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青瓷血谶
子时的更漏声从博物馆西门传来,铜壶滴漏的声响在寂静的长廊里荡出涟漪般的回音。鹿鸣伏在案前,喉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她以帕掩唇,却见素白的绢帕上绽开一朵青瓷色的血花。
那血珠凝而不散,在昏黄的台灯下流转着秘色瓷般幽微的光泽,坠落时竟如慢镜般在空气中划出一道艾青色的弧光。
“嗒——“
血滴触地的刹那,地面竟如哥窑开片般绽出蛛网状的冰裂纹,裂纹边缘泛着《格古要论》中所述的“金丝铁线“光泽。
更奇的是,那些细若游丝的裂痕间,竟有微小的篆字如鱼群般游动——“紫口铁足““攒珠聚球““釉若堆脂“,皆是宋徽宗《宣和博古图》里鉴定官窑的秘语。
“原来如此......“
鹿鸣凝视着自己半透光的右手,掌心皮肤已呈现出龙泉窑梅子青的釉色,皮下血管不再是血肉之躯应有的嫣红,而是如钧窑窑变般流淌着孔雀蓝与玫瑰紫的霞彩。
她忽然想起师父临终时,枯瘦的手指在她掌心画下的那个古篆“钤“字,当时那苍老的声音如风过残烛:“补天手非虚言......女娲炼五色石,本就是以陶为骨,以火为魂......“
窗棂忽然传来细碎的“喀嚓“声,似春蚕食桑,又似冰裂新瓷。抬眼望去,但见胆矾结晶正沿着檀木窗框攀援而上,在玻璃上析出《梦溪笔谈》所载的“胆水浸铜“图——
那是北宋铸钱局的秘术,以胆矾水浸铜料,待铜离子如碧烟般析出,再以铁置换得赤金。此刻这些结晶却在窗上自行重组,最终凝成一行殷红如血的籀文:
“寅时三刻,地肺生烟。“
未及深思,右手突然传来钻心灼痛。瓷化的肌肤下似有窑火奔涌,整排紫檀古籍柜随之震颤,明代《永乐大典》的包背装册页“哗啦“一声自行解开杏黄丝带,敦煌藏经洞的唐代经帙如惊鸿展翅般凌空铺展,就连殷墟出土的甲骨残片也悬浮而起,在空气中微微颤动,龟甲上的灼纹竟渗出朱砂般的血珠。
每一件文物都剥离出蚕丝般的灵韵。《永乐大典》的纸页间游出玄青色的丝线,带着大明紫禁城的沉檀香气;敦煌经卷逸出的金丝缀满吐蕃风格的宝相花纹;甲骨残片则渗出殷红的血线,那些商王占卜用的灼纹在丝线上跳动如活物。
这些灵丝在鹿鸣头顶交织成《蚕书》记载的连机水转大纺车。车架是《考工记》里的“轱辘规“,转轮用《武经总要》的“火轮图“驱动,而穿梭其间的梭子,竟是《天工开物》所绘的“花楼机“上的金梭。
最奇异的是悬浮在纺车中央的《天工残卷》,纸页间的虫蛀孔洞如星子闪烁,自行排列成紫微垣的星图。
星图中央,一个戴直角幞头的虚影正在丈量她的掌纹。那人手持楠木界尺,尺上刻度精确到《营造法式》规定的“分“,每量一寸,鹿鸣掌心就浮现一段鎏金文字——
竟是失传的《梓人遗制》中的榫卯口诀。
“李诫......?“她轻唤北宋将作监的名字。
虚影抬头,面容如开宝寺铁塔壁画中的匠师,眉目间沉淀着千年雨露也洗不去的墨线痕迹。
他手中的界尺突然实体化,楠木纹理间渗出松烟墨的清香,在鹿鸣掌心刻下一幅微缩的永宁寺方位图。图中九层浮屠的塔尖,正与她锁骨下那道断刀刺青严丝合缝地重合。
“持刃者终为刃伤。“李诫的虚影轻声道,声音似雷州窑瓷枕般沁着凉意,“姑娘可知,永宁寺塔毁于何物?“
话音未落,修复室外突然传来青铜编钟的闷响。不是庙堂雅乐应有的清越,倒像黄钟大吕被裹在湿泥中震荡,每一声都震得窗棂上的胆矾结晶簌簌掉落。
鹿鸣推开雕花木窗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
汉白玉日晷正在中庭疯狂旋转,晷针在花岗岩基座上刮擦出深达寸许的刻痕。那些沟壑并非杂乱无章,细看竟是《畴人传》记载的历代历法误差——
太初历的“晦朔失序“、大衍历的“岁差未校“、授时历的“黄赤交角谬误“......每一条刻痕都渗着朱砂,仿佛天地在以血书更正自己的错误。
七只乌鸦如墨点般落在晷盘边缘。这些扁毛畜生静默得反常,每只鸟喙中都衔着一片带灼烧痕迹的卜骨——正是鹿鸣青冥之契觉醒时,在太庙震碎的那套商王占卜用的龟甲!
