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州世道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难过城门

直到大儿子王林出生都快一年了,有一天晚上,王刘氏做了几个菜,陪着王振饮了几杯酒,然后上床安歇。

还在席间,王刘氏就双颊泛红,眼波流递,透露出无尽的温柔,让王振感到难以把持。

上床解去衣衫,王刘氏赤热绵软的身子紧贴过来,王振顿觉浑身的血直冲头顶,就象是在码头上打架,双方都睛红须张,只想着尽快冲上去将对方打倒在地,别的全然顾不上了。

但王刘氏温柔而坚定地止住了他的鲁莽。

王振如何把持得住,浑身之气瞬间泄矣。

以为接下来就是倒头大睡,王刘氏却用手指细细梳理着他的头发。

王振的心慢慢安静下来,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舒心之感。

王振就象是靠在码头上的一艘船,风帆已经涨满,就等着冲去中流,乘风破浪,劈波前行。

船终于驶进了航道。

王振鼓帆前进,犹如驾船飞驶在波浪翻涌的良水上,两岸树木村庄频闪而过,景致不断变化,冲击眼帘,令他心旷神怡。

上次跟着大哥出门办事,坐着船顺良水而下,就是这种感觉。

王振几番冲击,几番迭宕。

既有在江流中汪洋姿肆,顿挫涌跃,狂放无羁;又有在汊巷里回旋流连,触草划树,不尽款曲。

而王刘氏则象一叶飘荡在狂风暴雨中的江上小舟,惊慌失措,随波逐流,完全不能自主。

王振心中升起一种巨大的征服感,同时也感受到了彻骨的快乐!

那一夜之后,王振的心中便生出了对家的牵绊。

后来又生了二娃子王隆,娇妻幼子填平了王振身上的沟壑棱角,暴躁的情绪也象这头上的辫子,在被王刘氏月复一月的慢慢搓揉中,彻底地顺滑安静了下来。

可惜王刘氏已然不在,王振心中不由叹息一声,充满惆怅。

见王振慢慢吞吞地洗着辫子,没完没了,王隆有些不耐烦,又不敢催促,便无聊地捡起江边的小石片,蹲身弯腰贴着水面往江心打,无奈水流有些急,石片在水面弹跳几下后,就被急流吞没,不知所踪。

甩了数十次,都打不远,王隆有些气馁,停了下来。

此时江上的风更大,雾气也散得更快,一目望去,能看见下面不远处的码头上停靠着几十条竹棚船。

那一片船好象比往天要多,在一条大船的桅杆上,还挂着一面迎风飞舞的旗帜。

旗帜上有五条横杠,分别是红黄蓝白黑五种颜色,在猎猎江风中飘动,显得醒目而激烈。

王隆盯着那面旗帜,心中突然有些躁动。

那旗帜跟道台衙门前常挂的三角形旗帜完全不同,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好象是此时才突然地从浓雾中显现出来,不知因由。

王隆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感觉,他并不确知,也许是新奇之物带给少年心中一种隐隐的期待吧!

王振终于洗完了发辫,湿漉漉地搭在背上,把土布夹衣的后背湿了一大片。

王隆道:“我帮你再扭一把。”

便走过去绾起王振的头发,用力扭了几下,果然还有很多水滴,扑然如雨,滴在脚下的沙滩上。

王隆又替他编了辫子,用原来的细麻绳系住。

王振甩过辫子一看,七拱八翘,系辫梢的麻绳还打成了死结,瞬间火气贯顶,抄起巴掌就朝王隆扇过来。

王隆情知不妙,早一跳便远远地逃开了。

此时,太阳已升起老高,灰蒙蒙地悬在雾中,王振喝道:“还不快走了!”提桶在江中打水。

王隆也赶紧过来打了水。

两人挑了满满两桶清亮的江水,又穿过江边的乱石滩,往南城门走来。

一上江边的大路,城门口的吵闹声就听得更明显了,除开哭声、哀嚎声和求饶声,里面最粗最暴的就是杜老三的声音:

“你龟儿子跑啥子跑,老子还抓不住你?”

“动啥子动,当心连你龟儿耳朵一起绞下来!”

