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阳谋在上,阴谋在下
“稳住,稳住,等他们到了近前再放箭!”
“谁也不准擅自发箭,以鼓声为准!”
张阙喊得嘶声裂肺,随后挥了挥手,身边两名小卒立刻沿着城墙往两边快速跑去,一边跑,一边重复着张阙的号令。
声音荡开,数百名县卒个个捏着长弓,半靠在城垛后面。
这些没有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兵卒们脸上神色并不好看,有人战战兢兢,有人面如土色,有人恍惚失神。
若不是张阙这个县令亲自在城头坐镇,加上薛房带着两什武士虎视眈眈,恐怕已经有人抱头弃城而走了。
“东阿城高郭厚,岂是城外无兵无甲的贼众所能克的?”
在张阙奋力鼓舞之下,一众县卒的情绪才渐趋稳定。
这里有必要说下东阿城的地形,东面和南面紧紧靠着瓠子河,天然形成了一道护城河,也就是说东阿城真正需要防御的其实只有北面和西面城墙。
这无疑大大减轻了守城一方的防御难度。
而黄巾军开始攻城的时候,也并没有分兵前往西城,只是将全部兵力压在北城。
相对应的张阙也如法炮制,将全部县卒都部署在北城上,在西城只是安排了几名机灵的小吏驻守观测。
张阙偏头望了一眼,西城上竖起的赤旗清晰可见。
看来敌军并没有玩声东击西这一套,张阙稍稍安心,推开两名持盾守在他身前的兵卒,仔细打量着城外黄巾军的攻势。
呼声震天,着实骇人。
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黄巾军行进之间根本没有章法。
别说排成队列了,完全就是一窝蜂的挤在一起冲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去市场赶集。
更为重要的是,如此混乱的攻势,居然没有人出来纠正维持。
张阙眯了眯眼睛,伸手拉过薛房。
“薛县尉,你也看看,他们正中那面旗是不是只有黄天二字,而没有具体的姓氏?”
薛房闻言也奋力的朝着城外眺望,旋即点头道:“确实如此,倒是有许多小旗上面绣有姓氏。”
“果然如此!”
张阙顿时恍然,看来这支黄巾军原定的主帅应当就是王度,可惜王度出师未捷身先死,如今正头悬城门,城外黄巾军恐怕是根本来不及调来一个新的渠帅,也就成了眼前这般有兵无帅的场面。
“有胜算,有胜算!”
张阙在心中默默鼓劲,只要能扛住黄巾军前面几波的攻势,消耗掉他们的气势,那么胜利的天平肯定会往自己这边倾斜。
“令君,敌军已经靠近城前百步了!”
薛房的大喊唤回了张阙的思绪。
“擂鼓!”
鼓声如雷动,随之而来的就是暴雨,只听得一片密集的弓弦爆响,飞蝗般的箭矢向城下倒去。
东阿县卒们的箭术并不好,甚至张阙也来不及教他们二段射、三段射之类的花活,他们只是铆足了劲,奋力将箭筒里的箭射光。
但这已经足够了,相比装备齐整的东阿县卒,城下这些黄巾军别说披甲了,就连身上的袍服都破烂不堪。
暴雨如注,激起血花无数。
张阙先是一喜,随即又是一惊。
喜的是这波箭雨收效颇丰,不知道多少黄巾军倒栽在血泊之中。
惊的则是,即便周遭死伤累累,但是剩余的黄巾军却依旧没有半点恐惧。
他们扛着木梯,他们肩并着肩,他们脸上满是朝圣一样的骇人神情,他们踏过自己同袍兄弟的血和肉,坚定不移的继续冲锋。
仿佛只要攻下东阿城,就能迎来新世界。
嘭!嘭!嘭!
一记记沉闷声音接连响起,一架架木梯压到城墙上面。
张阙咽了咽口水,丝毫不敢迟疑。
“顶杆!将他们推下去!”
早有准备的县卒们纷纷丢下长弓,拿起前端带有铁叉头的抵篙,架住木梯顶部,试图将木梯连同上面的人一起推翻。
只是好不容易才冲到城前的黄巾军们哪里肯善罢甘休,他们嘶吼着,喊叫来更多的人,一起发力,死死的将木梯往城头压去。
一方誓要登城,一方偏偏不肯。双方兵卒用这一架架木梯开始较起了劲,奋力对抗。
轰!!!
突如其来的巨响,仿佛地动一样,震的墙面尘埃飞起。
与此同时,更有零星的箭矢划着弧线抛射到了城头,激起了几声凄厉叫声。
“令君!他们在撞城门!”
“丢礌石!”
