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4章 人死如虎
刘麻子道:“我看你也不闲着,他象个菩萨一样杵在那儿做啥子嘛,你这个当哥的也太将就兄弟了。”
王隆怒道:“刘麻子,你胡说啥子,要我做啥子你说噻,光喊帮忙,我晓得要帮啥子忙?”
刘麻子一把丢下手中的东西,也怒道:“我说过不许再喊刘麻子,老子不干了,你各人弄!”说罢就往外走。
王隆只觉血往头顶上涌,操起地上的棺材杠子,就要往刘麻子身上抡。
刘麻子吓得脸色急变,赶紧往院子角落里跑。
王林冲上来一把抱住王隆,跌脚哭道:“王隆啊王隆,老汉还象恁个两片两搭摆起的,你就要生事。你要发疯,那好,先把我砍了,那就由着你。”
刘麻子本缩在院角,此时面露得意的笑,眼睛乜着王隆,身体斜站着,一只脚不停地抖动,道:“你今儿不喊声刘师傅,我就不得做你们家这活路。”
王林忙道:“刘师傅,你莫急哈,我喊我喊,刘师傅,刘师傅,你大人莫见小人气,我兄弟这是悲伤过度,有些糊涂了。”
院里众人也都劝刘麻子,刘麻子头一仰,往上翻着鼻孔道:“你喊不得行,必须他喊。”
王林抱着王隆不敢松,直对刘麻子使眼色,可刘麻子眼望着天,根本没看见。
忽听王隆道:“哥,你放开,我喊。”
王林哪里肯放,王隆焦躁起来,咬牙道:“你放开!”
用力挣扎,王林哪里抱得住人高马大的王隆,被他挣脱开了。
王林急对刘麻子喊道:“快跑!”
刘麻子听声音不对,吃了一惊,忙放下下颌往这边看,却见王隆脸色白如丝绸,高扬着粗大的棺材杠子正冲了过来。
刘麻子心头妈呀一声,转身就往外拚命地跑,连一只鞋在扭身时掉了都顾不得了。
奔到院门口时,因为心急气短,慌中出错,赤着的那只脚一下踢在门坎上,顿时血流如注,疼得钻心。
刘麻子一跤扑倒在门槛上,往后一望,王隆已扬着杠子逼了上来,嘴角挂着冷得让人浑身起慄的狞笑。
刘麻子是常年收拾死人的,对死亡场的气氛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王隆的狞笑,让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脑子里迅速闪过一句话:“妈那个屄,今儿早上硬是闯到鬼了!”
便再无其它想法,只觉空白一片,眼睁睁看着那粗粗的杠子直往头上飞来。
他似乎已看见那杠子砸在自己的脑袋上,白白的冒着热气的脑浆子飞了出来,洒了自己一身。
突然响起一声巨喝:“站到!”
犹如半天里响起一个炸雷,一个个子高高的人,出现在院门口。
王隆原已扬起的杠子,硬生生停了下来。
那人正是赵骥。
刘麻子犹如遇到天外救星,双手一下子抱着赵骥的双腿,喊道:“大爷救命!这个天杀的,他是安心要杀我啊!”
趁王隆愣神的功夫,王林忙上来夺了他手中的杠子,众人也趁机来劝。
王隆的脸色渐渐正常过来。
赵骥拉着王隆来到堂屋里,指着王振的遗体道:“老辈人去世了,你把他摆在屋里头,就要去跟人斗生斗死,你倒是遂了心意,爽快了,可这摆在屋里的人啷个办?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你连这基本的人子之礼都做不到,实在枉在世为人!你老汉儿临死都不放心你,你要他走到奈何桥上都还想着回头,不愿喝孟婆汤是不是?不喝孟婆汤,将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王振叔就不能转胎投世,再世为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也再无任何脸面活在世上,只有跳入良水,看那滔滔江水,能不能洗净你身上背负的恶子臭名!”
赵骥一番话痛快淋漓,骂得王隆如同拨云见日。
他感到一直以来笼罩于头顶的层层乌云被赵骥拨开,万道金光从天而降,刺得他浑身又痒又痛。
他弯腰深深一辑:“赵二哥,我懂了。”
见他眼中戾光全灭,赵骥反倒一怔,看着王振的遗体,心中道:“运求叔,看来你不用再担心王隆了,各人安心上路,另找富贵祥和人家投胎去吧。希望你来世做个安宁平和之人,再勿与人争气斗狠,平平安安,子孙绕膝,富足安康!”
