左都御史李志所奏......”
“行了!”万历一听,脸色骤沉,怒道:“他已经给朕递了十八道辞呈了!眼下这个节骨眼,局势尚未平定,难不成他还要递第十九道?!”
“朕原本就有意放他还乡,但不是现在!”
宋坤一脸迟疑,神色间带着几分为难,低声说道:“大司寇......只是想暂避尚书之职与都察院兼署......以示......”
这“清白”二字,宋坤终于拖延到皇上出声为止——
“够了!”万历打断道,“这段时日,只要是大司寇上疏请辞——一律不准!”
说完之后,万历明显已显出烦躁与疲惫的神情。
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道:
“可还有紧要奏章?若是没有......那便退了吧。”
宋坤翻了翻手中的奏章,回禀道:“都是几日前,科道官员们的疏奏......”
“今日的还有吗?”万历忽然追问了一句。
宋坤微微一愣,实在没料到万历今日竟还关心起了科道的章奏,只得勉强答道:“今日倒是有两三封......”
万历闻言也是一怔,随即气笑道:“怎么?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宋坤大气不敢出,一动不动。
他是真没想到,皇上居然会主动问起这些平日最不爱看的科道奏章。
这也是他心中颇感迷惑的地方。
为防万一,宋坤今日特意提前查阅过科道的奏章,不知为何,竟仅仅只有三封。
其中一封,是都察院所上,弹劾忻城伯的章奏;一封来自兵部,是表扬新科进士主动请缨,愿赴兵部观政之举;还有一封则是户部关于辽东粮饷开支的报告。
宋坤暗自纳闷:往日这些科道们的奏章可谓铺天盖地,要多少有多少,要多奇有多奇,故事层出不穷,从不带重样的。
怎今日反而冷清得很?
而之所以,他感到非常紧张,这是因为,这头两封的奏章一旦被皇帝问起,自己所请托的努力就会被复之春水!
“想必是兵部那边召开了会议,这些科道言官,大约都把心思投在辽东局势上了。”
一旁的卢受卢公公淡淡扫了宋坤一眼,轻声说道。
万历闻言,呵呵一笑,也不在意,随口道:“这些科道们倒也通人情,晓得朕今日不适合久阅奏章,倒也省心。”
“那就这样吧!”
“陛下,微臣还有一事禀报。”这时,卢受出列,躬身开口。
“快说!”万历略显疲惫地回应。
“锦衣卫已将勾结鞑子的人犯抓获,现正关押于锦衣卫东司房的大牢中。”
“哦?”万历精神微提,“可有审出什么结果来?”
“人犯是前日方才缉拿归案,具体审讯情况尚未得报。”卢受答道,“微臣的意思是,若能将人犯转押至东厂审理,一旦口供落实,咱们东厂便可立刻行动,追查鞑子奸细。”
“微臣担心,若拖延日久,恐生枝节。”
万历听罢,却未立刻作答,而是换了个问题:
“被拿的是何人?”
卢受略一顿,低声道:“听说是兵部的一名文官。皇爷,兵部官员竟与鞑子暗通款曲,此事非同小可,实属国之大患啊!”
“微臣所领东厂,愿为陛下分忧!”
“兵部?”万历皱了皱眉头说道:“可有兵部关于此事的上疏?”
“.......”
宋坤走到大案旁,随手翻了翻,慢慢说道:“没有!”
万历闻言有些出乎意料,兵部的官员被抓,这黄嘉善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人犯为何没有转入北镇抚司?”万历继续问道。
“......或许东司房的人想要抢功,或许他们为了照顾人犯......”
万历点了点头,自然是明了其中的关窍,于是说道:“若是还没去北镇抚司,那就由东厂收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