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语言文学研究(2019年秋之卷/总第2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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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ABB式状态形容词程度语义特征的衍生历程与认知分析

徐正考 周瑜[1]

摘要:汉语ABB式状态形容词中,程度语义特征的衍生是伴随着ABB式词组的词汇化、重叠及部分BB的语法化及语用强化过程而完成的。也就是说,同义复合、部分重叠、语法化或语用强化是程度语义特征的三种主要衍生方式。在性质形容词重叠与程度语义特征的衍生关系中,性质形容词的语义量特征是基础,比较认知能力是语义量特征产生的前提,性质形容词语义所凸显的单一维度或单一特征是语义量特征产生的关键;性质形容词的重叠式遵循数量象似性原则,语义量特征随着形式的叠加而叠加,相应地产生程度语义特征。

关键词:ABB式状态形容词;词汇化;语法化;语义量特征;数量象似性原则

引言

现代汉语中的ABB式形容词是状态形容词的一种特殊类型。张恒悦认为形容词重叠式ABB与拟声词重叠式ABB两者在认知上拥有相同的认知模式,即“起始快速型离散认知”[2]。我们通过分析词典释义、添加程度副词作为修饰语两种方式对这类具有特殊认知模式的形容词即ABB式状态形容词进行研究,发现部分词的词义中存在程度语义特征。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共收录ABB式状态形容词223条,“(准)程度副词+形容词/动词”是一种重要的释义方式,其数量共达51条。如:

【臭乎乎】(~的)形状态词。形容有些臭:这块肉怎么~的,是不是坏了?

“有些”+“臭”是状态形容词“臭乎乎”的释义方式,其中“有些”显示了“臭乎乎”词义中的程度。词典的释义方式在一定程度上证明ABB式状态形容词的词义中存在程度语义特征。

现代汉语中ABB式状态形容词一般不能受程度副词的修饰(少数BB语义虚化的词及方言词是例外)。“满当当”“圆溜溜”等在句中均不能受“非常”“很”“有点”等程度副词的修饰。如果ABB式状态形容词受程度副词的修饰,那就会导致偏正短语的语义中相同语义特征互相排斥,这也说明其词义中已经拥有程度语义特征。

词典释义与语法关系都表明,汉语中部分ABB式状态形容词的词义中拥有程度语义特征。陆宗达、俞敏曾指出形容词重叠的作用是加重原词的口气,表示量。“臭烘烘”比单说“臭”口气重多了。[3]朱德熙(1956)、李宇明(1996)都讨论过状态形容词与程度的关系。张国宪指出程度性无疑是状态形容词的显著特征。[4]所以,程度是部分ABB式状态形容词词义中重要的语义特征。

关于ABB式状态形容词中程度语义特征的历时研究,石锓曾指出ABB由表状态发展到表程度主要是BB的语义抽象化和主观化的结果。[5]本文将全面梳理程度语义特征的衍生历程,同时借鉴类型学与认知语法理论,分析程度语义特征的衍生方式及问题。

一 汉语ABB式状态形容词程度语义特征的衍生历程

汉语ABB式状态形容词中的程度语义特征是伴随着ABB式词组的词汇化和语法化过程而衍生的,在这个过程中,程度语义特征所涉及的范围逐渐向外域扩散,到现代汉语“程度”已成为它的显著、重要的语义特征。

先秦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程度语义特征尚未产生,处于酝酿期。这个时期ABB结构还处于尚未词汇化的词组阶段,石锓曾指出唐以前的ABB是短语,不是词。[6]所以ABB结构不具有词的地位,更没有程度语义特征。例如:

(1)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战国·屈原《离骚》)

“纷总总”为联合式词组,还不是词,不具有词义中的程度语义特征。[7]

广义的重叠词BB,它主要是重言词和少数单音性质形容词的重叠式。关于重言词,王继红指出形容词的重叠式具有调量的作用,与基式相比,其程度有所加强或减弱;重言式状态词无此功能。[8]所以重言词BB中不具备程度语义特征。对于少数单音性质形容词的重叠式,石锓主张唐以前,AA式重叠的出现是一种零星的、偶发性现象。BB的出现可能是受AA式重言的影响,通过类推机制而产生的。[9]所以少数单音性质形容词的重叠式只是一种受重言影响而产生的零星现象,词义仅仅表示一种单纯的“状态”,尚且不含“程度”。所以,这时期广义的重叠词BB词义中也没有“程度”。例如:

