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园诗话校注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前言

朱庭珍(1841—1903)[1],晚清滇南著名诗人、诗论家,祖籍云南石屏,生于山东,原名朱庭凯,字筱园(又作小园),又字梅臣、舜臣,号“龙湖诗隐”“莲湖渔隐”,其《筱园诗话》代表了云南古代文论的最高成就。

朱庭珍出生之际,恰值中英第一次鸦片战争(1840—1842),山东戒严。父亲朱家学亲率士民戍守海阳(今属山东烟台),敌船竟不犯而去。后父亲历任山东文登(今威海市文登区)、蓬莱(今烟台市蓬莱县)、泰安(今泰安市)知县,顺天府宛平(今北京丰台区)、大兴(今北京大兴区)知县,直隶知州(包括今河北石家庄市、邢台市部分地区),永平府(今属河北秦皇岛市)知府等职,庭珍皆随父任,辗转北方各地,且时有诗作纪行。如庭珍九岁(1849)在蓬莱作《观灯行》,其诗序云:“己酉(1849)元日,登莱道诸君、镇登州守汪君鏽率属大张灯宴,至元宵未已。人以为从来未有之盛也。时夷患虽平,疮痍未复,且连年饥馑,物力维艰,有触于怀,赋《观灯行》。”十三岁(1853)返滇途中作《春感》云:“才陷浔阳逼豫章,龙舒重镇又沦亡。援师指日临江左,节使何人保建康?”描述了在太平军步步紧逼之下,金陵城的危急局势。十六岁(1856)时父亲朱家学引疾归里,庭珍随之返滇。返滇后,恰值咸同滇变(1856—1873)[2]。庭珍散家财,组团练以卫乡土,其《商声集》自序云:“此集乃丙辰(1856)以来感时抚事之作,另录而存者也。仆自遭世乱,家亦旋破,奔走四方,衣食资于砚田,不暇求工于诗矣。”十八岁(1858)时,庭珍由于所作纪事抒愤之诗,差点遭遇一次文字之祸,其《商声集自序》云:“所为纪事抒愤诗,不下三四百篇。当落笔时,百感交集,不自知其言之过激也。自戊午(1858)几以诗获重戾,乃深藏行箧中,不复敢持示人矣。”[3]此次文字之祸对庭珍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文学创作亦因之发生改变。王楷《穆清堂诗抄题词》云:“正思好句觅驴背,岂料危机蹈虎穴。”陈庚明《穆清堂诗抄题词》云:“荡胸奇气时一露,惊怪纷纷来訾毁。狙雄窃据弄威福,疾视冠裳力排抵。欲倾其家祸以言,夜辞庭闱走荆杞。”均为此事而发。

短短六年后,朱庭珍初撰《筱园诗话》时思路内转,奉折中思想为圭臬,力图总结传统诗论之精华,而较少涉及时局,未必不与此事相关。咸同滇变之际,庭珍投身云南临安府知府熊家彦、云南腾越总兵和耀曾、云南提督杨玉科等人之幕府,开始了他的“廿年戎马”(《秋闱报罢赋诗遣怀》)生涯。但庭珍从未打算以幕僚生涯为其人生归宿,其《旅夜书怀》云:“依人毕竟非长策,休向朱门铗再弹”,就道出了依人幕下的无奈。后来云贵总督岑毓英、云南提督杨玉科欲荐庭珍出仕,庭珍亦婉辞不受。

朱庭珍力求通过科举考试的正途来追求功名事业,《清史稿·选举志》云:“有清一沿明制,二百余年,虽有以他途进者,终不得与科第出身者相比。”庭珍分别于光绪十五年(1889)、光绪十六年(1890)、光绪二十八年(1902)参加会试3次,均不幸落榜。朱庭珍《又星先生六十寿序》云:“余亦思有所树立,而夙志迄今不获一施,今俱老矣……夫穷通得失,自有道者视之,何与于我?太史公谓虞卿非穷愁不能著书以传于世,则天之穷其遇,未必非天之玉其成,而使以文章鸣也。”把他对功名的复杂心结,对知音的渴求,不甘心作文苑中人,以及老来壮志无所施展,只求以诗文传世的心愿,表达得淋漓尽致。且庭珍本属石屏望族,朱家科第人才辈出。庭珍却“挟策空归”“经世未能”,他号“龙湖诗隐”,亦隐含追求“立言不朽”之意。庭珍54岁(1894)时被聘为经正书院阅卷,此后八九年间在经正书院以“典雅生造”的标准论诗衡文[4],提倡新学,为培养滇云后起之秀贡献了自己的力量[5]

