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龙椅的诅咒:我向祖父乞命
奉天殿深处,东暖阁。空气凝滞如铅,浓烈的药味与陈年御墨的气息交织沉淀,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铁屑。窗外天色是永无止境的铅灰,吝啬地漏进几缕稀薄天光,被精雕细琢的紫檀木窗棂切割成惨淡的条状,无力地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那光,照不亮幽深殿阁的角落,只将御案后那高大身影衬托得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窒息。
郭颐,或者说朱允炆,正跪伏在距御案三步之遥的冰冷地砖上。额头死死抵着坚硬冰冷的金砖,那寒意如同毒蛇,顺着脊椎骨一路向上攀爬。身上簇新的皇太孙常服——一件玄青色云龙纹暗花缎圆领袍,内衬玉色素纱中单,腰束镶玉革带——此刻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枷锁,每一寸丝线都勒进了皮肉,将他牢牢钉在这象征着无上荣宠、却又弥漫着无形杀机的方寸之地。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后背被朱棣拍打过的地方,那隐痛深入骨髓,仿佛烙印着“软弱可欺”四个屈辱的大字。
恐惧。无边无际、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朱棣那双鹰隼般淬着寒冰、翻涌着赤裸轻蔑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他眼前晃动。那玄狐裘领扫过脸颊的冰冷腥气,那低沉如诅咒的“软了才活得长”,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如此迫近地笼罩在他头顶。那碗底刺目的白粉,那素帕上蜷曲如毒蛇信子的茶叶碎片……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冰冷的事实:无论他如何卑微,如何乞怜,只要他坐在那个位置上,他就注定是朱棣眼中必须拔除的钉子!坐上那把龙椅,就是坐上了通往地狱的祭坛!
“皇爷爷……”嘶哑干裂的声音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破碎在凝滞的空气里。他不敢抬头,视线死死锁在金砖地缝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上,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赎。“孙儿……孙儿……惶恐无地……”
御案之后,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极其细微的、玉石与玉石轻轻摩擦的“喀哒”声,如同冰冷的心跳,在死寂中规律地响着。那是朱元璋手中从不离身的玉连环,在枯瘦而布满厚茧的指间缓缓盘转。每一次轻响,都像敲在郭颐紧绷的神经上。
“惶恐?”低沉、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钝刀刮过粗糙的树皮,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岁月的沉重和权力的威压。“因何惶恐?”那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让郭颐感觉自己如同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
郭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伏得更低,前额在金砖上压得生疼,几乎能感觉到细微的骨裂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素纱中单,冰冷粘腻地贴在脊背上。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理智和伪装,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濒死困兽般的绝望和哀恳,直直地望向御案之后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
“孙儿……德薄才疏,生性懦弱,难堪……难堪大任!”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四叔……四叔雄才大略,威震寰宇!四叔才是……才是……”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石破天惊、足以动摇国本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才是……社稷……社稷之望啊!皇爷爷!求皇爷爷……为江山计……为……为孙儿……留一条活路吧!”最后几个字,已是泣不成声,带着血沫的腥气。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咚”声,眼前金星乱迸。
死寂。
玉连环的盘转声,戛然而止。
那声清脆的“喀哒”余音,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掐断,在凝滞的空气中留下令人心悸的真空。暖阁内的时间仿佛瞬间冻结。郭颐伏跪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刺骨的金砖,撞击带来的钝痛和眩晕感尚未散去,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喉咙。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如同惊涛骇浪。完了!僭越!狂悖!这等于直接否定了皇爷爷的意志,否定了自己皇太孙的身份!他甚至能想象下一秒,那雷霆震怒降临,自己将如何被拖出去……
“呵……”
一声极轻、极短促的、如同枯叶碎裂般的轻哼,从御案后传来。
不是愤怒的咆哮,不是冰冷的斥责。更像是一声无力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甚至是……悲悯?
郭颐的身体僵住了,如同冰雕。他不敢动,连呼吸都死死屏住。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只有一片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压得他几乎要爆裂。
“抬起头来。”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低沉沙哑的调子,却少了几分刚才的威压,多了几分难以形容的……复杂。
郭颐如同提线木偶,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抬起沉重的头颅。视线先是落在御案边缘那繁复的蟠龙雕花上,龙目狰狞,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将他吞噬。他强迫自己的目光继续向上移动,掠过案上堆积如山的、象征着帝国运转的奏疏,掠过那方沉重如玺的端砚,最终,撞进了朱元璋的视线里。
皇帝并未穿着威严的龙袍冕服,只是一身略显宽大的紫棠色常服盘领袍,布料是厚实的暗纹缎子,在幽暗光线下泛着沉凝的光泽。腰间松松系着一条玉带,玉质温润,却难掩那份内敛的沉重。他靠坐在宽大的蟠龙扶手椅上,身形比起郭颐记忆中的印象,似乎更加清瘦佝偻了些,如同被岁月和权柄共同榨干了精血的老松。那张曾经令无数人肝胆俱裂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劈斧凿,纵横交错,写满了沧桑和疲惫。唯独那双眼睛,深陷在浓重的眼袋之下,浑浊泛黄,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却依旧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淀着数十年血火淬炼出的、洞察世事的幽光。那目光落在郭颐身上,不再有审视,不再有压迫,只有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
“活路?”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坐在那把椅子上,哪里还有……活路可言?”
郭颐浑身剧震!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骤然放大!皇爷爷……他竟如此直白地道破了这皇权巅峰最残酷的真相!那语气里的苍凉与无奈,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郭颐心中那点卑微的侥幸,却也让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你道老四雄才大略……”朱元璋的声音继续响起,语调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却又字字千钧,“不错。他像咱,像咱年轻的时候。能打仗,有手段,心够硬,也够狠。”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冰凉的蟠龙雕刻,“可允炆啊……”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郭颐惨白如纸的脸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你可知……咱为何……舍了他,选了你?”
