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他们理解的成功比较单纯,就是把东西写好
李徽昭:从高晓声这些“探求者”作家来看,1957年因为执着于自己的文学理想,遭受当时体制批判,各自遭受了诸多人生苦难。总的来说,他们在当时体制下受限制,除此之外,你认为还有什么东西限制了他们?
韩东:不完全是体制,当时的整个意识形态,还有就是生存状态。
李徽昭:我曾经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就是你作为作家,到底是为谁写作的?我以为,作家应该有这样几种写作目的:为体制的,比如探求者作家的革命话语表达;为市场的,目前大多数的作家似乎都离不开市场;其他一些更为复杂的目的,比如为了自我内心的宣泄和释放,为了一种终极的文学或艺术,为成名,等等。对这个问题,你怎么看?对于高晓声这些“探求者”作家,你觉得他们是在为谁写作呢?
韩东:这个问题很多人都回答过,不太好回答,而且我也不赞成你这样的划分。现在我想到一点,实际上,这个问题又是非常好回答的,所有的作家写作都是为了成功。至于什么叫成功?哪方面的成功?当然分歧很大。所有的作家,从大作家到小作家,他都是为了成功。有一种例外是,我把想写的东西写出来,但不计后果。这种不要求成功的出现在写作的初期阶段。但凡是进入轨道的写作都要求成功。哪怕你只是为了给几个好朋友看,说法很高级,但还是为了成功,因为这几个朋友在你的心目中一定是很高级的,或者能够证明你的高级。像我父亲和高晓声他们写作,肯定也是为了成功。但他们理解的成功比较单纯,就是把东西写好。他们特别想把东西写好,成为一个好的小说家,这是没有疑问的。这个目的是压倒性的。至于得到意识形态的肯定、成名,都是附属于这个目的的。至于说他们是革命作家,那只是一个背景。我父亲是地下党,共产党的干部,爱好写作,喜欢这个东西,而一旦写起来,成为职业,就绝对博览群书、钻研不止。当时流行苏俄文学,我父亲对苏俄文学的判断也不是政治化的,他特别喜欢肖洛霍夫斯基、托尔斯泰。粉碎“四人帮”以后,稍稍开放,欧美文学进来了,他一样的如饥似渴。他们的那根筋是很强的。我觉得高晓声的自负也来源于此,就是对写作方面的自负。在文学上,他们有自己的理解,要达到某种标准。作为写东西的人的价值也正是在这里。说他们为革命写作,没有的事儿。有一些人的写作虽然很革命,但在他们看来肯定是等而下之的。
李徽昭:从高晓声这些“探求者”或者“右派”作家来说,小说曾经给他们带来了不幸的遭遇,也改变了他们的命运,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后,他们的命运整个改变了。你认为小说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韩东:对我父亲来说,没有带来什么,房子还没有分到呢,人已经死了。对高晓声来说,的确带来了变化。小轿车买煤球倒在其次,他不会混,用小轿车买煤球还被人家写进了书里。王蒙则不一样,身前富贵身后名都得到了,周游世界,所有精神上、见识上的东西都得到了。不得了。不是钱和物质的问题。现在的文学史甚至文化史、政治史里都写到他了。相比之下,高晓声太淳朴也太土了,可爱啊。
李徽昭:小说给他们带来的这些精神、物质上的东西,你觉得正常吗?西方似乎很少有这样的现象。
韩东:西方也有,只是西方的体制不一样。你要是成为一个明星级作家,各种东西也会有。老外也特别想成名,成名以后那就……明星是一个什么概念呵!体育明星、政治明星、影视明星,这明星那明星,是个什么概念呵,那就是神,神了!老外想通过写作当神的很多,当上神的也很多。只是中国依凭的东西不一样,凭借体制、意识形态,但最终他还是要当神的。在中国叫人上人。
李徽昭:从他们来说,给文学史留下来什么呢?给新时期小说带来什么呢?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韩东:没有带来什么。现在人写的这玩意儿,诗歌不说了(诗歌像我们直接受到启发的就是北岛。北岛他有良心,谈到早年的学艺,谈到一些老一辈的诗人),小说这玩意儿(比如说莫言、苏童、王朔写的那玩意儿)你能从里面找到右派作家的影响吗?没有,也不可能。
李徽昭:他们给这个时代或那个时代留下什么东西呢?或者直接说高晓声给那个时代留下了什么东西呢?
韩东:大概是个人的生活。就像现在一些搞研究的人,翻腾出当年的那些老事儿、文史方面的一些材料,当年谁和谁见过面,谁说了谁一句坏话。最后这些人就变成舞台上的主角了,变成了故事本身。折腾这些事的时候,就是在编写历史,写作者是一个无名的集体,以讹传讹,也有一点影子。说多了、重复多了就成了历史。历史不仅是编年史,还得有血有肉,有人物进出其间。现在人爱看《百家讲坛》,读清历、明史,就是这么回事儿,就是这水平、这要求。人文的历史,文人、学者、名流也会进入这样的历史,成为历史人物。最近看中央十套的《那一场风花雪月的往事》,一对一对地出场,鲁迅和许广平、徐志摩和陆小曼、萧红和萧军、郁达夫和王映霞、徐悲鸿和蒋碧薇……大概有几十对,有趣得紧。最后他们就变成了这个东西,他们的意义就是变成这个东西。像鲁迅的书我是读过的,但有些人的书我根本没有读过,但听说了他们的故事,当年他们是怎么一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