朱庭珍著有《穆清堂诗钞》、《穆清堂诗钞续集》、《商声集》、《筱园诗话》(又名《穆清堂诗话》)、《穆清堂时文》和《莲湖花榜》,选编了《变雅吟》《莲湖吟社稿》,批点了王士禛《唐贤三昧集》、李于阳《即园诗钞》、万钟杰《野秀堂初集》,参修《云南通志》《永北直隶厅志》《缅宁县志》《丁奋威将军武功记》,参编《全滇疆域论》《滇边图说》。据华世尧《石屏朱小园先生批〈唐贤三昧集〉书后》,朱庭珍在散文方面亦颇有造诣,“先生以诗文名宇内,而先生之文,人或未知之也。其初,出入韩、苏,取材左、国,故其文沉雄宏肆,学使吴和甫先生所以有‘龙文独举’之目也。”

朱庭珍一生历经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他身处边隅乱世,一边出策破敌,一边“带铜兜谈诗”,完成了《筱园诗话》的写作,其诗论及诗歌创作虽非一心为之,却是他在风雨飘摇之际慰藉生命和理想,并借以自励自省的重要心灵记录。庭珍《筱园诗话自序》云:“时省围正急,壁垒密于布棋。日夜鏖战,枪炮声震天地。自官吏以迄缙绅先生,莫不惶惶有戒心怖色。惟予与韵萸意气闲暇,谈诗自若。予更围炉著书,几忘身在危城也。”他身处险境而能闲暇自若,无疑是从谈诗论文之中汲取了强大的精神力量。从这种角度看,诗论写作就是朱庭珍的乌托邦,是他安顿灵魂的重要港湾。《筱园诗话》自诞生之日起,就由建水、昆明而丽江、贵州,由滇、黔而全国,逐步对诗坛产生影响,其“有定法”“无定法”之说亦颇得时人赞许。在当代学界,自《筱园诗话》刻入《云南丛书》,选入郭绍虞《清诗话续编》、张国庆《云南古代诗文论著辑要》、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丛书集成续编》以来,更是引起学界广泛关注。

据蒋寅《清诗话考》,《筱园诗话》现存版本主要有以下六种:光绪十年(1884)昆明务本堂刊本[6]、《云南丛书》初编本、《清诗话续编》本、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丛书集成续编》本、《云南古代诗文论著辑要》本、《续修四库全书》本。此外,昆明王灿[7]曾重刻《筱园诗话》四卷[8],今未见。目前流传较广的版本以《云南丛书》初编本以及在此基础上校订的郭绍虞《清诗话续编》本和张国庆《云南古代诗文论著辑要》本为主,下面对这三个版本作简要介绍。

《云南丛书》初编本。《筱园诗话》被收录于《云南丛书》集部之九十六,卷二末有“丽邑梓人赵镐刊刻”字样。此本为繁体竖排,有句读,在部分精彩语句加圈点以示重视。

《清诗话续编》本。《筱园诗话》被收录于《清诗话续编·下》,在34种被收录的诗话中位列第33种[9],理论价值较高,被誉为压卷之作。此本以《云南丛书》初编本为底本,于1983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发行。此本为繁体竖排,有现代标点,四卷共有校记37条,对《筱园诗话》引文中脱误之处进行了改正,对朱庭珍行文中疏漏之处在校记中作了注明。

