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散文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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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钱谦益《徐霞客传》探微

——兼谈徐霞客与黄道周的交游

钱谦益在崇祯年间以复兴归有光古文之学自任,《徐霞客传》是他的散文名篇,其剪材和立意深得震川叙事文的风神。在《徐霞客传》中,钱谦益两次叙写徐霞客与黄道周的交游,此中可见作者深远的寄托。

(一)

钱谦益与徐霞客有过数次直接接触和书信往来,交往不算十分密切,《徐霞客传》是应徐霞客从兄徐仲昭的约请而撰写的。从现存的记叙徐霞客生平的数篇传记资料来看,陈函辉《霞客徐先生墓志铭》和钱谦益《徐霞客传》对徐霞客生平的描述比较详细,钱传所记与陈志基本相同而细节有所删削,二文应该都以徐家提供的徐霞客行状为基础剪裁加工而成。从陈、钱二文详略情形看,钱谦益除了参考行状外还有可能参考了陈志。陈函辉、钱谦益是晚明古文名家,陈志和钱传各有千秋,从古文艺术性而言,钱传的结构更为明晰紧凑,描写更为生动形象,文学色彩更为浓厚。因此,钱传的传播更广,影响更大。

《徐霞客传》记叙徐霞客一生行迹,描写徐霞客超越世俗的志趣和奇伟壮丽的游历生活,也对徐霞客科学考察的贡献和《徐霞客游记》的价值作出高度的评价。文章以事传人,评传结合,千古游圣徐霞客的形象跃然纸上。而文中两处写到徐霞客与黄道周的交游,虽系简笔,却笔力凝重,包蕴深广。一处在正文中间:

母丧服阕,益放志远游。访黄石斋于闽,穷闽山之胜,皆非闽人所知。登罗浮,谒曹溪,归而追石斋于黄山。往复万里,如步武耳。[22]

陈函辉《霞客徐先生墓志铭》则以徐仲昭的言说来记述这段经历:

自江上走闽,访石斋于墓次;又为赍手简抵粤,登罗浮,携山中梅树归。次年,追石斋及于云阳道上。[23]

另一在正文末:

余之识霞客也,因漳人刘履丁。履丁为余言:霞客西归,气息支缀。闻石斋下诏狱,遣其长子间关往视。三月而返,具述石斋讼系状。据床浩叹,不食而卒。其为人若此。

陈函辉《霞客徐先生墓志铭》则云:

既归,不能肃客,惟置怪石于榻前,摩挲相对,不问家事。但语其伯子屺曰:“吾游遍灵境,颇有所遇,已知生寄死归,亦思乘化而游,当更无所挂碍耳。顾以不得一见诸故交为恨。”遂遣伯子视石斋师于圜扉。伯子归述近状。据床长叹曰:“修短数也。此缺陷界中,复何问迷阳却曲?”其弥留数日前,犹命屺顾余马渚,手作书谓“寒山无忘灶下”。其笃于交情,湛然不乱复如此。

陈、钱二人对徐霞客临终前的叙述角度各异,两段文字所要表达的意蕴也有微妙的不同。

《徐霞客传》叙写徐霞客与黄道周的交游,并以徐霞客因牵挂黄道周入狱受廷杖收束传记正文,前后遥相呼应,结尾处涵蕴无限,构成在徐霞客游历生涯之外的又一线索。徐霞客与黄道周的交游是他一生的大关节,牧斋从总体上把握徐霞客的生平和性格,颇见深度,并以简洁生动,错综呼应的笔墨写出此徐霞客一生之大关节。

(二)

