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6章 赵家醋坊
赵骥笑道:“把脑壳给你留到你还想不通了,真要连脑壳带辫子给你绞了去,我看你还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陈翊升吓得一缩脖子,不自觉地摸摸后颈窝:“东家,这玩意儿可不敢随便闹。那天我在街上遭几个兵按到剪辫子的时候儿,还以为他们会连我这吃饭家伙一起剪了,事后他们都走了多远了,我还觉得我这后颈窝上凉嗖嗖的,半天醒不过阳来。”
赵骥哈哈大笑。
陈翊升举起短厚的手掌,挠了挠脖后稀疏的头发,认真地道:“其实莫得辫子也好,免得做活路的时候在脑壳上盘来盘去,还随时担心它落下来碍事。就是早上起床洗完脸,往脑后一揪,空落落的,这心里头就一阵发慌,又总感到早上起床后无事可做,那个时辰有点儿难熬。”
正说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走了上来,对陈翊升道:“这边缸的沙装完了。”
陈翊升骂道:“没看我跟东家说话吗,恁个莫得眼力劲儿。那边接到装噻。”
小伙子应了一声,走开了。
陈翊升道:“东家,这就是上次我跟您说的犬子陈晟,不愿在老家务农,一心想进城来。他别无啥本事,好在水性还好,在我们取水时可以用得上,所以上回就厚着脸皮求了东家,让他在醋坊里当了个伙计,还得好好谢谢东家哩。”
赵骥这才想起刚才见那小伙子时,觉得他跟陈翊升面目相象,身材也是矮矮胖胖的,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
“到底是两爷子。”看着陈晟离去的背影,赵骥心中想,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陈翊升不知何意,有些张惶地问道:“东家笑啥子?”
赵骥说没得啥子,问他今年取水的日子定了吗?
陈翊升道:“定了。前天在商会抽的签,我们赵家醋坊的取水日抽在腊月初九。”
赵骥哦了一声,望着院儿里的大水缸若有所思。
陈翊升道:“东家,你还有啥子不放心的吗?不用担心,年年都在良水上取冬水,那套流程伙计们早都熟悉了。南门码头的杜大爷,我早已按往年惯例具帖送了银子和拜礼,他也都依例收下了,不会有啥子问题的。”
赵骥摇摇头,陈翊升以为他对自己的处置有啥不满意的地方,便以征询的眼光看着他。
赵骥指了指院儿里的两溜水缸:“贮水缸能不能再增加些。”
陈翊升不觉睁大了眼:“今年已经增加了几十只大缸,东家还嫌少哇?”
赵骥道:“我不是说了民国政府要大办实业么,如果再增加两溜水缸,明年能不能用得完?”
陈翊升低头算了一阵,道:“如果再增加一倍的贮水,明年就得再招八九个伙计,白日夜晚开工,到明年腊月间应该勉强用得完。可如此一来,酿造用的粮食、麦麸、药材等料,包括蒸房用的烧柴,都要相应增加,并立即着手采买收购,因为这些东西开春必然涨价。还有一件就是如果良州各个醋坊、酒坊都要增加出量,那这些用料和烧柴,恐怕到时候拿钱也不一定买得到了哟。”
赵骥点点头:“今天是冬月十二,离过年不足两月了,你看能在年前备齐所有材料么?”
陈翊升道:“如果东家硬是要增加,我就挨个上门去找各大粮行、药铺掌柜的,凭着他们跟我们赵家醋坊多年的交情,我豁出这张老脸,死缠硬磨也得要他们给我备齐了,只是这价格恐怕得比秋里采买贵一些。还有就怕在销路上......”
赵骥打断他:“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下不了狠心板不过良水’,原料收购随行就市是正理,你不要有啥顾虑,只要加紧备料开工,把贮水用完,给我酿出醋来就行。至于销路,我自有办法。”
陈翊升咬牙道:“既然东家下这么大的决心,那我就豁出命来也要把这几百缸的水给您变成醋。”
赵骥喜道:“那就拜托了。腊月初九取水,我来良水边给伙计们加油鼓劲。”
陈翊升欢然道:“东家若来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是听以前的郑老掌柜说过,在光绪二十一年,老东家曾带着伙计们取过水。我来赵家老醋坊十年了,还是头一回东家来给我们取水扎场子,到时我一定提前知会南门码头的杜大爷。”
赵骥道:“何必惊动大爷呢。”
陈翊升道:“这也是规矩。东家亲临取水,也是给码头上面子,袍哥大爷也不会丢了礼数,惹人笑话。”
赵骥见如此说,也不再坚持,又在陈翊升陪同下看了蒸房、储粮库、药材间等处。
又跟在院里往缸中铺沙的伙计们说了一阵话,无非是辛苦了、拜托各位、家里可一切还好之类的过场话。掌柜陈翊升在旁边帮衬垫话。
赵骥离开时,陈翊升将他送出大门。
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坐在大门的一侧,背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盯着街上的人来人往,一脸的冷漠和不屑。
陈翊升喝道:“哪个喊你坐在大门上的?几天不骂你,你就浑身不自在了,是不是还想进去坐着啊!”