王隆很是好奇,快步越过王振往前头去了,因颠得厉害,桶里的水撒了一路。

王振骂道:“鬼撵起来了,跑恁么快,一桶水担拢屋只剩半桶了。”一边脚下也加了劲。

赶到城门口一看,城门下拥了一大圈人,个个神情悲愤,哭天抹地的。

王振心底一沉,下意识在看这些人的后颈,全都飘散着乱纷纷的发丝。

杜老三腆着大肚子,得意洋洋地站在城门中间,右手肥厚的掌中捏着一把大铁剪,锃亮的锋口一看就是新磨的。

他脚下已堆起一尺来高粗细不一、乌黑灰白不等的辫子,就象是一堆死蛇,一动不动地盘曲扭匝在一起,让王振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离了脑袋的辫子还能叫辫子么!”

王振暗地里咕哝了一句,将眼光从那堆“死蛇”上收回,用力晃了晃脑袋,感到了后面辫子甩动拉扯头皮的力道,心中踏实了许多,挑着水桶往人群后面蹩,想悄悄地溜过去。

眼看已走过人群了,心头正喜,却有两个兵丁从后面跑上来,一边一双手死死钳住了他的左右臂膀,其中一人领赏似的冲城门口高声叫道:“三爷,又逮到一个!”

杜老三喝开人群走了过来,对两个手下的表现满意地点点头:“对头,眼睛要放尖点,这些龟儿子板眼儿多得很,看到人多就想浑水摸鱼。”

王振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便对两人喝道:“放开,让老子放下担子!”

两人犹豫了一下,放开了他。

王振蹲身放下水桶,顺势却将扁担操在了手里,双眼如钉,看着走近前来的杜老三:“啷个意思,杜三爷?”

杜老三止了步,左手提起一根猪尾巴似的辫子抖了抖,声音里充满着鄙夷:“王运求,你还莫你儿子有见识,看看,他主动伸过脑壳来让我剪球了。”

王振道:“‘头在辫在,辫去头落’老祖宗多少年的规矩,说剪就剪了,哪个改的规矩?”

杜老三对他招招手,王振便狐疑地跟着他来到城门口。

杜老三伸出握剪刀的右手,指了指城墙上贴着的一张告示,王振见那告示上写着: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满清气数终尽,中华民国已立。此革数千年专制之命,开民主共和之端,实乃五族同胞当共襄之万古盛勋。凡事皆有意象,今新政伊始,当从去辫子为发韧!凡良州无论士农商民人等,抑或过往行商客旅,皆应依民国法令,去除发辫,不得违令!

告示咬文嚼字,王振看不太懂,只看见告示下端署名“川省都军府良州道”,上盖着鲜红的大圆印章。

杜老三用手中剪刀对着人群指了一圈,大声道:“看看!你们都好生看一看,现如今已不是宣统爷坐朝了,而是革命党的天下,年号叫着中华民国。剪掉辫子,就是中华民国的规矩!”

杜老三剪刀的锋口在阳光下闪了几闪,亮光刺得王振眼睛很不舒服,又见杜老三左手一扬,他手中王隆那猪尾巴一样的小辫子,也飞到那一堆‘死蛇’里面去了。

见王隆披头散发地站在人群里,看着杜老三眉飞色舞地乱吹,脸上还笑嘻嘻的,王振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冲王隆一声大吼:“看你那样子,象你妈个披头鬼,还傻站在那做啥子,还不给老子滚回去!”

王振吼完转身就往回走,杜老三回过神来,见他竟然还想溜,不禁大怒,忙带着两个兵丁赶了上来。

王振回身将扁担一舞,上面的铁勾差点勾着杜老三的鼻子。

杜老三赶紧避后一步站住,面目变得有些狰狞:“王运求,莫给脸不要脸!”

王振手握扁担冲他一抱拳:“杜三爷,我不管他哪个坐天下,我只晓得我的辫子是爹妈老汉儿留下来的,自生下地就没剪断过,哪个要想剪我的辫子,老子就跟他拚了这条老命!”

王隆见此也忙抓着扁担冲过来,跟王振靠在一起,红着脸高叫道:“哪个敢动我老汉儿,老子就用扁担照到他脑壳砍,砍不死算他命大,砍死了老子给他填命!”

见有人要拚命,人群一下子围了过来。

有认识王振的,便劝道:“运求哥,算球了,人莫跟官斗!”

王振道:“我不跟官斗,只是哪个都莫想剪老子的辫子!”

王振眼前浮现出王刘氏墨绿色的百褶裙,和随着她移身动形,在裙边时隐时现的黑帮红花的绣鞋头儿,想到:“辫子是妈老汉儿留下来的,我婆娘给我洗了一辈子,你个狗日的敢来剪!”

一念到此,王振感到为这根辫子拚命值得,遂心中一横,将手中扁担抖得哗啦直响,怒视着杜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