徐霞客于崇祯元年(1628)四月游闽,并拜访在漳浦北山守墓的黄道周,黄道周作于崇祯三年(1630)的《七言古一首赠徐霞客》诗序回忆他们初次见面的情形:“感念昔日万里造膝,今复依然,得陈宿诺,为之道故,不觉盈篇。”[24]黄道周为徐霞客写信介绍他去拜访在广东罗浮山的同年郑鄤。黄道周服阕后自漳赴京途中路过常州,也曾向郑鄤称赞徐霞客超越世俗的个性风采。崇祯三年二月徐霞客访郑鄤于常州,听此消息后,驾着一叶扁舟追赶石斋,终于丹阳见面。黄道周深为霞客的情谊感动,与霞客饮酒赋诗,并作《七言古一首赠徐霞客》,文震孟跋云:“文不加点,沉郁激壮,遂成绝调,盖以奇人遇奇人,当奇境而成奇文,固宜也。”[25]两年半后,崇祯五年(1632)七月半徐霞客与自京城免职回乡的黄道周泛舟于太湖洞庭山畔,以“孤云独自闲”为韵,各作五律五首,黄为书帖。崇祯六年(1633)秋,徐霞客三赴漳州,并访黄道周于邺山蓬莱峡,见面后又南下广东,黄道周似乎有某种预感,心中不舍,坐轿追赶霞客百里,在东山岛附近再次相聚,黄道周作有《分阄十六韵》、《七言绝句十首》、《五言古风四首》,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晤面。

徐霞客的志趣性格及行事与晚明时期一般走科举之路的士人不同,陈继儒说他“高瞰一世,未尝安人眉睫间”。[26]在徐霞客一生众多的师友中,他与黄道周最为投契,“盖君知交遍天下,与石斋尤投契”[27]一句颇能说明霞客一生交游之大节。徐霞客崇祯元年在漳浦北山拜访黄道周后,就为石斋的学问风骨所倾倒,返回江南后即向朋友称赞黄道周。张大复之《黄翰林》云:“江上徐振之与其兄长卿过草堂,请作《小香山梅花堂记》,援而止之,不可,期以十日再过,又风厉不得泊。两年隔截,觉振之面上烟霞如昨,而意思倜傥,倍蓰曩时。其述东闽黄翰林道周事,使人神耸。玉堂金马之客,自閟岩岫,读书味道,不复与世相关,犹是男子行径。”[28]据徐霞客《游桃花涧》诗前小序,徐霞客于崇祯三年春天来苏州灵岩其族兄徐应震之小香山梅花堂,《梅花草堂笔记》是张大复的日记,此则《黄翰林》当作于崇祯三年春季,张大复于此年辞世。从文中可知张大复与徐霞客分别两年,则上次聚会的时间当在崇祯元年,徐霞客从漳州回到江南,即向张大复讲述黄道周的事迹。黄道周天启二年(1622)考中进士,选庶吉士,天启四年(1624)授翰林院编修,参加修纂《神宗实录》。天启五年(1625)返漳浦,结庐北山父亲墓侧,读书治学,崇祯元年仍在北山为母守制。徐霞客对黄道周隐居读书,不汲汲于功名利禄的品格深表敬仰。张大复《黄翰林》后文还提到黄道周“鱼轩沉寂”,应指天启三年(1623)其原配林氏在赴京途中于嘉兴病逝,天启六年(1626)春娶继室蔡玉卿,徐霞客初次拜访黄道周,可能并未知晓这些情况,还以为黄道周中馈乏人。徐霞客崇祯元年至漳浦访黄道周,并无直接文献记载,除了徐霞客的《闽游日记》和黄道周的《七言古一首赠徐霞客》可推知外,张大复此则记述从第三方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此后随着徐霞客与黄道周多次聚会,徐霞客对黄道周的钦敬崇拜之情越发深厚。他在远游西南途中,仍经常与人谈起黄道周,并时时关心黄道周的出处消息。崇祯十二年(1639)二月初八,其《滇游日记》云:“先是,木公与余面论天下人物,余谓:‘至人惟一石斋。其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宇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然其人不易见,亦不易求’。”[29]由此可见黄道周在徐霞客心目中的地位,四海疆域之广大,古今时光之悠远,黄道周是极少数可与圣贤比肩的人物。六月初九日,徐霞客又记:“是日始闻黄石翁去年七月召对大廷,与皇上面折廷诤,后遂削江西郡幕。项水心以受书帕,亦降幕。刘同升、赵士春亦以上疏降幕。”[30]此时徐霞客虽远在云南丽江,他对朝政和黄道周的出处十分关心,黄道周的政治遭际关系着明王朝的盛衰安危。所以从云南返回江阴卧病在床时特遣长子徐屺到北京探视黄道周,听说黄石斋受廷杖的惨状,据床叹息,不食而逝。徐霞客带着对黄道周的痛惜和国家命运的担忧离开了人世。