(2)邈漫漫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战国·屈原《九章·悲回风》)

(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东汉·曹操《短歌行》)

“漫漫”“绵绵”为重言词,没有程度语义特征。“青青”在此时期是受AA式重言词的类推影响而产生的零星现象,还不是重叠式,不具有程度语义特征。

总而言之,先秦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的ABB结构尚未词汇化,不具有程度语义特征;广义重叠词BB词义中也不具有程度语义特征。这个时期,程度语义特征还处于酝酿期。

唐宋时期是ABB结构的词汇化时期,程度语义特征开始产生。随着同义性联合结构ABB式状态形容词的形成,ABB式状态形容词中A与BB因同义复合(即A+BB)致使ABB式状态形容词的词义慢慢地衍生出程度语义特征。这个时期单音性质形容词重叠式BB开始产生,重叠作为一种形态方式使单音节性质形容词B在重叠为BB后,与基式B相比,具有程度语义特征。例如:

(4)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唐·杜甫《发秦州》)

“长悠悠”中的语素“长”与“悠悠”均表“长远”义。与“长”相比,同义复合致使“长悠悠”的词义中拥有程度语义特征。

(5)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南唐·李煜《长相思》)

与唐之前零星的性质形容词重叠式(重言)不同,“澹澹”“薄薄”均为单纯的性质形容词重叠式,与“澹”“薄”比较,“澹澹”“薄薄”因重叠而使词义中衍生出程度语义特征。

宋元明清时期,ABB式状态形容词中程度语义特征所涉及的范围逐渐向外域扩散,处于程度语义特征的发展期。这个时期ABB结构进一步词汇化及语法化,同时部分重叠即AB/BA+B方式致使重叠式ABB开始产生,ABB式状态形容词开始进入迅速发展、繁荣时期。一方面ABB式状态形容词中的BB逐渐语法化或形态化,词汇意义淡化或消失,产生“程度”语法意义。另一方面部分重叠致使重叠式ABB产生程度语义特征。最终导致所涉及的范围慢慢向外域扩散,即拥有程度语义特征的ABB式状态形容词的数量和类型逐渐增多。例如:

(6)我恰才困腾腾盹睡着,牢门外谁唱叫。(元·无名氏《都孔目风雨还劳末》)

“困腾腾”中“腾腾”语义慢慢虚化甚至变为音缀,与“困”比较,“困腾腾”内含程度语义特征。

(7)我老身去打一壶来,替相公压惊,省得你又无铺盖,冷冰冰地睡不去。(明·冯梦龙《醒世恒言》)

与基式“冰冷”相比较[10],因部分重叠而形成的“冷冰冰”词义中带有程度语义特征。

现当代时期是ABB式状态形容词中程度语义特征的相对成熟期,“程度”已经是它的显著、重要的特征,但并不具有普遍性。在现代汉语中,ABB式状态形容词语义结构复杂、语法结构具有多样化特点;基式AB在语法结构和词类方面也纷繁复杂。由于语言的渐变性、概念结构距离制约、语义及语义关系的限制等原因,程度语义特征并不具有普遍性,其中“泪汪汪”“汗淋淋”等A为名词的主谓式、“笑哈哈”“乐呵呵”等A或基式AB为动词的述补式、“骨碌碌”等基式AB为联绵词的重叠式等基本不具有程度语义特征。

汉语ABB式状态形容词中的程度语义特征经历了从酝酿到产生、发展,最后相对繁荣的漫长衍生历程。先秦魏晋南北朝时期是ABB式状态形容词中程度语义特征的酝酿期,唐宋时期开始产生,宋元明清时期进入发展期,直至现当代时期达到相对繁荣期。

二 汉语ABB式状态形容词中程度语义特征的衍生方式及认知分析

在汉语ABB式状态形容词程度语义特征的衍生历程中,同义复合、语法化或语用强化、部分重叠是三种主要的衍生方式。部分重叠是重叠的一种类型,在部分重叠与完全重叠之间,陆丙甫、金立鑫指出部分重叠与完全重叠之间可能有蕴含关系:“一种语言如果使用能产的部分重叠,往往也使用完全重叠。”[11]汉语中作为部分重叠的ABB式状态形容词形成于近代,而作为完全重叠的AA式则主要存在于上古和中古汉语中,两者之间存在部分衍生关系。