那乞丐便起身往旁边走了几步,又一屁股坐了下去,背靠在墙壁上。
陈翊升有些气恼,苦着脸对赵骥道:“东家,这个讨口子这几天来,一天到晚赖在醋坊门口,啷个撵都撵不走。伙计们开始还打他骂他,后来他也疲了,伙计们也看惯了,就懒得管他了,三不打几还有伙计舍给他一些剩饭。他倒也乖巧,平时只在离大门口十几步远的地方坐着,有时候躺着,也不生啥子事,大家也算相安无事,可他今儿天竟坐到大门上来了,等哈儿我喊人来撵了他。”
赵骥打量了一下那乞丐,见他满脸黢黑,双眼漠漠,胡子有近一尺长,垂在胸前,大部分打着结,上面似乎还粘着饭粒和草节,一张阔厚的嘴唇掩在肮脏蓬乱的胡须之中,微微开合着,似乎在自言自语,却又听不到声音,嘴角又吊着晶亮的口水。
赵骥差点呕吐,赶紧转身离去。
陈翊升道了一声东家慢走,就回头冲院内高喊来人,陈晟跟两三个伙计急急跑了出来。
陈翊升厌恶地指着乞丐道:“去拿棒来,把这个该死的讨口子给我撵起走!”
陈晟等人应声进院儿去,再出来时每人手中拿了一根抬沙用的粗木棒,对着那乞丐劈头盖脸就是一阵乱打,打得他哇哇乱叫。
街上行人很快围了过来:有人说打得好,过路上下都看到这个邋里邋遢的讨口子,回去想起连饭都吃不下;
有人说讨口子也遭孽,啷个恁个打哟。
赵骥走得不远,听到乞丐的惨叫声,不觉停下脚步,又见一大群人围在醋坊大门旁议论纷纷,便皱眉走了转来。
乞丐双手抱头踡缩在地上,一个劲惨嚎,听得人心头发紧。
他头上淌着血,血透过散乱的长发流到街面的石板上,和着上面的沙土这里一沓那里一片,确实有点惨,可见陈晟等人手下得太重了。
赵骥忙摆摆手,陈晟等人停下棒子,乞丐还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嚎叫,有人笑说他在装,想趁机混醋坊一顿肉吃。
赵骥从身上摸出一把铜板,丢在乞丐的身旁:“莫叫唤了,去找个馆子好好吃一顿吧。”
乞丐停止了嚎叫,突然一翻身坐了起来,吓了赵骥一跳,不觉往后退了两步,旁边的人纷纷笑道,这下要捡钱了。
可乞丐却看也不看地上的铜板,只双眼晶晶地盯着赵骥。
赵骥感到被这眼光刺了一下,却弄不明白这眼光中的含意,不想说什么,便转身往人群外面走。
乞丐从地上站了起来,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我想喝一口你醋坊里的醋!”
赵骥转身停步,感到有些荒唐。
围观的人也笑道,原来这个讨口子是个傻儿哦,不晓得要钱,却想着喝醋,醋能喝得饱?
乞丐却似乎不为嘲笑所动,又高声道:“能给我一口醋喝吗?”
赵骥命陈翊升去取醋来。
陈翊升本不愿跟这个古怪的乞丐啰嗦,但碍于东家的情面,只得叫陈晟进去端一碗醋来。
陈晟很快捧出来一只大青碗,里面盛着满满一碗黑亮黑亮的酽醋。
醋味立时弥漫四周,众人一边翕鼻子一边吡牙,连声说赵家老醋坊的醋硬是好,一端出来整条街都闻得到酸味儿。
乞丐双眼放亮,赶紧伸出黑乎乎的双手接过醋碗,却将碗在手中转来磨去,就是不肯下嘴去喝,眼见那青瓷碗在他手里变成了一个大黑碗。
他又用粘满污垢的黑鼻子贴近醋面去贪婪地闻,有两条鼻涕象蚯蚓一般,从黑洞洞的鼻孔中梭出来,在碗面上晃晃悠悠地荡来荡去,看得周围的人直打干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