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傩面九婆?
后视镜里的纸人垂着头,纸糊的眼眶里凝着两团朱砂,像凝固的血痂。我盯着那道惨白的剪影,掌心的冷汗把车把握得发黏。直到朱砂突然化开,两道血痕顺着纸脸淌到下巴,那东西才猛地抬头,眼窝黑洞洞对着我——
油门在掌心碾到底的瞬间,摩托车发出濒死般的嘶吼。夜风灌进头盔,却压不住背后沉甸甸的重量。那截冰凉的膝盖正抵在我尾椎骨上,像块从停尸房偷出来的尸蜡。
“滚下去!”断魂剪从腰后滑进掌心,我反手就是一剪。布料撕裂声混着夜鸦的惊叫,纸人在风里裂成两半,可那两片薄纸竟在半空扑棱起来,蝶翼般的轮廓裹着磷火似的微光,直往我面门扑来。
躲避的刹那间,车头撞上了垃圾堆。金属扭曲的声响里,我被甩进腐臭的阴影里。车灯碎成蓝火花,左臂火辣辣的,血腥味混着垃圾的酸腐气涌进鼻腔。等视线清明时,那对纸蝴蝶早已无影,只剩几片碎纸黏在沥青路上,边缘还泛着诡异的银鳞光。
巷子深处传来犬吠,声线里带着说不出的颤栗。我撑着墙起身,这才发现两边都是褪皮的青砖房,每扇窗户都贴着泛黄的符纸,边角卷翘着,像被火烧过的翅膀。墙根处歪歪扭扭画着些图案,凑近看竟是残缺的傩面,有的缺了半只眼睛,有的嘴角裂到耳根,在月光下泛着青灰的反光。
“后生仔,深更半夜的,莫在街面上打转。”
沙哑的嗓音像生锈的铁丝擦过神经。我猛地转身,看见阴影里杵着个佝偻的身影,煤油灯在她手里晃出一圈圈昏黄的光晕,映得半张脸沟壑纵横,右眼白翳蒙着,像结了层冰。
“这是哪儿?”我往后退半步,手指勾住了口袋里的剪刀把。老太太咧嘴笑了,黑黄的牙齿在火光里一闪:“傩面街。活人过了子时,可不该来这儿晃荡。”
这个名字让我心里一紧。王瘸子瘸着腿在纸扎铺擦香炉时,曾压低声音提过这条街,说巷尾的老屋里住着最后几个会扎“阴戏”行头的手艺人。
“您认不认识九婆婆?”我摸出那半片残纸,纸角还滴着没干的朱砂,“有人拿这东西跟着我。”
煤油灯的火苗突然拔高两寸,青焰在老太太独眼里跳了跳。她猛地攥住我的手腕,掌心的老茧刮过皮肤,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铁丝,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把我胳膊拧下来:“跟紧了。等那些东西追上来,你身上这身皮都得留在这儿。”
她转身时,煤油灯的光扫过墙面,那些残缺的傩面在光影里突然活了过来。裂嘴的面具像是在无声大笑,缺眼的轮廓投下长长的阴影,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墙里爬出来。拐过第三个弯时,眼前突然跳出两盏红灯笼,照着青瓦木门,门楣上悬着面铜镜,镜面蒙着铜绿,却映出我肩膀上驮着团模糊的黑影,像是有人趴在我背上。
“别看。”九婆婆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腐木味混着香灰味扑面而来,“那是你祖上背的阴债,看久了要生根的。”
屋里比外头宽敞,却堆满了说不出名堂的物什。墙面上错落挂着数十张傩面,樟木雕刻的面具浸着年月的包浆,有的怒目圆睁,眉骨处还留着未褪的石绿,有的嘴角下撇,唇畔凝着暗红的朱砂,像是哭干了血泪。正中央的墙面上空着个挂钩,木色比周围浅些,像块没长好的疤。
“坐。”九婆婆指了指八仙桌旁的藤椅,转身进了里屋。供桌上摆着个刻满剪刀纹的木盒,七把铁剪交叉的图案深得能嵌进指甲。我盯着那盒子,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瓷碗相碰的脆响。
“喝了。”九婆婆把粗瓷碗推过来,汤药黑漆漆的,表面浮着几片指甲盖大的白色碎屑,腥苦味混着硫磺味直往鼻子里钻,“雄黄、朱砂、死人指甲,还有老陆头的骨灰。他咽气前特意磨了自己的指骨,说要是你摸了那把剪刀,就得拿这个压惊。”
碗沿碰到嘴唇时,我猛地抬头:“您怎么知道我会来?”
九婆婆没答话,弯腰从供桌下拖出个蓝布包,抖开时露出半片傩面。樟木边缘缺了半拉下巴,断口处还留着犬齿状的咬痕,内侧糊着暗褐色的痕迹,像是血痂混着香灰。
“戴上。”她把面具塞过来,指尖划过我手腕的擦伤,“想知道你爷爷怎么死的,就戴上。”
傩面贴到脸上的瞬间,寒气顺着鼻梁爬进脑子,内侧的血痂黏住皮肤,像块刚揭下来的伤疤。视野突然暗下来,铁锈味塞满鼻腔,紧接着,戏腔从头顶压下来——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破锣似的嗓音劈开混沌,我猛地睁眼,发现自己站在吱呀作响的戏台上。台下坐满了模糊的白影,没有五官的脸全朝着我,像堆被雨水泡发的纸人。戏台中央,戴傩面的男人甩着水袖,破烂的戏服每扫过木板,就渗出黑血般的痕迹。那身形让我喉头发紧——是爷爷。
“爷爷!”我刚开口,所有白影同时转头,没有眼睛的脸对着我,却让我浑身发毛。爷爷的动作突然僵住,他摘下傩面,眼瞳竟缩成两道细缝,像狐狸盯着猎物时的眼神。
“跑!”他的声音混着回音,像从井底传来,“别碰那件嫁衣——”
傩面突然烫得灼人,金属般的触感硌得颧骨生疼。我伸手去扯,却发现面具嵌进了皮肉,视野开始旋转,戏台、白影、爷爷的脸全碎成光点。最后听见的,是九婆婆的叹息,混着剪刀开合的“咔嗒”声:
“和老陆头当年一个样……终究还是被盯上了。”
醒来时,傩面已经回到供桌上,缺下巴的位置对着晨光,像在无声嘲笑。九婆婆坐在对面,手里把玩着把生锈的剪刀,刀刃上刻着细如蚊足的符文,正是我别在腰间的那把断魂剪。
“看见你爷爷了?”她指尖划过剪刀刃,血珠渗出来,却没往下滴,“台下那些,是等着听阴戏的阴客。老陆头唱了三十年,早把自己唱成了戏台上的纸人。”
我摸着傩面内侧的刻痕,“丙寅年七月初七”几个字硌着指腹。九婆婆冷笑一声:“你爷爷咽气那天,正好是狐仙娶亲的日子。他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刻在面具上,给那东西当了三十年的替嫁郎。”
供桌上的线装书《纸扎秘术》边角卷着,落款“陆天官”三个字褪成浅红,像被雨水泡过的血。我盯着墙上那个空挂钩:“原本挂在这儿的面具,是不是和我戴的成对?”
九婆婆的独眼里闪过阴影,剪刀突然“咔嗒”合上:“上个月被人摸了。那东西戴着半片傩面,半夜闯进来,咬走了老陆头留下的‘嫁面’。”她盯着我口袋里露出的残纸,“现在你明白了吧?追你的不是纸人,是当年没当成新郎的老狐狸——它要拿你的皮,去补那场没结成的阴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