1.重叠与程度语义特征的关系及问题

在重叠与程度语义特征的衍生关系方面,单音性质形容词重叠式(即重叠词AA)的词义中具有程度语义特征,重言词AA的词义中却没有。关于两者在词义方面存在差异的原因,石锓指出先秦所谓“重言”,主要是状态形容词的重叠。又因为单音状态形容词描写的对象过于具体,概括性不强,不具有量的特征,因此由它们构成的AA式重言词也就不表程度,也看不出有“主观估价”的意义。[12]这样看来,单音形容词A词义中是否含有“量”特征,成为重叠式AA中能否具有程度语义特征的关键问题(基式形容词AB或BA与重叠式ABB的关系同样如此)。

在“量”与单音形容词的关系方面,为什么形象、具体的单音节状态形容词的词义中没有量特征,而抽象、概括的单音节性质形容词词义中却具有量或隐性量特征?这个问题值得解释。同时在“量”与“程度”的关系方面,为什么拥有量特征的单音节性质形容词重叠就能产生程度语义特征?这个问题值得进一步解释。接下来,我们将从类型学与认知语法视角分析汉语形容词的量特征,从而解释上述两个问题,最终分析、解释ABB式状态形容词程度语义特征的产生原因。

2.形容词词义中“量”特征的认知分析

罗伯特·迪克森(R.M.W.Dixon)曾对不同类型语言的形容词进行了比较研究,他指出如果一种语言有形容词词类,它将包含指向这个词类中的基本形容词概念(维度、年龄、颜色、价值)的词。[13]威廉·克罗夫特(William Croft)指出指向维度、年龄、颜色和价值的概念作为形容词是类型上无标记的。[14]例如,“长/宽”“短/窄”,“大”“小”,“白”“黑”等都是无标记类型的形容词。

表示维度、年龄、颜色和价值等概念的单音节形容词是典型的性质形容词,根据认知语法中的语义凸显原则,它们的语义内容主要是凸显抽象认知域中单一维度的单一特征,表现客观现实与心理期待间的比较值或相互关系。例如,性质形容词“长”,主要是表示形状域中长度这一维度中的位移距离在现实扫描与心理期待间的比较值或关系。罗纳德·W.兰盖克(Ronald W.Langacker)主张语言述义有名词性的和关系性的,形容词主要表示一种关系,关系性述义聚焦于实体之间的关系。[15]实体间关系的确立依赖于对实体之间的比较操作,在操作中,一元认知域中单一维度的单一特征间最易于比较,而不同特征、不同维度间则很难进行比较操作,须对实体或对象的认知先予以特殊的处理;在比较的结果中,相应地产生出数量、度量等方面的结果,即“量”的特征,从而形成等量、不等量的二分或等量、大量、小量的三分或更为具体的其他比较值等结果。所以,单音节性质形容词的词义中因凸显单一维度或单一特征而相对容易进行比较操作,相应的词义中含有一种比较的结果即“量(或隐性量)”特征。单音性质形容词重叠式遵循数量象似性原则,语义“量”特征随着形式的叠加而叠加,最终导致在与基式相比时,重叠式中具有因“量”特征的叠加而形成的程度量或程度语义特征。

石锓从形容词修饰对象的角度分析比较的重要性,他指出正因为单音性质形容词修饰的对象可以比较,自然就产生了等级,也就产生了程度。[16]我们从性质形容词本身的角度出发,主张性质形容词词义中蕴含比较及比较的结果。所以比较是性质形容词量特征产生的前提,语义中凸显的单一维度或单一特征要求是量特征产生的关键。

3.汉语形容词词义中“量”特征的认知分析

汉语形容词词义中的量特征是程度语义特征产生的前提与基础。在汉语形容词与“量”特征的关系中,一方面性质形容词与状态形容词在“量”特征方面存在差异,另一方面形容词的历时变化与“量”特征之间存在密切的关系。