所谓的礌石又叫“羊头石”,因为大小标准为一般羊头大小而得名,乃是汉朝明文规定的守城器械之一。日常不用之时,都整齐堆积在垛口后面。
此刻听得张阙号令,无数飞石一拥而下。
东阿城前先是下过了一场箭雨,此刻又下起了石头雨。
张阙也没有闲着,半侧着身子,用眼睛余光观察着城下情形,然后快速探身,挽弓,射箭。
箭头呼啸着钻入肌肤,撕开干瘪的胸膛,一波热血溅出,撒了一地。
张阙目光往上一抬,却见得这人满头花白、一脸皱纹,竟然是个年过半百的老汉。
这个老汉在中箭之后,依旧未死,却根本没有放弃,瞪着双眼,匍匐在地上,手脚并用的奋力往前爬。
一条扭曲的痕迹开始在他身下蔓延,上面红的黑的混在了一起,黑的是别人陈旧的血,红的是他新鲜的血。
张阙眼皮一跳,侧身躲回垛口后面。
轻轻呼了一口气后,却又再度探身。
如此这般,几乎是每次发箭,都有收获,张阙也不知道是自己箭术足够准,还是因为城下人太多。
但是,张阙只是抿着嘴,依旧一丝不苟的侧身,瞄准,举弓,放箭。
可他那拉弓的右手却已经开始止不住的颤抖了!
所幸,礌石的效果确实不错,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一座座木梯被尽数推倒,就连撞木轰击城门的响动也停了下来。
再过了片刻,一阵刺耳的敲锣声响起。
黄巾军,居然鸣金收兵了!
拍打着东阿城的黄色浪潮开始退却,不过,城头的守军们显然并不准备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城头飞袭下来的礌石数量和密集程度,居然更盛于之前!
这次不是血花四溅了,简直可称血流成河。
城下一团团血泊无处可去,只得汇聚在一起,与地面的污泥和残肢断臂,搅拌成了刺鼻的腥臭。
在又留下了数十上百具尸首之后,黄巾军终于全部撤离。
也直到此时,张阙才缓缓放下长弓,喘着粗气直接坐在了地上。
“终于结束了吗?”
张阙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太阳,一阵炫目的晃眼过后,却发现居然才日至正中,也就是说刚刚那场在他意识里长的仿佛过了一整天的攻城战,实际上还不到一个时辰!
薛房同样喘着粗气,好半晌才理顺了气息,他的脸上带着喜色,高兴说道:“令君,以我看来这伙贼军并不强!如此攻势,我军居然无人死亡,只有几人受伤!”
张阙靠在垛口凹陷处,往外眺望,并没有回应薛房的欣喜。
“令君,是我说错了吗?还是方才我们有哪些地方做错了?”薛房见张阙脸色并不好看,心中惴惴。
“没错,你们做的很好。”对于自己现在麾下的第一大将,张阙自然不会说什么硬话,更何况,薛房对自己的号令确实做得足够到位。
“诸君都做的很好!”张阙朝着周遭大声呼喝,顿了顿,继续喊道:“午食加餐!吃肉!”
欢呼声顿时爆发,原本张阙将稀粥换成稠粥就已经获得大多数县卒的好感了,如今不仅打了胜仗,还多了一顿午食,甚至可以吃到肉。
这怎么能不让每日只吃朝夕两餐劣食的他们,为之欢腾呢?
只不过,没人看见,这股热闹下面,张阙的神色依旧凝重。
这支黄巾军确实不强,因为此时的他们刚刚起兵,还没有掠夺到足够的兵械物资来装备自己,同样也还没有积累起足够的战场经验,首领统帅根本不懂军事!
所以,才会表现的如此拙劣粗糙。
同样的,自己这方表现就很好吗?
不说其他,只是第一场守城战,就将礌石库存消耗了大半,刚刚黄巾军退兵之时,根本不该继续投石,然而,自己却没有及时出声喝止。
几百个没经过正规军事训练的县卒,加上自己这个纸上谈兵的县令,若不是东阿城高郭厚,只怕守的没这么容易。
事实上,双方不过是菜鸡互啄罢了。
更为重要的一点是,短短接触下,张阙已经看出城外黄巾军气势旺盛,显然不是短时间就能耗尽的。
“只靠着这区区数百兵卒,看来并不足以挡住城外黄巾军攻势。”
“现在这情形,就算程昱回来了,也会被挡在城外。”
“不行,得自己想想其他方法了。”
……
“大帅,我捡到个好物事!”
城外黄巾军营盘,一名头裹黄巾的小帅掀开帐门,急匆匆的来到自家首领门前,像是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来。
那首领本就因为攻城不利而兀自生气,闻言眼皮一抬,看到小帅手上的布条,不由恼怒。
“区区一条帛布罢了,也值得你如此稀罕?这帛布能值得几钱?”
