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外围战斗琐记
一九四四年秋,我们搜索连驻防连江。九月二十八日,敌机一早就在连江低空侦察,情势危急。我连立即回福州报告。师部当即任命第二三九团副团长陈维金为前哨指挥部指挥官,我排为指挥部警卫排。指挥部之下还有第二三八团的两个连和海军陆战队第二独立旅第四团的第一营(实际只有一个连)。
当时对敌情还摸得不大清楚,估计敌人可能从连江经大北岭沿大路进犯福州。我排奉令由福州赶回连江。当日下午四点钟出发,准备连夜经鼓山抄小路迂回击敌。次日(二十九日)下午五点多钟,我排越过岭头门,尖兵在小路上突然与敌遭遇。我马上命令全排进入阵地。敌迫击炮猛烈向我轰击,我排站不住脚,我即部署各班梯次撤退,最后退到岭头门。前哨指挥部转来师部命令,要我排“死守岭头门”。当时敌人转头先攻从琯头撤下来的海军陆战队和第二三八团的两个连,把第二三八团的两个连打散以后,就把矛头指向我们。此时海军陆战队的一个连正在我排阵地前面,他们好像要后撤。我怕他们后撤乱了我们的阵脚,就大声呼喝:“不能撤!你们一撤我就开枪打。”连长林苞是福州人,作战勇敢,战后升营长,他用福州话大声喊叫:“兄弟们不要怕,后面八十师人很多。”他一喊,敌人机枪扫过来,他就指给士兵看:“日本鬼子就在那边,打!”陆战队挡了一阵,林连长大腿挂彩被抬了下去。我排仍坚守阵地。那天是农历八月十三,月光明亮,我们和敌人相持在岭头门。敌人不时打打炮。我们太疲乏了,就在阵地上小睡一会儿。
三十日下午,我正躺在一丛矮树下休息,传令兵坐在我身旁,敌人机枪突然猛扫过来,打断了我身后的树枝。传令兵惊喊一声,我蒙眬中应声往山下滚。指挥部以为我被打死了,其实我很快就爬了起来,仍旧坚守在阵地上。
十月二日下午两点,指挥部命令我排轻装向敌军阵地冲击。我想,这一去必不能生还,就托付指挥部书记官郭庆云写信给我家里,说我在战斗中牺牲了。我把冲击的路线方法向各班作了布置,准备十分钟后就发起冲锋。正在这时,指挥部接到师部传下的“转进”的命令,令我排为后卫。我们将近五天没吃没睡了,后卫这任务真够艰巨。我叫两个炊事兵和三个传令兵先到新店准备吃的。下午四点多钟,这五个人走到半路,突然遇到敌人,迎头打来一阵机枪,两个负伤,三个被敌人抓去。负伤的跑回来说:“前面都是敌人,不能去。”我这才知道我们守卫福州的大部队已经撤退了。我们只好选择另一路线后撤。我排原有四十八人,三人被抓去,一个去向不明,这时还有四十四人。
我们走到新店附近,敌人在后面向我们射击,我们的部队因不明情况,也在前面向我们开枪。我命令士兵赶快跑出危险地带,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息。这时我们在福州东面,时间是晚上十点多钟。我们商量决定,虽然大家又饿又累,疲惫不堪,但是晚上一定要穿城撤出,入东门,出西门,万一在城中遇到敌人,就向南大街跑。很奇怪,那晚上福州街上电灯明亮。我们顺东大路向西门前进。走过洪山桥,到了一个叫浦口的地方,指挥官和七八个卫士在那里。他反问我:“前哨部队到哪里去了?”我吩咐休息煮饭。刚要吃饭,指挥官又命令我排立刻出发,到马鞍搜索敌情。五天五夜没吃没睡的弟兄一听到这个命令,面有难色。但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们立刻放下饭碗出发。搜索结果,没有发现什么,却遇到师部的联络参谋。后来他向李良荣师长汇报了我们的情况,从此,每次开会,师长都表扬我排,说我们没吃饭就去执行任务,精神可嘉。
马鞍既然没有敌情,我们附近的部队就都到那里集中待命。三日凌晨三点多钟,指挥官又命令我排去掩护第二三八团第一营撤退。我想,前次没死是侥幸,这次一定要牺牲了,于是再次托付郭庆云不要忘记写信通知我家里,就带上队伍出发了。
我排出发时已是拂晓五点钟左右。我们走到半路就遇到敌人。敌人的机关枪、迫击炮迎头扫射轰击,我们不但无法前进,而且连站都站不住脚。我们撤到指挥官约定掩护我们的地方,却找不到指挥官。当地老百姓很好,煮饭给我们吃,不收我们一分钱,叫我们吃了饭赶快离开那个地方。我们过了三重山,才找到指挥官。
我们又走了两天才到大湖师司令部。这时师部所属各部队都到了,我排是最晚到的。师长对我说:“你辛苦了!昨天睡觉没有?”我说“没有”。他叫我去睡觉,还说“晚上要你出发”。
两个多月后,我被晋升为搜索连连长,奉命到敌占区打游击。我们在福州北面的林阳寺附近活动,这里是福州、连江交界处。我们经常十人一伙,腰插二十响盒子炮,带上两枚手榴弹,扮成小贩或难民,四出活动,早晚以无线电话向师部汇报。我连一个排长梁怀清(永春人)很勇敢,一次,他假充保长,带着鸡鸭去“慰劳皇军”,企图趁机摸清敌人布哨的情况,准备突袭敌人。可惜三天后,他不慎被手榴弹炸死了。一天,我们正在新店附近活动,上午十点左右,一百多名日军排成四路纵队,慢慢地向小北岭前进。走到半山,埋伏在那里的第二三八团用机枪向敌军当头猛射。敌倒毙甚多,立即后撤。我们十人埋伏在一座桥旁,待敌靠近,即向其猛烈扫射和投掷手榴弹,只见敌人“刹”的一声,全部卧倒。我们人少,又只有手枪,猛打一阵之后,即悄然撤走(事后听说敌人弄了好多条扁担去抬尸体)。
不久,司令部又调我去清扫战场。当时,敌占市内,我们在市郊活动。我军在七星坪(距新店约十里)争夺战中死的人最多,那里到处是尸体。尸体已腐烂,臭味难闻。我军官兵的尸体暴露野地,仰面朝天。而日军的尸体大多用麻袋装上运走了,留下的估计有一百多具,五人或六人掩埋在一起。我们收埋尸体时,在大北岭下的小庙里,看见石柱子上绑着我军两个士兵的尸体,满身是被刺刀捅出的窟窿,其中一个的头还被割掉。目睹此情景,我们对敌人更加仇恨了。我们还收埋了第二三九团第一营张稚生营长的尸体。在坚守大北岭的战斗中,第一营伤亡惨重,打到最后,营部包括营长只剩下十几个人。他们摸到岭下一个小街市,发现一小队日军在店铺里,枪架在门外。他们拿了枪回头就跑。日军从后面用机枪把他们全打死在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