汉语单音性质形容词,由于符合单一维度或单一特征的比较操作要求,它的词义中拥有“量”特征,遵循数量象似性原则,重叠式在与基式的比较下,词义中自然产生程度语义特征。汉语单音状态形容词中对象、不同维度、不同特征共存,比较操作极难进行,致使词义基本不具有“量”特征,重叠而成的重言词也不具有程度语义特征。

关于汉语单音性质形容词,词义中对象与性质在中古时期经历了从综合到分析的分离过程。所以先秦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单音性质形容词中对象与性质混杂,基本不具有“量”特征,因此重叠也不会产生程度语义特征。关于汉语单音状态形容词,词义中不具有“量”特征,所以先秦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重言词词义中也没有程度语义特征。由于词义中的对象、不同维度、不同特征共存,致使词义含混需要靠语境分辨,所以单音状态形容词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逐渐以合成的方式来分化词义,结果导致它慢慢消亡。

结语

汉语ABB式状态形容词中的程度语义特征是伴随着唐宋时期性质形容词重叠式数量的增加,及ABB式词组的词汇化而衍生出来的。在ABB式状态形容词的进一步词汇化或语法化的过程中,程度语义特征所涉及的范围继续衍生并向外域扩散,现代汉语中“程度”已成为它的显著、重要的语义特征。同义复合、语法化或语用强化、部分重叠是三种主要的衍生方式。

关于性质形容词词义中“量”特征的产生原因、“量”与“程度”的关系等问题,我们认为,性质形容词词义中,“量”特征是程度语义特征产生的基础,比较认知能力是其词义量特征产生的前提,性质形容词词义中凸显的单一维度或单一特征要求是“量”特征产生的关键。本文在与基式比较时发现了重叠式AA及部分重叠式ABB词义中程度语义特征产生的原因,重叠式遵循了数量象似性原则,语义量特征是随着形式的叠加而叠加的。

参考文献:

[1]张恒悦.汉语重叠认知研究——以日语为参照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2]陆宗达、俞敏.现代汉语语法[M].北京:中华书局,2016.

[3]张国宪.现代汉语形容词功能与认知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4]石锓.汉语形容词重叠形式的历史发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5]王继红.重言式状态词的语法化考察[J].语言研究,2003(2).

[6]陆丙甫、金立鑫.语言类型学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7]〔美〕威廉·克罗夫特著,龚群虎等译.语言类型学与语言共性[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

[8]〔美〕兰盖克著,牛保义等译.认知语法基础(第一卷)理论前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1]作者简介:徐正考(1962-),男,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汉语史、汉字学。周瑜(1987-),男,吉林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字学专业2016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汉语词汇学。

[2]张恒悦.汉语重叠认知研究——以日语为参照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P149)

[3]陆宗达、俞敏.现代汉语语法[M].北京:中华书局,2016.(P73-76)

[4]张国宪.现代汉语形容词功能与认知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P94)

[5]石锓.汉语形容词重叠形式的历史发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P242)

[6]石锓.汉语形容词重叠形式的历史发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P196)

[7]李宇明(1996)主张:“词语重叠的基式必须是一个词或短语。”所以重叠式“冷冰冰”的基式是“冰冷”而不是“冷冰”。见《论词语重叠的意义》,《世纪汉语教学》[J],1996(1).

[8]王继红.重言式状态词的语法化考察[J].语言研究,2003(2).(P72)

[9]石锓.汉语形容词重叠形式的历史发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P102)

[10]李宇明(1996)主张:“词语重叠的基式必须是一个词或短语。”所以重叠式“冷冰冰”的基式是“冰冷”而不是“冷冰”。见《论词语重叠的意义》,《世纪汉语教学》[J],1996(1).

[11]陆丙甫、金立鑫.语言类型学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P192)

[12]石锓.汉语形容词重叠形式的历史发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P60-72)

[13]〔美〕威廉·克罗夫特著,龚群虎等译.语言类型学与语言共性[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P218)

[14]〔美〕威廉·克罗夫特著,龚群虎等译.语言类型学与语言共性[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P218)

[15]〔美〕兰盖克著,牛保义等译.认知语法基础(第一卷)理论前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P218-219)

[16]石锓.汉语形容词重叠形式的历史发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P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