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酹秋
“怎么了?”门外那道声音不轻不重,却仿佛应和着梦中山鬼的话语,将王妙墨从恍惚中唤醒。
她一时间未应声,只怔怔坐在床上。片刻后,帷幔轻响,江酹秋已绕过屏风进来,步履极轻。他换了干净外袍,身上不再沾雪,只衣角还犹存冷意,似带着雪林的气息。
他目光落在她身侧那本翻开的《楚辞》,语气仍是惯常的淡淡:“在看《楚辞》?”
王妙墨这才如梦方醒,急忙掀被下床,行礼伏身:“失礼了……乱碰了您的书。”
江酹秋眉目不动,却微微向前一步,语气不带责意,甚至隐含几分急促地低声道:“回去歇着。我的屋里不讲那么多规矩。”
他语气虽冷,语速却明显快了半分。
王妙墨怔了怔,只得再次坐回床榻,却依旧挺直了背,姿态拘谨。
江酹秋一瞥,桌上茶水已不冒热气了,一触,还温。他走至床沿,将茶递给王妙墨,沉默片刻,竟在她对面坐下。他目光落在那本书页略皱的《楚辞》上,问:“读到哪一章了?”
“……《山鬼》。”她低声答。
他略一点头,未表情绪。
王妙墨喝了口茶,身体渐暖,仍是梦境未醒,心底犹存疑惑。她忍不住道:“江郎……您觉得山鬼……她已经栖于山林、御风驭豹,本该是自由的,可为何还会爱上凡人?又为何会因年岁流逝而惧怕?”
江酹秋目光微沉,没有立刻作答,似在认真思索。屋内静默了一瞬,唯有窗外风声拂枝。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人心才有重量。”
王妙墨抬眸望他。
“神鬼之身,无形无质。只有在被人挂念、为人思念时,才真正落于世间。所以她日日妆梳,惧怕被忘。”他语声低沉,不带情绪,却每一个字都分明。“她不是真的怕时间,而是怕爱随时间而散。”
王妙墨怔了怔,似有所触动,却又觉得话未尽全,低声喃喃道:“可若山鬼本无躯壳,也无衰老之苦,何惧失去?”
江酹秋静静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不是惧失去,是惧从未拥有。”
一语落下,屋中再无声响。
她似被什么击中,又似心头更乱,忽而低声问道:“江郎……我可否问您一些事?”
“问。”
王妙墨轻声问:“江郎……令尊令堂可还安在?”
江酹秋的动作微顿,语气却平静如常:“不知。”
“……不知?”
“很久没回去,也未托人打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谈起远房旧事。
王妙墨怔了一瞬:“可是……那他们,是否还在等您?”
他没有回答,只垂眸看着指节,淡声道:“若真还在,也早已认不出我了。”
屋内一时寂静。那“认不出”三个字,说得极轻,听来不悲,却在静夜中渗出令人发涩的凉意。
王妙墨垂下眼眸,指尖仍在书页边缘轻抚。片刻后,她轻声问道:“……我一直想问,‘酹秋’这个名字,是何意呢?”
江酹秋没答,屋内一时只有炭火轻响。良久,他才道:“你觉得它像什么?”
“像……”她迟疑了一瞬,“酹,是酹酒……用于祭奠。秋,是万物凋零的时节。合在一起……不似个生人名字。”
他忽而轻笑了一声,笑意极淡:“确实。”
“那……为何父母取了这名?”她问得小心,不敢逾矩。
江酹秋垂眸,盯着指间那盏温茶,片刻后,他语气平静地开口:“秋天,万物萧肃,果实虽熟,花却凋零,枝头残叶枯黄,春夏的繁盛早已过去。”
他停顿了一下,像在措词:“他们大概……是想让我从小就知道,世上有些美好的事物,是再努力也留不住的。”
“所以要敬畏?”
“敬畏,也珍惜。”他声音轻得像落叶,“不是所有逝去,都值得哀悼;但若不肯承认逝去,就活得太轻了。”
王妙墨静静听着,心中忽然浮上一种莫名的冷意,却不刺骨,反而像夜雪后的清晨,寒气凝着,却有微光隐现。
“……是个很冷的名字。”她低声道。
“嗯。”他点头,坦然地承认,“是吧。”
“所以夫君自某日起,就隐居在此,不愿热闹、不愿张扬,也不愿被看见?”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比想象中来得锐利些,说完便有些后悔。
他却不怒,只淡声道:“我没什么可让人看见的。”
“可……今日是婚礼。”她终于问出埋在心底的疑惑,“为何没有拜堂?为何无一人道贺?为何连交杯酒也不饮?”
他低头静了片刻,才缓声道:“你父亲对我说过一句话,大概是谦词:‘把小女嫁给你,不过是一纸合约,图个清净,不求喜乐。’”
王妙墨心口一紧,呼吸微乱,却听他继续说:
“我本无意娶亲,是你父亲坚持,说你‘不中用,索性换个地儿’,我便接了。”
语气极淡,却像一刀一刀剖开了骨血中的伤口。
王妙墨垂眸,一言不发,指节紧握,身子几乎僵住。屋内空气冷了几分。
那句“不中用,索性换个地儿”,像一记闷雷,在她心口炸开。
她早知父亲不喜她,知自己不如妹妹王妙音聪慧能干,知下人口中的“大小姐”是个空壳。可听别人讲,与从父亲嘴里听来,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她本以为那只是偏心,是一时的厌烦。可今日方知,那是彻底的抛弃。
她指尖微颤,努力克制。眼眶隐隐发热,鼻尖微酸,却死死盯着江酹秋长衫的某处,一言不发。
泪没有滚下来,只是悄悄聚在眼眶中,在眼角处凝住,不肯坠落。
江酹秋却接着道:“既无情义,就不必做戏。你若愿离,我不拦;若愿留下,屋中清静,井水不犯河水。礼节不周之处,我会补。”
王妙墨抬头望他,眼神清亮,却有一点淡淡的战意。她轻声道:“我没打算走。只是想明白。”
江酹秋静静看着她,半晌,低声道了一句:“……你若想明白,就慢慢看。”
他站起身,顺手取过她手边的茶盏,似欲离去。走至门口时却又停住,像是想起什么,淡淡地说了一句:“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言罢,身影在夜色中散去。
王妙墨没有起身送他,也无意开口留他。只是等那道门关上后,才终于像一只蜷缩的小兽,把额头抵在膝头之间,望着屏风许久不动。
外头雪声轻响,像有千万山鬼自林间行过,一一低语而不现形。
许是红茶助眠,或是她哭累了,她又缓缓躺下,坠入无梦之夜,天河流转,雪落如絮。
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叹息,轻得像风扫过旧年落叶,无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