王隆来到刘麻子跟前,刘麻子已被王林扶起,坐在门槛上,一只脚血流满地,脸上的表情夹杂着痛苦、迷惑和惊恐。
见王隆到来,他又急又怕,欲挣扎而起,夺门而去,王隆却蓦地冲他跪了下去,磕头道:“刘师傅,以前有啥对不住你的地方,万望你看在我为父发丧、尽人子孝道的份上,原谅我吧。如果你不解气,就请随便打骂,直到气出为止,但请务必把我父亲收拾了再去。”
王林眼中流下热泪。
院里众人都道:“这个娃儿这下成人了!”都来劝刘麻子。
张氏又从屋里拿出白布,让王林给刘麻子包踢伤的脚。
刘麻子见王隆是真心悔过,王林夫妇又曲意殷勤,众人也都劝,便在旁人搀扶下起身,叹道:“算了,这王老爷子威权大,死了都还要折腾帮忙的人一把才肯消停。”
刘麻子又走上来谢赵骥,当得知面前这人就是对门赵家的当家二少爷时,刘麻子几乎惊得合不拢嘴,心中深为早晨胡说赵家的话语感到不安,只得连对赵骥弯腰作辑,算是在心里向赵家人告罪致歉了。
重新回到堂屋门口,刘麻子忽在心中生出一种庄严之感。
以前在他心目中,一个人死了就跟一头猪一条狗死了一样,没什么分别,什么“虎死如泥,人死如虎”的鬼话他是从来不信的,认为那不过是古人编排来吓唬人的而已。
可此时的刘麻子,突然在心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尊严和沉重,他不再认为收拾死人只是为了赚钱糊口,而是把逝去的人收拾得利索光鲜,让人走得从容而有尊严,让活着的人从此有个念想,也为活着的人指引了未来,在他们的心中增添了敬畏。
人死如虎,果如其言!
刘麻子感到心中一震,面容立时肃穆,手脚立时规整。
他请王林和王隆将王振遗体小心地抬下地来,对着遗体深深一辑道:“王老爷子,得罪了。”
便蹲下身去,动手剥开遗体上的衣服,见腹部伤口大如脸盆,隐隐似有蛆虫在蠕动。
刘麻子用麻布包着手,伸手进腹腔,仔细地将蛆虫全掏了出来,足足装了大半碗。
门口众人见了,莫不心下骇然。
刘麻子又请王林王隆端来清水,指导他们用净布给遗体净身。
抹洗三遍后,刘麻子方才用带来的白绸,将遗体从脖颈到脚跟,细细包裹,连手指和脚指都细心地缠上柔软干净的绸子。
然后将王家早已备好的寿衣寿裤寿鞋寿帽,给遗体穿戴整齐,用一截白绸盖住面部。
刘麻子又拿起铙钹,嚓嚓地敲着,绕着地上摆放规整的遗体转圈,嘴里头念念有词。
旁人也听不清,不知道他念的是些什么。
绕了三圈,刘麻子喊道:“王老爷子,起驾归位了。”
指导王林王隆及众人,将棺木安置到板凳上,然后将遗体轻轻抬起,放入棺木之中,合上棺盖,暂不钉钉。将长明灯置于棺下脚前的位置。
转到前面来,刘麻子又拿出一张大画布,在棺木前挂起来,从屋顶一直垂到地面,完全遮挡了后面的棺木。
那画布上画着佛像和菩萨,颜色陈旧,折痕宛然,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
刘麻子让找来一张小桌,放在布前,在桌面铺上一张白布,上置香钵,又点起一对大白烛,灵堂便初具雏形了。
这些东西,都是刘麻子从他铺子里带来的,丧事做完后,烛、香等消耗品便算成钱,画布、桌布、香钵等物便收回去,下次有生意时再用。
刘麻子在灵前摆上两沓打孔钱纸,让王隆去找一个烧纸盆来。
又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空白灵牌,对王林道:“赵二爷是贵人,读书识礼,这灵牌你们还是请他老人家来写吧。”
王林点头,便拿着灵牌出来请赵骥书写,赵骥也不推辞,磨墨挥毫,写下:王公讳振之灵位。
摆好灵位,刘麻子又让找些水果来摆在灵前,王家一时没有,赵骥便命长年回赵家去取了一些来,苹果、柚子、广柑之类,装在两个磁盘中,摆在了灵前的小供桌上。
灵堂已成,刘麻子命王林王隆到灵前烧纸上香。
他又拿出铙钹敲着,嘴里唱着一首歌,绕棺三周,所唱的歌仍然是含混不清,让人听不明白。
诸事完毕,刘麻子道:“灵堂就布置完了,只是还有一点,按说这灵堂两边贴一幅挽联才好,可这急切之间怕也找不到人写,不贴也没得啥子。”
王隆道:“要贴,还是请赵二哥写吧。”
刘麻子点头,又问:“找先生看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