黄道周也十分欣赏徐霞客不同流俗的志趣和豪迈坚忍的性格,崇祯三年北上赴京,路过常州时即向其同年郑鄤提起徐霞客,“石斋过毗陵,为余言霞客之奇,徒步三千里,访之墓下,当事者假一邮符,却弗纳。”[31]黄道周《七言古一首赠徐霞客》云:“天下畸人癖爱山,负珰泻汗煮白石。”[32]黄道周在北京刑部狱中读到徐屺带来的《徐霞客游记》手稿四册,异常高兴,其《读游记知名山幽胜无奇不有不觉手舞足蹈欣赏无已》诗云:“江阴霞客本飞仙,谪降尘寰数十年。”[33]他在狱中答徐霞客信说:“霞客兄翱翔以来,俯视吾辈,直鸡鹜之在庖俎矣!”[34]黄道周因涉足国事而身陷缧绁,而徐霞客生活在自己超拔的志趣之中,自尘世视之,犹如仙界。黄道周十分珍视他与徐霞客的情谊,崇祯十五年(1642)四月八日,赴戍途中遣使祭奠徐霞客,他给徐屺的信中说:“缙绅倾盖白头者多矣,要于皭然物表,死生不易,割肝相示者,独有尊公。”[35]表明他和徐霞客的情谊超越世俗,真挚久远,是两个奇特而伟大的灵魂的相互欣赏,相互理解。

黄道周是明末大儒,他耿介的风骨、渊深的学问及诗文书画的精深造诣使许多才俊倾倒折服,他的弟子中有不少是明末清初著名的遗民学者或诗文作家,如方以智、陈子龙、钱澄之、张履祥、李世熊等。而徐霞客与黄道周的相契,源于二人相似的志趣、性格和学风。黄道周成长于东南沿海铜山岛,其性格、学风均与其时江南士人迥异。他为人“孝谨风节高天下,而严冷刚方,不谐流俗”[36],生平“淡泊廉静,不事鲜好”[37]。黄道周在少年时代即不为科举之学所囿,“年十四,慨然有四方之志,不肯治举子业”[38],他博览群书,学术领域宽广,涉及天文、历算等专精之学,他的带有神秘色彩的《易》学造诣在当时也堪称独步。黄道周爱好文艺,擅长骚赋文章,是明末书法大家。而晚明江南士人喜好奢华享乐,追逐科名,复社文人的言行最具代表性。徐霞客在江南士人中也算是一个异类,吴国华《徐霞客圹志铭》说他“生有奇癖,……磊落英奇,目空万卷。少应试不得志,即肆志言览,尽发先世藏书,并鬻未见书,缣缃充栋,叩如探囊,称博雅君子,人能言之矣”[39]。他们均不为时风所限,知识渊博,有独到的学术造诣。徐霞客一生以游览山川、考察地形地貌为性命。黄道周也酷爱山水,并有较好的耐力,谈迁《黄石斋先生遗事》说他“遇山水,策杖日数十里,不告骪”[40]。他一生在漳浦和北京的往返途中多次游览各地山川,写下了大量的山水诗和游记,就义前还写下《告辞十八翁诗》,所辞者乃他游览过并喜爱的名山。黄道周年青时受漳州学者郑怀魁启发,研究天象十分注重实测精神。崇祯五年(1632)五月初四为夏至,黄道周于五月三日至五日在南京元代郭子仪创建的观象台测量日晷,详细记录日晷的长度数据。他通过实际测量数据发现《大统历》所说不确。黄道周的实测精神对徐霞客的地理考察影响甚大,他通过实地考察找到长江正源,对岩溶地貌作系统分类、定名和形态描述等。他们突破中国传统学术研究注重文献和体悟的方法,开启了现代科学的曙光。徐霞客游记文笔借鉴了石斋游记的一些特征,如对景物描写的详实精确,语言的朴实生动等,与晚明流行的游记文风不同。

(三)