《云南古代诗文论著辑要》本。《筱园诗话》被收录于《云南古代诗文论著辑要·中编》。此本以《云南丛书》初编本为底本,参考《清诗话续编》本,于2001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发行。此本为简体横排,有现代标点,共有校记5条,对部分字句作了修改,删除了《云南丛书》初编本赘注。与其他版本仅录诗话原文不同,此本在《筱园诗话》后附有袁嘉谷《朱孝廉筱园墓志铭》和方树梅《滇南学者生卒考·石屏朱庭珍》,有利于对庭珍生平作较全面的了解。

此外,笔者在云南省图书馆读书时偶然发现,云南省图书馆藏有“筱园先生自订钞本”四卷,为多数学者所未见,蒋寅《清诗话考》亦未著录,现将其主要情况介绍如下。

“筱园先生自订钞本”封面有“庚午春 臞仙署”“学山楼藏”字样,封面右侧标有“筱园先生自订抄本”,第四卷末盖有“云南文物委员会收购移交”印章。

“筱园先生自订钞本”除现有版本中的3篇朱庭珍自序,另有一篇光绪六年(1880)朱庭珍作于丽江的序:

旧作诗话,仅成四卷,庚辰岁游幕丽江,郡斋多暇,长夏昼倦,复取旧稿续之,借此销遣,久之又得四卷,于是遂成书矣。上下古今,仆非其人,聊抒己见,就正来哲,僭妄之罪,知不免云。

可见光绪三年(1877)朱庭珍在盐井署重定《筱园诗话》后,光绪六年夏朱庭珍游幕丽江时,第4次对《筱园诗话》进行了增补修订。从同治七年(1868)序“后世若有子云,固所愿也,否则藏诸名山耳”到此版序称“聊抒己见,就正来哲”,口气上较之前已有较大程度缓和。此次修改的时间跨度朱庭珍并未说明,只说“久之又得四卷”。

书前又有朱庭珍受业弟子华世尧所作题记,华世尧题记对朱庭珍著作的刊刻有较详细的记载,对考察朱庭珍著作的版本流传具有重要价值。现将华世尧题记全文抄录如下:

此书于光绪乙酉,席守吾大令代刻于丽江,今板移存滇省务本堂书坊,《穆清堂诗集》三卷丁亥刊于省城,板仍存务本堂,戊子重阳前三日,受业华世尧记。

《穆清堂诗续刻》癸巳仍刻于省垣务本堂。世尧再记。

外有文古数卷,笔记并所选历代古今体诗、各名大家古文、手批诗古文辞等书待梓,受业华世尧又再记。

华世尧第一条题记作于光绪十四年(1888),这条题记清楚表明,“筱园先生自订抄本”于光绪十一年(1885)刻于丽江,此刻本今未见。务本堂始建于道光年间,地点在昆明市马市口,由江西王杰三创办,经营雕版印书及书籍发售,当时是云南著名的书坊。

除对文字作适当修改、增删,对个别诗论观点作调整、完善,“筱园先生自订钞本”还于各卷后增补整段文字共4处,详见本书校记。

总的看来,“筱园先生自订钞本”更多是对原稿文字的精益求精,所增加内容也多是对原来观点的补充和完善。虽然未有本质内容上的改变,但是此版本对《筱园诗话》研究的意义仍然不容小觑。

首先,现在通行的《筱园诗话》“三易其稿”的说法要改为“四易其稿”。从同治三年(1864)初稿到光绪六年(1880)定稿,17年间,朱庭珍先后对《筱园诗话》进行了4次增删,才成就了如今的《筱园诗话》。其次,“筱园先生自订钞本”为朱庭珍亲手订正,在版本学上意义重大,是后世校点本的重要参考文献。最后,“筱园先生自订钞本”从行文语气、行文逻辑、篇章结构等方面入手进行删冗去繁、词语更正、信息补充,并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对之前某些过激的看法或观点进行了合理修正。又通过卷后增补的方式,把一些新的见解补充进来,丰富了诗话的内涵,从中不仅可以看出朱庭珍关于诗选体例的看法受沈德潜和王昶的影响,朱庭珍折中思想很早就受到纪昀诗学的启发,还可看出朱庭珍对陈恭尹的评价直至晚年也未发生改变。

