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5章 约法
暮色压城,卡多纳堡的中央空地上燃起了几堆高大的篝火。炽烈火焰在斑驳的石墙上摇曳,把这个刚刚脱离血腥的地方,烘出一层虚浮却真实的暖光。
陈安站在空地中央的石阶上,背后是新夺下的主厅大门,他披着那件深蓝披风,里面还是那件象征锦衣卫的长袍,受伤不重的右手把玩着那根从地牢中取出的镶银权杖。
那原是城堡旧主的象征,如今,他试着握在自己手里。
台下聚集了数百人——巴黎带来的民兵、东欧佣兵、刚刚解放的农奴与他们的家属。他们清洗了面孔,却仍穿着带血的衣衫,因为他们没有别的衣服。
每一双眼睛都仰望着他,等着这个带头流血的“天使”说些什么。
陈安的手心微微发汗,蛰得伤口生疼。
面对如此多目光,他其实有些胆怯,因为他没当过统治者,当过最大的官也就是高中时的课代表。
他只是个来自别的世界的人,手上多一把象征东方的绣春刀,然后脑子里多几本历史书,学得也不是特别好。
但现在,他必须扮演一个王。
于是他右手缓缓举起权杖,模仿着兰斯加冕后的路易十四。
火光映在他脸上,像照着一把即将出鞘的刀。
不过还好,场间逐渐安静下来,连劈啪的木柴声也给了他几分薄面,变静了几分。
“从今天起,”陈安缓缓开口,嗓音略哑,却铿锵如铁,“卡多纳堡不再属于任何贵族——而属于你们。”
“属于每一位参与这场斗争的农奴、佃农与士兵。而从今往后,你们都会是自由的公民。平等的、尊严的、不再低头的人。”
一阵短暂的静默。
然后,有人喊出第一声口号,更多人跟着回应,低沉的欢呼像是地底压抑太久的泉水,冲出地表。
陈安听着,没等欢呼平息,语调忽然抬高:“但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我们将从卡多纳,到周边村庄;从这座山谷,到巴塞罗那,到整个加泰罗尼亚;最终——我们要重建真正属于我们的阿拉贡,我们要让哈布斯堡王朝的暴政,永远从这片土地上消失!”
“在这个新的国家里,农奴制将成为过去。我们要跟随主的旨意——站在被压迫者一边,解放所有被锁住的人。”
“让敌人在我们的旗帜下颤抖!”
“如同收割金色的麦穗,时机一到——我们也将斩断锁链!”
一时间,原本沉寂的人群炸裂开来,《收割者之歌》的旋律再度响起。
陈安终于感受到那种“控制住情绪”的权力。
他再次举手试图压下骚动,目光却投向明月:“每一家人,将按人口分配土地。”
“当然,这些土地属于主,主把它们分给你们,即便是教会也不能剥夺。你们可以耕种、可以租赁、也可以自由交易,但记住——任何强买强卖,任何威胁勒索,都是对自由的背叛。”
随后,他接过卜弥格递来的羊皮纸,上面写着卜弥格清点的城堡内的财物。
陈安展开一看,随即朝众人宣告:“堡内财物已清点完毕。”
“这些本属于你们,却被贵族掠夺几代的财富。在今日,我将他们归还于参加起义的你们。出力者,按功劳分赏。重伤者——双倍;战死者之家属——三倍。”
全场肃然。
“不过现在,还请让我们为他们而默哀,为此次战斗的牺牲者,为先前收割者战争中的牺牲者,以及所有反抗压迫的牺牲者默哀。”
然后人群低头,篝火静燃,灰烬翻飞。
片刻后,陈安缓缓从怀中抽出一本福音书,那是他刚从教堂里顺手拿走的一本。书脊已被烧黑——他没有向上帝祷告,而是高高举起它。
毕竟在这片土地上,没有宗教的背书一切都将寸步难行。
“主说——流你们血、害你们命的,我必向他追讨;我要向一切走兽追讨,向人和向人的弟兄追讨人命。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因为上帝造人,是照自己的形像造的。”
他一字一句,语声沉稳:“于是今日立法三条,与众共守。”
“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他停顿片刻,露出一抹淡淡的冷笑:“——当然,对我们的敌人除外。”
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看向堡垒之上的旗杆——那里,明天将升起一面新的旗帜,他还没想好画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统治,不过失败了无所谓,就当吸取经验教训,毕竟这里不是家。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对这些信任负责。
陈安的发言并不长。
他清楚,太多的言辞会消磨气氛,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刚刚从尸体堆上站起来的晚上。他前世就讨厌那种领导又臭又长的讲话。
更何况,他是真的有点饿了。
随着宣布结束,陈安简单退下,晚餐准备得比他预想得更快。
那些俘虏来的厨师已被命人押到厨房,火炉点起,地窖中的干酪、橄榄油、腌肉、封存红酒纷纷被搬出。尘封十年的火腿也在蜡烛与刀锋间重新现身——闪着油光、切片均匀,香气中混着岁月与血的气息。
堡内外火堆高燃,石桌围坐着民兵与农奴,疲惫的脸庞在火光中第一次有了饱腹前的期待。有人唱起酒歌,有人哼着《收割者之歌》的尾调。
这是真正的“战后庆功”,也是胜利者的第一次坐席。
他坐在主位,神情平静,看着一名仆人将火腿切成薄如纸的肉片,一丝不苟地摆上瓷盘,又倒了红酒,送上来。
他没说什么,取过刀叉,切下一片放在叉尖,举到火光下细细观察,肉质红润,纹理异常均匀,油亮的光泽下透出一丝奇怪的甜腥味。
不对,和前世吃的西班牙火腿不太一样。
他眉心一沉,将刀叉放下,抬头道:“叫厨师来。”
周围的笑声未停,陈安却已收起所有表情。
他举起手,语调冷淡:“——所有人,先别动餐具。”
几个佣兵应声而动,刹那间,场面气氛像被一桶冷水泼下。刀叉的碰撞声停了,歌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投向主桌。
不多时,一名满身油渍、神情惶惶的中年厨师被推了上来。他一路低着头,鞠着躬,像个已然认命的待宰羔羊。
“这火腿,是你亲手准备的?”陈安看着他,语调平静,不带一丝起伏。
站在篝火边的厨师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堆起笑:“哦,尊敬的东方先生,您可能不了解我们西班牙的火腿文化。我们伊比利亚的黑猪,在橡树林里每天奔跑十五公里,秋季大啖橡果,只有这样,肉里才会渗进那种坚果的油脂香气。”
“而且我们相信,真正的味道,来自时间,而不是烟熏与火焰。所以我们只用纯净海盐腌制,风干三年——不添加任何多余调料。”,他扬起下巴,语气中还带点不合时宜的得意,“这,是来自西班牙皇室御用的传统。”
陈安没有接话,只是站起身,缓缓走下石阶。
他来到桌边,端起那盘刚切好的火腿,直接走到厨师面前:“既然你这么说的话,这盘就赏给你吧。”
那厨师怔住了,笑容僵在脸上。
陈安将盘子抵在他的胸口:“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