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州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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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谢东家赏

终于,乞丐把他那肥厚肮脏的嘴唇埋进了碗里,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然后抬起头来,仰脸闭目对着天空,半天没任何动静,刚喝过的酽醋顺着嘴角流到胡须上,又沿着胡须流到胸前早已分辨不出颜色的破衣襟上。

众人见此,忍不住掩口捂鼻,但乞丐似乎已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脸上带着美美的表情,对四周的一切没有了任何感知。

时间一长,众人忽然被震住了,以为他一定是个奇人,要不然行不出这等奇事。

隔了好一阵,乞丐似乎从梦中惊醒,眼睛眯了起来,因看不清黑脏的眉头,只见他的上半截脸紧紧皱在一堆,继续把碗中的剩醋喝完了。

众人以为他又会露出什么更享受更沉缅的表情,却见他突然目眦尽裂,胡须乱抖,冲正傲然站在旁边、一脸得色的陈翊升喝道:“这是什么醋?完全是马尿,脏了老子的嘴!”

高举起手中的碗往墙角使劲一摔,哐当一声,立时碎渣四溅,化为齑粉。

陈翊升刷地白了脸,又由白转青,也顾不得东家在场了,对呆立一旁的陈晟连声吼道:“疯子,这讨口子是个疯子!你个龟儿还傻站到看个锤子啊,快给老子往死了打!”

陈晟便奔去门边拿刚才放在那里的棒子,却听那乞丐大喝道:“站住——等老子捡了东家的赏钱,自然会去,不用这几个脓胞动手!”

陈晟不自觉停住了脚步。

乞丐从容蹲下身去,一一捡起赵骥撒下的铜钱,对着赵骥深深一揖:“谢东家赏。”扬长而去。

人群一片啧啧之声,众人都认定这人不是凡人。

有人说莫不是对门锦屏山上的神仙下凡来了,却又有人反驳说,神仙下凡来做啥子,就为了挨顿打喝碗醋?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渐渐地也就散了开去。

陈晟站在人群里津津有味地听议论,人们散去时还踮起脚想听,被陈翊升一脚踹了一个趔趄,骂道:“疯子早走了,你还站在这里做啥子,活路都耽搁半天了,今天不把那几百口缸的沙铺完,不准收工!”

陈晟赶紧带人一溜烟跑进了院儿。

赵骥也还呆立在原地,耳边总响着乞丐最后那句谢赏的话。

陈翊升见东家也呆傻了,便轻轻推了推他:“东家,吓到了吧?那人就是个疯子,你可千万莫往心里去呀。”

赵骥摇摇头:“疯子还会谢赏?他还喊我东家,我们家啥时候有了个讨口的伙计!”说完嘿嘿笑着,转身走了。

陈翊升仰头盯了盯天,又看了看那乞丐消失的街口,回头扫了一眼墙边的碎碗渣,喃喃道:“给老子的,这一大清早的,象是做梦一样!”

赵骥一路走到武庙街家门口,脑壳都想疼了,还是对这件事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罢了,进院儿来到上房,见胡庆胡郎中正在给李氏把脉,赵羡在一旁有些焦急地看着。

赵骥心头一慌,忙问道:“妈啷个了,哪儿不舒服了?”

胡庆放开拿脉的手,笑道:“赵二爷莫要焦心,令堂大人的脉象平稳,只不过这几天天气转冷,她双身不便,对气候变化有些不适应而已,我开个方子调理一下,好生静养就行了。”

赵骥方才心中一宽,对胡庆作揖道:“多谢胡掌柜了。”

赵羡的脸色也松驰了下来。站在旁边的李东和丫头香儿也都露出了笑脸。

胡庆开好方子,李东接了过去,笑道:“我送胡掌柜归堂,到了你的铺子里,捡了药再药钱诊金一起算要不要得?”

胡庆笑道:“哪敢劳李大管家相送,啥要得要不得的,你说啷个算就啷个算。”

将胡庆送出大门,赵骥转来时,魏氏也跟着来到上房。

李氏已半躺在上首的太师椅上,魏氏上前问道:“妈,现在感觉好点了没?”