小帅万万没想到自己首领反应如此之大,连忙指着布条上面的字迹,说道:“大帅,你看上面的字,看上面的字!”
岂料,此言一出,首领更加恼火,劈手从身边拿起一根藤鞭,胡乱往小帅头上挥去,口中愤然吼道:“你是穷疯了,还是故意来讥讽我的!?明明知道乃公不识字,还来消遣乃公!?”
鞭声伴着呼痛声,直打到首领手酸,小帅抱头缩在角落,方才停止。
“大帅,这真是宝物啊!”小帅都快哭出来了,等了片刻,见自家首领没有再动手,才怯生生的继续说话。
“你还敢戏弄我?”
“不敢不敢,只是这帛布上面写的内容,着实对大帅有大用处,我这才献于大帅。”
“嗯?写的什么?你读来,我听听。”首领眯了眯眼,一时迟疑。
小帅连连点头,摊开布条,一字一顿的读了起来,“这上面写的是,代度者,方也。”
“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就是说代替王度为新渠帅之人,姓方。”
“姓方?”首领瞪大了眼睛,好半晌才倒手指向自己,“我不就姓方?”
“是啊,所以这才是宝物啊!”小帅眉飞色舞,“大帅,有了这个,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继承渠帅之位了!”
“哼,果然宝物!”方姓首领劈手夺过布条,摸着上面字迹,欣喜不已。
小帅在旁边长舒一口气,搓着手,也跟着笑,伸手指向布条尾端的一团朱砂印记,“大帅且看这印鉴,刻的正是卜渠帅之印。”
“喔!”方姓首领伸手想要触摸这团印记,却又如触电一样收回,生怕一个不慎,将这团印鉴刮花了。
“哼,方才打你,是我不对,不过这也是你犯错在先,念在你送来这宝物,就不追究你之过错了。去,到外面领十升粟米,我赏你的!”方姓首领将帛布仔细叠好收入怀中,随后对那小帅随意挥手。
小帅一时呆愣,自己献上如此宝物,只值得十升粟米?
但是他根本不敢反驳,只得忍着身上疼痛,俯身告退。
不过,就在他刚刚转身之时,背后方姓首领却又发问。
“此物哪里来的?”
“是我从濮阳回来的哨骑手中截下来的……。”小帅堆起笑容,刚想编造些言语来遮掩这条帛布的来历,然而下一刻,在迎上首领阴恻恻的眼神之后,瞬间悚然。
冷汗顷刻间布满了他的后背。
“只有我一人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
没有回应,只有沉默,长得快要让人窒息。
直到,一声呵斥如雷降下。
“滚吧!”
小帅如蒙大赦,忙不迭跑出帐篷,等到离得远了,身边无人之后,他才站在原地,深深喘息许久,脸上神情慢慢变得扭曲起来。
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片刻之后,这名小帅忽然转身走向营盘另外一角,右手深入怀中,死死捏住了另外一条帛布。
与此同时,东阿城头,张阙手中也捏着一条帛布,未干的墨汁将他指尖染黑,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臭味。
“令君,此计真的可行?”
薛房有些疑惑,这么简单的离间计,真的会有人相信?城外贼军中的那些首领,可不是傻子啊!
“他们当然不是傻子。”似乎是看出了薛房内心所想,张阙轻笑道:“但这种离间计,越不认为自己是傻子就越容易上钩,特别是那些自作聪明之人。”
“王度死后,城外敌军本就群贼无首,他们所依仗的无非就是士气高昂。”张阙慢悠悠的开始解释,“可惜刚刚攻城又宣告失败,想来,此刻城外敌军正是人心纷杂之时。”
“这些帛布,就是我给他们心中撒下的种子。”
“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到了时间自己就会生根发芽,明白了吗?”
薛房胡乱点头,其实他并没有明白,不过,那又何妨,点头就是了。
“城内募兵情况如何了?”
将手中帛布放下后,张阙又问起了另外一事来。
“已经派人四处宣告,在街道路口张贴露布了。”薛房踌躇了一下,坦白说道:“城内大户们不敢藏私,已然将各自家中豢养的宾客交出,约摸三百人左右,可编成三屯。”
“这么说来,问题是出在普通百姓身上?”
薛房点头,“募兵令一出,围观民众虽多,但真正应募之人寥寥,显然他们还心存顾虑。”
张阙目光一凝,又问道:“库房内的铜钱搬来了吗?”
“搬来了。”
“好,随我下楼,我要亲自发钱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