从上文的勾勒叙述可以看出,与黄道周的交游是徐霞客一生的大关节,通过刘履丁的介绍牧斋应比较了解徐霞客与黄道周交游的情况。钱谦益在传记正文中两次涉及,在《徐霞客传》中,除了黄道周之外,徐霞客的友人仅提到陈函辉。从陈函辉《霞客徐先生墓志铭》可知,黄道周和陈函辉是徐霞客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挚友。钱谦益在写作《徐霞客传》时,只记叙了徐霞客遣子探望石斋事,以之收束传记正文,这样的剪材包含了深厚的意蕴。陈函辉记此两事是要徐霞客临终前“笃于交情,湛然不乱”的境界,而钱传除了此层意思外,还揭示了徐霞客的风骨和节操,这一细节画龙点睛,提升深化了徐霞客的精神境界。

徐霞客一生布衣,未入仕途,却与当时清流有很深的关系,死于阉党之手的东林党人缪昌期是他的姻亲,复社领袖张溥是他的友人。崇祯十三年(1640)黄道周被逮系廷杖牵动了全国士人的关注,石斋的遭际可以说是当时政坛的晴雨表。这一年七月陈子龙自北京南行赴任绍兴府推官,在邵伯驿遇被逮北上的黄道周,他在其自著年谱中记云:“七月,南还,遇石斋师于邵伯驿,询京师近事,缇帅促行颇迫,须臾别去。师意甚慷慨,而予不胜欷歔矣。”[41]复社领袖张溥欲全力营救黄道周,并因此抑郁而死。钱谦益此时也密切注视黄道周的命运,并与黄道周有诗函往来,作有《九月望日得石斋馆丈午日见怀诗次韵却寄》四首等。其《短歌送林铨之吴门》诗末云:“昨夜邮中传片纸,清漳孤臣幸不死。君闻此言挥手别,一笑眉间黄色起。”[42]得知石斋未于廷杖下毙命,欣喜之情溢于诗句。作于崇祯十五年的《黄长公七十寿歌石斋詹事之兄也》回忆这一惊心动魄的事件:“君不见清漳孤臣逮系时,轰雷掣电相奔随。北寺纷传苇笥籍,石工待琢端礼碑。又不见圣人一朝解罗网,大辟虞门扫汉党。白鹤惊看华表还,金鸡喜见纶竿上。”[43]《送涂德公秀才戌辰州兼简石斋馆丈》尾联云:“太息辍耕何所道,炷香稽首颂王明。”[44]许多难以明说的感慨和怨悱均蕴涵于看似颂扬皇帝圣明的诗句之外。

《徐霞客传》当作于崇祯十五年徐霞客卜葬后,这一年黄道周赴戍途中在大涤书院讲学,在南京与众门人往还。崇祯皇帝于八月二十五日已降谕,令黄道周免戍还职。在气氛相对松动之下,钱谦益写下徐霞客遣子探视石斋的细节,为徐霞客的形象画上厚重的最后一笔,也寄托自己对石斋的关切和对时局的担忧。这个细节以黄道周弟子刘履丁的转述来叙写,增加了文笔的变化。

[附论]

钱谦益《徐霞客传》以徐霞客旅行考察为主线,以其孝敬老母、笃于友情为副线,详略得当,描写生动。在叙写徐霞客滇黔之游时,用较多的文字介绍科考论文《溯江纪源》的主要结论,突出徐霞客旅行家、地理学家的贡献,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徐霞客传》也有明显的不足:其一,文章后半部分全从徐霞客海外昆仑之游立意,不仅详写霞客西域游踪,还以霞客自言与张骞、玄奘、耶律楚材相比:“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强化霞客西域之游的价值。事实上,徐霞客并为至西域,牧斋当时未读《徐霞客游记》全书,亦未细询霞客生平,突显徐霞客西域之游之文心建立于失实之事件,会给后代读者造成误解。其二,文末“梧下先生曰”一节为冗笔,牧斋用相当篇幅转叙王玄冲登莲花峰故事,仅以“霞客不欲以张骞诸人自命,以玄冲拟之,并为三清之奇士,殆庶几乎”作结,将徐霞客视为方外之人,此一评判并未触及徐霞客精神实质,可见牧斋在评论徐霞客时之窘迫,借叙王玄冲事回避实质性评判。写作才能与思想见识之间的矛盾在此处显现,此为牧斋文章之软肋,读此文者当知其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