郭颐的嘴唇哆嗦着,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茫然地、如同溺水者般看着祖父。
“礼法!”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出鞘的利剑,瞬间刺破了暖阁的沉闷!“嫡长子!嫡长孙!这是纲常!是立国的根本!是拴住天下人心、拴住这偌大江山不散的……那根主筋!”他浑浊的眼底爆发出慑人的精光,“咱打了一辈子仗,砍了一辈子头,流的血够多了!咱要的,不是一个更能砍人的皇帝!咱要的,是一个能让这江山……稳稳当当传下去的人!一个能让天下士子归心、能让万民安生、能守着咱定下的规矩……不再起刀兵的……守成之君!”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郭颐的心上。礼法!纲常!守成!这些他曾在现代课本里嗤之以鼻的冰冷字眼,此刻在朱元璋口中道出,却带着血与火淬炼出的、令人无法反驳的沉重力量。他明白了,自己并非因“贤”而被选中,而是因“正”!因他是朱标嫡子!是维系这庞大帝国表面稳定最不可或缺的那块招牌!至于招牌后面是英雄还是懦夫,是贤君还是庸主,在这套以“正名”为根基的秩序面前,竟显得如此无足轻重!
“时局……”朱元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疲惫,“藩王,是咱亲手插在大明疆土上的刀,也是悬在大明头顶上的刀。老四……是那把最利的刀。”他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阁的墙壁,望向了遥远的北疆,“他能打,能震慑北元,也能……震慑其他那些蠢蠢欲动的叔伯兄弟!只要你这杆‘嫡长孙’的大旗不倒,只要朝廷的法度还在,他这把刀,就只能对外,不能向内!他再强,再不服,也越不过‘君臣’二字!越不过天下悠悠众口!”
郭颐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他懂了!他彻底懂了!自己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这面维系“名分”的大旗!是制约朱棣这柄利刃的鞘!皇爷爷要的,不是他的才能,而是他的身份!是他作为“朱允炆”这个符号的合法性!用他来平衡朱棣的力量,用“嫡长孙”的名分来压制藩王们可能滋生的野心。他朱允炆,从来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枚被精心摆放在权力棋盘上的、名为“正统”的棋子!一枚注定要用自己的血肉,去消磨另一枚更锋利棋子锋芒的……祭品!
“咱知道,你怕。”朱元璋的目光重新落回郭颐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言,有审视,有无奈,甚至……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悲悯?“坐在那个位置上,天下人都怕。咱也怕过。”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身下蟠龙椅冰冷坚硬的扶手,那动作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苍凉,“怕睡不安稳,怕被人算计,怕……怕子孙后代,也逃不过咱当年提着刀子……走过来的那条路。”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千年玄冰,瞬间冻结了郭颐的四肢百骸,连灵魂都仿佛被冻僵了。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不是他当不当皇帝的问题!而是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还顶着“朱标嫡子”、“皇太孙”的身份,他就是朱棣眼中必须拔除的障碍!就是那把悬在朱棣头顶、阻碍他通向权力巅峰的利剑!无论他躲到哪里,无论他如何摇尾乞怜,只要他存在,就是对朱棣野心的最大威胁!朱棣那句“软了才活得长”,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是胜利者对注定毁灭的猎物施舍的、最后的嘲弄!
骨头软?不!骨头软只会死得更快、更屈辱!只有彻底消失,只有从这个棋盘上被抹去,才有可能换来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可那生机……又在何处?出家为僧?隐姓埋名?在这皇权笼罩、锦衣卫无孔不入的大明,在朱棣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杀意面前,何处才是真正的生门?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郭颐。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磨盘之中,被名为“礼法”、“时局”、“野心”、“血脉”的巨力无情地碾压、研磨,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哀求,都无法逃脱被彻底碾碎的命运。他生而为朱允炆,便注定是这场权力绞杀中的祭品!别无选择!
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视线开始模糊,眼前朱元璋那穿着紫棠色常服的、佝偻而充满压迫感的身影,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扭曲、变形,仿佛化作了命运本身那狰狞的具象。
就在这时,朱元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宽大的紫棠色盘领袍垂落,在幽暗中如同凝固的血块。他绕过沉重的御案,步履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滞重,一步一步,走到依旧僵跪在地的郭颐面前。
一只枯瘦、布满厚茧、冰凉如同寒铁的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力量,轻轻地、落在了郭颐因恐惧和绝望而微微颤抖的头顶。
那触感冰冷刺骨,带着一种属于坟墓的寒意,瞬间冻结了郭颐所有的思绪。
“允炆……”朱元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低沉、沙哑,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叹息,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郭颐的灵魂深处,“……龙椅……是要饮血的。”
那只冰冷的手掌,在郭颐头顶极其轻微地、如同安抚又似烙印般,按了一下。
随即,移开。
紫棠色的袍角,从郭颐模糊的视线边缘掠过,带起一丝微弱的、带着陈旧墨香和腐朽气息的风。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玉连环那细微而规律的“喀哒”声,缓缓地、一步一步,向着暖阁深处那片更浓重的黑暗里走去,渐渐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郭颐依旧僵跪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软泥。额头顶着冰冷坚硬的金砖,那刺骨的寒意顺着被祖父手掌按过的地方,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入颅骨,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终冻结了心脏。
龙椅饮血……饮谁的血?
殿内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拉得又细又长,扭曲变形,最终在御阶的阴影里……彻底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