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7章 鱼龙暗涌?
16、鱼龙暗涌
老九半蹲着看,伸手快速地检查了一遍唐维桢与小乞丐的四肢,不断出言安慰着,“呵呵,吓到了吧?没事没事,九哥来了就不用怕,这种小场面来的。晚点啊,带你们去压压惊,走吧,先去康民诊所,去给你们搞点药。”
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慌到后来因恐惧而搏命的反击,已经耗尽了唐维桢所有气力,眼泪倒是停了,但心底却是一片茫然。被老九轻轻一拖,便起了身,跌跌撞撞地跟着走了。
朱七还好一些,反正这见血的事情也没少干,只是抬手糊把脸上鲜血,临走时还用凶狠的眼神扫了一眼小汽车离去的方向,紧走几步跟上前面的两人。
“……呶,就这儿了,你们去,我在外边等着付钱。”
临到诊所大门,老九却似乎有些犹豫,左看右看半天,可瞧见唐维桢与朱七也在学自己东张西望,便老大不耐烦地拉开门,将俩人一把给推了进去。
……
康民诊所的灰木门框上挂着褪色的红十字招牌,老九斜倚在门边,听那戴圆框眼镜的老医生絮絮叨叨:“朱七吧?朱七你后脑勺磕得不轻,怕是震了脑子里的经络;胳膊脱臼倒是接上了,身上几道刮伤敷了药便罢。“
瞥了眼诊床上蜷缩的唐维桢,少年面色青白如浸水的宣纸,指尖无意识抠着床单边缘。老九摸出银元付账时,指甲在柜台木纹上划出深痕——半大孩童而已,又是孤儿,他招谁惹谁了?
唐维桢仍如失了魂的提线木偶。老九嚼着烟叶,突地嗤笑出声:“唐大先生说了,念着旧日洪门香火情,保你做个外八堂幺满。“
其实唐维桢与朱七浑然未觉,那辆灰色福特逼近俩人前片刻,袁老九便似尊石雕般立在人群之中。
唐大先生说,茶楼里那小家伙露的狠劲,早瞧在眼底,可那终究是唐家茶楼,有层皮罩着。唐大先生要的,是剥了这层壳,看这孩子赤膊搏狼时,骨头里还淌不淌血。
唐大先生麾下只豢猛兽,不养咯咯叫的瘟鸡。
可这绑票的,还真不是唐大先生的安排。
袁老九搓着指节上陈年烟垢,忽地抬手按了按朱七毛茸茸的脑壳,换来半截白眼和一手油渍,他倒笑得坦荡,转而盯住唐维桢,喉头滚出唐大先生的原话,“明日宝华路香堂,黄道吉日,拜天地父母歃血立誓。“。
就连誓言也背了出来,要求唐维桢赶紧记住。
“……今夜歃血拜盟,结为同胞兄弟,永无二心。今将同盟姓名开列于左,本原异姓缔结,同洪生不共父,义胜同胞共乳……”。又有“山是什么山、水是什么水?堂是什么堂、香是什么香”之类,诸如此类云云,洋洋洒洒数百言。
可唐维桢浑浑噩噩,哪里有心思记住这个?老九倒也没有不耐烦,笑说明日去了再记也不迟。
送唐维桢到公寓楼下,目送两少年蹬蹬上楼。袁老九转身欲走,忽觉脊梁骨窜起一缕凉意。这地段鱼龙混杂,既然唐大先生收弟子,自家岂能不留个后手?
