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的“神圣叙述”:南方民族创世神话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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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楚地巫风

楚地文化有很多特点,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巫风昌炽。

巫风始于远古,曾经盛行于殷商。《礼记·表记》载:“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由此可见一斑。到了周代,统治者以殷商为鉴,鬼神意识逐渐淡漠。黄河流域的人们也迫于生活,忙于农耕,又受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和“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思想的影响,巫风渐颓,巫事渐少。而以芈姓族系为首的楚地诸族由于与两昊、东夷的历史渊源,文化上更多地继承殷商;加之南方风云变幻,气象万千,高山大泽,神秘莫测,较好的自然环境,较低的生产水平,这一切使南方民族对于神灵的迷恋、依赖也就远为中原民族所不及。

楚地土地肥沃,气候温湿,物产富饶,谋生相对较易。《汉书·地理志》说:

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江南地广,或火耕水耨。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果蓏蠃蛤,食物常足。故啙窳偷生(应劭注:“啙,弱也,言风俗朝夕取给偷生而已,无长久之虑也。”),而亡积聚,饮食还给,不忧冻饿,亦亡千金之家。信巫鬼,重淫祀。

同时,山重水复,云雾变幻,易造成神秘感,易启发人想象。清代王夫之《楚辞通释》说:

楚,泽国也。其南沅、湘之交,抑山国,迭波旷宇,以荡遥情,而迫之以崟嶔戍削之幽菀,故推宕无涯,而天采矗发,江山光怪之气莫能掩抑。

这样的自然环境,孕育了楚地诸族信神惧鬼和飘逸轻放的“生性”。表现在社会生活中,就是“信巫鬼,重淫祀”的巫风和异于北土礼法束缚的“轻易淫泆”的古俗。

楚地诸族巫风均有悠久的传统。占据统治地位的芈姓族系,文化上更接近两昊、东夷,也就更接近与两昊、东夷有渊源的殷商。殷商“尊神”“事神”,事事问卜于神。根据记录殷商王室问卜之事的甲骨文,其对象是上帝和祖先。殷商王室向上帝卜问,范围包括风雨、渔猎、农事、征伐、祭祀等,如“帝令雨”(帝命令下雨吗?)、“伐邛方,帝受我又”(讨伐邛方,帝接受并保佑我吗?),表明其不仅主宰自然,支配气象,而且担负起许多社会的功能,具有至上神的种种特征;而祖先即前辈商王受命于天,死后又回到上帝左右(“宾于帝”),同样具有极大的权威。尔后,殷人高祖夋等也获得“帝”的称号,跻身于上帝之列。一般认为,夋即帝喾,亦即《山海经》里的帝俊。

甲骨文卜辞里没有关于上帝神迹的描述,《山海经》里却有两条关于帝俊“妻羲和生十日”“妻常羲生月十有二”的记载。从殷商向上帝问卜的种种事项以及此两条记载来看,他们对于上帝或帝俊的神迹的想象应该还会更多更远。

芈姓族系文化上与两昊、东夷及殷商接近,崇拜与信仰的对象与风俗都有一定的继承关系。其先祝融,按《史记·楚世家》所述,是殷人高祖帝喾以颛顼后裔重黎“居火正,甚有工(功),能光融天下”而赐之名。所谓“火正”,据《汉书·五行志》载,是“掌祭火星,行火正”的具有神职性质的官。重黎之后,帝喾以其弟吴回“复居火正,为祝融”。由此可见殷商对芈姓族系的影响。同时,由于神化了的帝喾的封赐,祝融又登上火神的位置,芈姓族系的祖先在殷商帝喾的神系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尊祝融意味着崇火,芈姓族系当有崇火拜火的信仰风俗。

芈姓族系还尊凤、敬龙。《白虎通·五行篇》载:“祝融者,其精为鸟,离为鸾。”张衡《思玄赋》说:“前祝融使举麾兮,纚朱鸟以承旗。”李贤等注:“朱鸟,凤也。”可见他们又视凤为祝融的化身,也就将凤当作族团的象征。另,《山海经·海内南经》载:“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可见他们的信仰又包括敬龙的成分。由此,芈姓族系的始祖也许还可以追溯到更远。