本书以云南省图书馆藏《筱园诗话》(光绪十年务本堂刊刻本)为底本,《云南丛书》初编即以务本堂刻本为基础影印,参校《筱园诗话》(筱园先生自订钞本),参考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丛书集成续编(第二〇二册)》影印云南丛书版《筱园诗话》、郭绍虞《清诗话续编》和张国庆《云南古代诗文论著辑要》,力求整理出一个质量更高、更贴近原著的版本。

本书校注,“注”主要是对诗话中的人名、地名、生僻字词、典故、诗句、诗论出处等做简要注释,“校”主要是对诗话版本间异同之处、诗话所引观点或诗句与原作不同之处加以说明。本书附录收录袁嘉谷《朱孝廉筱园墓志铭》、王灿《重刻〈筱园诗话〉序》和笔者《朱庭珍年谱精要(1841—1903)》《“雅音”与“魔道”——谈朱庭珍〈筱园诗话〉对诗歌正统性的理解》、《从唐宋诗之争的角度看朱庭珍诗论的诗学取向》三篇论文,供读者参考。

朱庭珍《筱园诗话》具有较高的理论价值。郭绍虞《清诗话续编序》认为朱庭珍《筱园诗话》“颇有真知灼见,足资参考”[10]。蒋寅称《筱园诗话》为“晚清诗话中翘楚”,认为朱庭珍“持论通达平正,文字详密,于是非分寸之辨,剖析极细,有叶燮《原诗》之风”[11]。张国庆指出《筱园诗话》“旨宏论精”,并概括出朱庭珍诗论的三个显著特点:“第一,跨出儒家门限,自由往来于儒道释三家之间,视野开阔,观点通达。第二,更多地着眼于诗歌艺术规律、美学问题,对之作广泛深入的理论探讨。第三,在理论见解方面,新见迭出,精彩纷呈;在思想方法方面,富于辩证色彩;在行文表达方面,颇富艺术性,文辞华美而博赡,文气充盈而旺盛,气势浩荡而流转,笔力排奡而遒劲。”[12]身为滇云青年学者,关注并致力于《筱园诗话》研究是我的职责所在、使命所在、兴趣所在,我将尽己所能,努力整理出一个值得信赖且内容更加丰富的版本,为目前国内学术界日益升温的《筱园诗话》研究热进一步提供基础文献方面的支撑。

由于学未精深,且时日有限,此书定有不少错误和疏漏,特恳请专家和读者批评指正。


[1] 张国庆:《云南古代诗文论著辑要》,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328页;袁嘉谷《朱孝廉筱园墓志铭》云:“君讳庭珍,字小园,号诗隐,石屏朱氏。光绪二十九年冬十月一日卒,春秋六十有三。”朱氏之生卒年据袁嘉谷之表述判定。

[2] 咸同滇变:1856年(咸丰六年),清代云南回、汉人民为争夺南安石羊银矿而发生冲突,遂转化为起事。1873年(同治十二年),清军兵临大理城下,杜文秀服毒后出城与清军议和,为清军所杀,咸同滇变告一段落。

[3] 据笔者考证,此次文字之祸,大约是指朱庭珍、孙清元指责云贵总督吴振棫对回民起义军的招抚是“城下之盟”“金币盟城下”。

[4] 此处“典雅生造”之“生造”,并非“凭空制造”之义,而是“再生”“再造”之义。

[5] 经正书院(1891—1903),光绪十七年(1891),云贵总督王文韶、云南巡抚谭钧培联名上奏,获准建立经正书院,御书颁赐“滇池植秀”匾额。先后有许印芳、陈荣昌两任山长,培养了大批杰出人才。

[6] 蒋寅:《清诗话考》,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02页;蒋寅指出,务本堂刊本为二卷本。

[7] 王灿(1881—1949),字铁山,又字惕山,昆明人。著有《掣瓶斋笔记》《知希堂诗抄》等。

[8] 李景煜主编,云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总纂,云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人物志编辑组编撰:《云南省志卷80人物志》,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656页。

[9] 《清诗话续编》收录的第34种为刘熙载《诗概》。

[10] 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页。

[11] 蒋寅:《清诗话考》,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00—601页。

[12] 张国庆:《儒、道美学与文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