抬眼扫过墙垣,拾起半截砖头,在楼根显眼处豁出洪门暗纹,那记号渗进砖缝,可转身时脖颈绷紧,做贼似的猫腰窜向刚停的出租车,车门撞出闷响。
司机茫然回头,老九抬头看车内镜里映着的仓皇面孔,心底暗骂唐大先生死板,什么坐洋车招摇?这世道不招摇的骨头早烂成灰!可兄弟们哪个不眼馋那真皮座椅,油门踩到底的畅快?他咽下酸话,咧嘴大笑着狠拍司机后背:“走吧,宝华路。“
唐维桢倚在楼梯转角处,目送老九的身影第三次消失在街口,方才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双腿竟似灌了铅般沉坠。只能踉跄着伸手扶住栏杆,还未迈出半步,浑身筋骨便如散架般瘫软下去。身后阶石硌着脊背,胃里绞痛如刀绞,酸水翻涌而上,蜷缩着埋头干呕,涕泪糊了满脸,连胆汁都呛出喉头。
朱七唬得手足无措,涨红了脸,一手拍他脊梁,一手攥着袖角替他擦拭,口中胡乱叫着,“大、大哥……少爷。”
唐维桢瘫着不肯起身,指尖抠住阶缝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待呕意稍退后虚弱摆手,喉头却似哽着砂砾,“莫扶……让我……喘喘……“
朱七仍搀着他胳膊,侧身让过缓步上楼的一名住客,压低嗓音道:“少爷,那几人分明是冲你来的。“
唐维桢耳畔嗡嗡作响,似有千百蜂群扰攘,胸口闷如压石,连抬指应答的力气都抽空了。
待楼下茶贩吆喝、车马嘶鸣渐次透入脑海,才觉自己竟如飘在真空,突兀地被现实声响拽回。
轻轻推开朱七胳膊,抬手抹干净脸上泪痕,老九报的那地址与洪门外八堂的“小幺满“之位陡然撞进脑海。
这本是自己到鼎晟茶楼跑堂的初衷啊,可心里却为何毫无半点喜悦?
倘若父兄尚在,自可倚他们如山脊梁……可现如今,番禺唐家只剩自家这根独苗啦,无论腥风血雨还是刀山火海,都得自己扛。
若父兄未殁,自己又何至于让这般涉险啊。
眼泪又无声无息淌下,朱七站在一旁,双目通红如浸血,似也在思忆自家凄楚。
楼梯转角处,刚刚上楼的中年住客再度折返,三十余岁模样,乌发浓密,唇蓄两撇短须,藏青长袍裹身,笑意温和。
中年人站在二楼与三楼之间,低头凝视两名少年,粤语声调微显生硬:“孩子,可是遭逢难事?“
唐维桢慌忙拭泪起身,扶膝站稳,仰头挤出笑纹:“多谢啊叔,没事,只是家中突兀出了些状况!“
中年人也笑着点点头,抬右手伸出食指,朝四楼虚指,“我姓温,住顶楼,常见你往来三楼。若有需援处,尽管叩门。“
虽说身着跑堂伙计的衣衫,少年仍执礼如旧家子弟。那温姓住客也不再追问,知道这年头活着太难,谁家没有点糟心事呢?
萍水相逢问候已是善缘,事不关己谁都不愿徒增是非。
——自打民国十四年,国民政府成立之后,神州大地内战连连,达官贵人倒卖军粮发横财,民间百姓啃着树皮挖野菜;黑市米价翻着跟头往上涨,穷人家典了家当换糙米,到头来饿着肚子蹲在当铺外;乱世里官老爷的汽车喇叭呜呜响,小老百姓的眼泪混着黄土埋……
堂堂广州公安局永汉分局局长杜煊泰,就在永汉路开设新世界洋货店,不顾民间抗日情节,专卖日货,“九一八”事变后,仍不断贩卖日货,牟取暴利。
很巧的是,这姓温的住客,便是新世界洋货店的襄理。
……
见两个少年颇为排斥自己,温襄理也不生气,笑着告辞后,慢吞吞上了四楼。
温襄理所住的寓所与唐维桢的格局不同,推门入内右侧是被分隔的四个房间,左侧外廊摆放着几张凳子,靠左后侧天井的位置有小小厨房。温襄理所住的是入门第二间,有一个临街阳台,栏杆带有雕花,上方拉一根细绳悬挂着几件衣服。
已是傍晚时分,残阳将天际染成锈红色,咸腥的珠江潮气混着楼下粥档的姜丝鱼片香,随穿堂风卷上二楼,阁楼茶室飘出粤剧《客途秋恨》的唱段,却被黄包车夫奔跑的踢踏声与车铃铛声搅碎。
先是走到阳台站了片刻,听见楼下的关门声响起,温襄理又回到室内,掏出腰间的短枪放好,床头坐了许久,才换了套舒适的家居服起身离开,临走时想了想,又返身将短枪拿上,沿着外廊走到第四间房,轻轻推开闪身入内。
这间房是四楼最小的一间,房东是契约上显示,是租给了一位姓方的学生。室内一张书桌、一张椅子、一张床,床上有被褥铺盖,书桌上有几本书,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温襄理抬手看看腕表,弯腰从床底下抽出一个木箱,打开后,赫然是一台九四式六号短频电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