李氏道:“就是早上起床后,感到心头有点慌,老打干噎。可能是胡先生说那样,天气冷了,沾了点凉。”

赵羡道:“昨晚上就有些不舒服,却硬撑到,今天早上才说出来。”

李氏道:“半夜三更的,闹得一家人不得安生,有啥子好处嘛,再说我又不是生头一个。”

赵羡急道:“你可莫大意哦,比不得头几年,现在毕竟上了些年岁了。”

李氏道:“我各人心头有数,你就莫要瞎操心了。”

赵羡便假意起身道:“既然喊我莫操心,那我正好懒得管,看戏去喽。”

李氏眼一瞪:“你沟子上有刺嗦,一哈儿都坐不住。”

赵羡笑道:“看看,还是舍不得我走吧,好好,我就在家陪着夫人。”

李氏脸一红,呸了一口:“当着文阁他们的面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见他二人又斗嘴,魏氏和香儿在旁掩口而笑。

赵骥从袖里拿出天府周报,递给赵羡:“老汉儿,你看看这张报纸,是我早上去醋坊时在街上买的。”

赵羡展开翻看了一下,点头道:“嗯,是比官府的邸报要全得多,除了官府的事,各地的奇闻异事也登载得不少。这报纸好啊,文阁,以后给我常买些来。”

赵骥道:“我已订了一个报童,只要报纸一到良州,他第一个先给我送来。”

赵羡喜道:“如此甚好。”

李氏撇嘴道:“还有各地的奇闻异事,你念一个给我听听。”

赵羡便翻开报纸,在上面找了一阵,念道:“华阳县李氏......耶,跟你一个姓哩......寡居......呸呸,这个太不吉利了。另找一个哈。”

便又往下找,念道:“有浆洗街朱姓子十八岁,屡考铁路学堂不中,忽一夜梦其父来,授其一卷,命牢记之。后再考,考卷题目竟与梦中所授卷一致,朱姓子奋笔疾书,考完交卷,对梦中题目已忘贻尽。待放榜,朱姓子入前三甲,被铁路学堂顺利录取。与人言之,无人肯信。唯其母深信不疑,言其父乃当年死于赵尔丰保路冤狱之义士云云。”

赵羡和赵骥都感慨万端,说这天下之事还真是无奇不有,只有李氏、魏氏和香儿听得一头雾水。

李氏道:“都说得是些啥子哟,咬文嚼字的,我就听到梦中啊、放榜啊啥子的,其余的都没听明白。”

正说着,赵亮走了进来,问过父母安后,就接过报纸,一读就着了迷,舍不得放下了。

赵骥指着刚才那段,对赵亮道:“你把这个奇闻给妈讲一遍。”

赵亮先看了,也是啧啧称奇。

李氏笑骂道:“你们三爷子这是存心气我哈,看了又不给我们说是啥子事,香儿,去拿过来我两把撕了它。”

赵亮赶紧把报纸藏到身后,连声道:“妈,这可不能撕,我还没看完哩。”

便把成都浆洗街朱姓子考铁路学堂的奇事用白话讲了一遍,这下李氏、魏氏和香儿都听明白了,三人也是一阵赞叹。

赵骥要过报纸,指着一个地方对赵羡道:“老汉儿你看这个,明年春天成都要举办花会,邀请全省名特产品参展,我想把我们的赵家老醋也送到花会上去,与各地名特一比高下。您老人家看怎样?”

赵羡沉吟道:“这醋不过就是小小的调料,看似家家都需要,其实没有也不会日子过不下去。对这么个小玩意儿,人家会让你去参展么?”

赵骥也无十分之把握,道:“试试吧。”

赵羡道:“你要试就去试哈,我可不操这个心。只是这成都我倒很想去一趟,那川西坝子里的川戏才是正宗的川戏哦,一辈子就是只能看上一回,死也值了。”

听说要去成都,赵亮叫了起来:“我也要去,这报上说得成都怎么怎么好,我要亲自去看一看。我还要到武候祠、杜甫草堂去凭吊一番哩。”

赵羡道:“去凭吊哪个?”

赵亮笑道:“老汉儿啷个糊涂了,到武候祠和杜甫草堂去,当然是凭吊诸葛亮和杜甫噻。”

赵羡骂道:“我看你才糊涂,古人有啥子好凭吊的,读书读痴了!你到成都应该好好去看一看新式学堂,我看就刚才讲那个铁路学堂就很不错嘛,要不你去考吧。”

赵亮道:“又没得哪个在梦中给我授卷子,我能考得起?”

屋里众人一愣神,全都大笑起来。

赵骥道:“管你去凭吊古人也好,老汉儿去看川戏也好,明年春天我们三爷子都去。”

赵亮一听喜不自胜,雀跃而起。

李氏笑道:“都快成大人了,还象个小孩子似的毛毛糙糙,你该好好向你二哥学一学,待人处事稳重有礼。”

赵骥看着赵亮,心中充满爱意,对李氏道:“莫急到长大,这样挺好的。”

赵亮对哥哥深施一礼:“棠棣情深,共同承欢膝下,愿与哥哥长享这人间乐事也。”

赵骥忙扶起他来。一家人都欢欢喜喜地。

李东提着两包药走了进来,魏氏忙接了过去,跟香儿一起出去洗罐熬药。

赵骥也站起身来,说是要去对面看看运求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