最后一片龟甲嵌入晷盘凹槽时,整座日晷发出地动般的轰鸣,竟下沉三尺,露出底下青铜浇铸的浑天仪基座。
仪体上二十八宿的错银星图突然亮起幽蓝光芒,与她锁骨下的璇玑玉衡刺青产生共鸣。体内金错刀的纹路如受召唤,从肌肤下浮现出来,刀柄缠绕的《水经注》河道幻象暴涨,顷刻间化作《禹贡》所述的巨幅九州舆图。图中黄河竟真的在流动,浪花里翻涌着《山海经》记载的文鳐鱼。
“姑娘可曾见过这种火候?“
一道音色如钧窑窑变般瑰丽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那声线里仿佛掺了孔雀蓝釉里的金砂,每一个转折都闪着细碎的光。
鹿鸣转身时,晨雾正被天光染成秘色瓷的艾青。雾中站着位挽堕马髻的宫装女子,裙裾上的雨过天青色釉彩流动如活水,衣袂翻飞间隐约露出《陶说》记载的柴窑特征——
“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
女子指尖跃动的不是凡火,而是一幅立体展开的《武经总要》猛火油配方图。硝石结晶如冰棱悬浮,硫磺粉末组成《周易》六十四卦的排列,桐油则在虚空中流淌成《禹贡》九州的水系。
这团异火映照下,她的面容却比景德镇影青瓷还要温润三分。
“戌时三刻。“女子突然扬手,一枚带窑裂的瓷哨划破晨雾,“龙泉窑遗址见。“
鹿鸣接住的刹那,瓷哨内壁的釉里红突然活了过来。那些铜红釉料如血丝游动,重组为《南窑笔记》失传的“祭红“配方:“珊瑚屑二钱,玛瑙末五分,赤金箔三厘......“
更奇的是七个音孔的位置,竟与朱载堉《律吕精义》记载的黄钟律管孔距分毫不差。
宫装女子开始消散。先是裙角的釉彩剥落成漫天青瓷冰裂纹,接着是广袖化作一缕带着龙窑松柴香气的青烟,最后消失的是那双眼睛——瞳仁里还跳动着北宋官窑开片般的金丝。
手机在案头震动如惊雀。保安队长发来的监控画面让鹿鸣浑身血液结冰——
子夜时分的修复室里:
鱼鳔胶罐表面凝结出《齐民要术》的制胶流程图,胶液中还浮着《齐民要术》失传的“海犀胶“配方;
补书用的绫绢自行编织成《蚕书》记载的双经轴结构,经纬线间竟有唐代“陵阳公样“的联珠对鹿纹;
喷壶的水珠悬空组成《天工开物》浇版工序图,每一滴水都映出不同年代的活字雕刻技法。
最后一段视频令她毛骨悚然。
《天工残卷》在空无一人的案几上自动展开,纸页间的虫蛀孔洞竟组成一个人形虚影。
那影子用缺失食指的右手(恰是鹿鸣先前瓷化的部位)在虚空中书写,每个墨字落下都化作带青铜锈的活字,拼出的赫然是《青冥志异》缺失的末章:
“文枢现世,万籍归宗,然持刃者终为刃伤......“
晨钟撞碎残夜时,鹿鸣发现玉化已蔓延至左耳垂。对镜自照,耳垂呈现出法门寺地宫出土秘色瓷的艾青色,耳洞位置恰好对应《新仪象法要》浑天仪的地平环刻度。
她匆忙以青丝遮掩,却不知发梢已生出《髹饰录》所述“金丝楠木“般的纹理,每一根发丝都裹着极细的鎏金。
远处传来早班同事的脚步声。博物馆屋脊上的鸱吻兽首悄然转动,琉璃眼珠的焦点已从古籍修复室移向南方天际——
在凡人不可见的维度里,一条由《徐霞客游记》字句铺就的星路正横贯苍穹。
那些墨字如星子闪烁:“自龙泉驿西南行......山皆龙脊,石骨棱棱......“星路的尽头,龙泉窑遗址上空的北斗第七星“摇光“,正迸发出《甘石星经》记载的“文曲裂天“异象,其光如钧窑窑变,紫气中夹杂着血色的辰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