他们或许还具有尚鬼崇巫的传统。西周初年,始封的楚君熊绎对周王的职分之一,是“桃弧棘矢以共王事”(《史记·楚世家》),即以桃木弓和棘枝箭敬献给周朝以除祟禳灾……这些传统文化和风俗,广泛地体现在芈姓族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楚地其他族群的巫风同样有着久远的历史渊源,上溯可至三苗之先九黎。《国语·楚语》下载楚昭王时代的观射父说:

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韦昭注:方,犹别也。物,名也。)夫人作享,家为巫史。(韦昭注:夫人,人人也,享,祀也。巫,主接神,史,次位序;言人人自为之。)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韦昭注:言民匮于祭祀,而不获其福。)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韦昭注:齐,同也。严,敬也,威,畏也。),神狎民则,不蠲其为(韦昭注:蠲,絜也。),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

此说虽多含贬义,但大体反映了当年九黎祀神的情况。九黎之后三苗也信巫,清代顾炎武所编《天下郡国利病书·湖广》说:

按湘楚之俗尚鬼,自古为然。《书·吕刑》:昔三苗昏乱相当听于神。

九黎、三苗巫风延续到春秋战国以后的群蛮。楚地群蛮中,“盘瓠蛮”因崇拜神犬盘瓠、以其为始祖而得名。在他们当年活动的武陵地区沅水中游,近年发掘出一座四千多年前的“双头连体带器座”神犬塑像,伴随出土的还有一件玉斧、一件玉环等,可能都是祭祀仪式的神器;“廪君蛮”以其五个氏族的共主之号“廪君”为族名。相传廪君死后,魂魄化为白虎,族人遂有崇拜白虎和以人祭虎的习俗;西部沅江上游的黔地,有以“夷濮”“夷僚”为称呼的族群,他们相传始祖出于竹,举族崇拜竹。

东南、中南百越民族的鬼神意识也特别浓厚。《吕氏春秋·异宝》说:“荆人畏鬼而越人信禨。”《列子·说符》说:“楚人鬼,越人禨。”可见越人在这方面毫不逊色。他们因为多居于海滨水乡,似乎很多文化特征都与水相关联,例如蛇崇拜、鸟崇拜,等等,后者遗存更为丰富。前5000—前3300年的河姆渡文化遗址中,鸟形象的雕塑、图案多次被发现。蛇崇拜、鸟崇拜与卵崇拜相关联,进而与“宇宙卵”以及“生卵”“卵生”的神话叙事相关联。

尤其是,当周以后,中原人已经不很重视头顶上的神灵时,南方各族由于独特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状况,巫风仍盛,没有丝毫减退。

祝融、九黎、三苗等尚鬼崇巫的传统融入楚地诸族的神巫文化之中,推动形成了从楚王宫廷到楚地民间一体的浓烈昌盛的巫风。楚王宫廷巫风盛行,历代楚王都信巫祀神。《太平御览》卷五二六引桓谭《新论》说:

(楚灵王)简贤务鬼,信巫觋,祀群神,躬执羽绂舞坛下。吴师来攻,国人告急,王鼓舞自若。曰:“寡人方乐神明,当蒙神佑,不敢救。”

《汉书·郊祀志》载:

楚怀王隆祭祀,事鬼神,欲以获福助,却秦师……

楚地民间则巫风成俗。东汉王逸在《楚辞章句·九歌序》中写道:

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

地处偏僻的蛮部,更重祭仪、巫术。晋人干宝《搜神记》等古籍记载,武陵、长沙等地的“盘瓠子孙”“好山恶都”,他们

用糁杂鱼肉,叩槽而号,以祭盘瓠。

于是,荆楚大地处处弥漫着“万物有灵”的气息,巫音缭绕,神影飘忽,境界奇异,色彩缤纷。

原始巫风带有强烈的功利性。人们为了凝聚族群的意志,争取族群的福祉,创造了种种神灵形象及其神迹,从而形成神祇神话;为了博取神祇的认同,愉悦神祇的心志,创造了祝祷歌舞,从而形成祭歌巫舞……因而,楚地诸族浓厚的巫风诱发、延续了大量的原始叙事艺术和形体艺术,它们弥漫着虚幻、神秘的气氛,充满了热烈、奔放的激情,飘逸而奇诡,给楚文化增添了无比瑰丽的色彩。

其中,包括从天地形成起始的关于创世的叙述及其种种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