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5章 一席难作
王林道:“地倒是选好了,就在北门外头,等这里收拾好了,我再带先生出城去看。”
刘麻子道:“请的哪个阴阳先生?”
王林道:“跟你们太平寺街挨到的,白果树街的许先生。”
刘麻子笑道:“哦——许先生不错。”
嘱咐出殡后派人知会他一声,他便来收拾他的东西,守灵期间有事就去太平寺街铺子里找他,说罢告辞而去。
王林安排人买来白纸,央求赵骥道:“赵二哥,一事不烦二主,还请再给老汉写副对子,用来挂在灵堂两边。”
赵骥道:“这个——好吧。”
便坐下来思索一阵,提笔在裁好的白纸上书写,刚写好了上联,一个穿着皮袍戴着皮帽的少年从门口进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院里的一切。
赵骥心头一喜,喊道:“赵亮,你来得正好,快来帮哥作个下联。”
少年正是赵亮,走过来看了赵骥写的上联,道:“你上联写了王振叔的生平性格,我这下联当写后世子孙对他的思念。”
略想一想,便提笔在另一片白纸上写了下来。
王林忙来拿去,小心地贴于灵堂两边。
联云:
平生为人好侠义
千秋垂后思高风
赵骥本对赵亮写的下联持有异议,认为这并不符合王振的想法,因为根据王振的临终表现来看,他似乎并不愿自己的这种性格传给子孙后世。
可人作古之后,后世子孙又怎会说他的不是呢,不但好的不好的,都要说成好,若有亏欠,还要遮污。
“说好”和“遮污”都主要体现在文字上,挽联便是重要的方式和载体。
赵骥只得默默地不作声。
王家兄弟,还有院子里帮忙的人,也没有谁在意这个问题,他们甚至连看也没看挽联上的内容。
在众人的意识中,该要有这个东西,有了就行了,哪个也不去管灵堂两边的白纸上到底写的是什么。
有人从外面拿来刚做好的孝衣,让王林、王隆、张氏穿了。
赵骥见三人穿上孝衣后,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并不因为身上披了麻布,头上裹了白孝帕,就有什么不同,也没有产生特别悲情的效果。
所有的丧葬事宜,都得他们三个人来做决定和处置,倒的确也容不得他们停下手头的事情,只顾得悲伤啼哭了,赵骥不觉心中感慨了一回。
见已没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了,便带着赵亮告辞,王家兄弟送至院门。
王林道:“赵二哥,这两天多蒙你指点关照,要不我们都不晓得这事情从哪做起!谢字我这里就不说了,等过了你看吧。我们兄弟身有重孝,又是大过年的,不宜到家里去给老爷太太磕头,就请你们两弟兄先替我们带谢老太爷和二太太,事情过后我们再上门领罪。”
王隆又道:“还有一事得麻烦赵二哥,明天我们跟先生出城北去看地,还请赵二哥一起去给我们掌下脉。”
赵骥应了。
时已过午,张氏带着几个请来帮忙的婆子、媳妇,从灶房里端出两大脸盆面条来,说让帮忙的众人先垫一垫,一会儿饭好后再好好喝几杯。
众人见说,便嘻嘻哈哈地从桌上拿碗,到盆里挑面条,然后端过一边希里呼噜吃起来。
张氏挑了两碗面端给王林和王隆,说道:“刚才赵二哥和赵亮还在这里多嘛,啷个一转身就走了呢。明明看到在下面了,你们也不留一下,让他们两兄弟吃碗面了再过去。”
王林道:“赵二哥两兄弟是啥人,你以为跟我们这些人一样嗦,人家哪个希罕你的面条。感谢自然是要感谢的,不在这上头。你各人到灶房去好生经管,把伙食弄好些,莫要得罪了来帮忙的人,免得到时候需要人做事情,别个踩跷子看我们王家的笑话。”
王隆道:“就是,嫂嫂莫要舍不得,多炒几个荤菜,莫光是豆腐白菜和豆芽儿啥的,吃得人劳肠寡肚的。”
张氏眼一瞪道:“我也晓得荤菜好,可猪肉牛肉好多个铜板一斤你晓得不?光喊我炒荤菜,我拿啥炒,割我身上肉炒哇?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王林急道:“小点声儿,莫让别人听见,你尽量想法炒就是了嘛。”
张氏也急了:“你各人去灶房看看,看有啥?今儿早上我去割了一刀肉,合到罗卜煮了一半,还剩了一半,我想着明天再煮。可要是炒来吃,一刀肉光炒今天这一顿还不一定够哩。”
王隆道:“嫂嫂说的也有道理,哥,我们要想个办法哟。”
王林道:“想啥办法,我们家的家底你又不是不晓得。这院子里一摊东西置办下来,倒还剩了几个大洋,但看地请先生要是舍不得花钱,得罪了先生,怕他不把脉拿准;发丧那天,还要请更多的人来帮忙,也要花钱,哪敢全花在买菜上了哦。”
张氏道:“就是,用肉煮罗卜总比白水煮罗卜强,好歹有些油水儿,大席还是留到发丧那天晚上吧。”
王隆不再说话,呆呆地望着院门外。
他现在多想一个人出现在门口,那就是罗铃,但立即又对这个想法感到脸如火烧,心中骂道:“王隆啊王隆,你堂堂七尺男儿,难归难,竟然想着要靠人家女娃儿来接济你?再说人家跟你啥关系啊,你就生出这样莫志气莫廉耻的想法来!”
在心中狠狠骂了自己几遍,王隆心中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不管丧事喜事,办事情都得花钱,不说那些器物用具,单是请人的酒茶饭,就是一笔不菲的开支,而王振伤了好几个月,光看病就几乎花光了家中原本不多的积蓄。
看现今这架势,还真有点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样子,王隆忽然在心中生出对大洋的极度渴望之情。
吃完面,王林道:“我去白果树街找许先生,商量明天出城看地的事。”
王隆来到灵前,添了香,烧了几张纸钱,就跪在蒲团上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都快到掌灯时分了,王家院子里还没开饭的意思,帮忙的人早歇下来了,三三两两坐在街沿上摆龙门阵。
有人故意高声喊饿,跪在灵堂里的王隆充耳未闻,灶房里的张氏也不见出来,但灶房里烛光明亮,碗盘叮当,似乎又没闲着。
有人自我解嘲地笑道:“王家媳妇这顿饭了不得,煮了这好几个时辰,看来一定是大鱼大肉、整鸡整鸭,整得安逸得很。”
另有人道:“嗯,肯定还整得有张飞牛肉、陈年压酒,让你们吃饱喝够。”
还有人道:“可能还有良州老醏,让你们醮罗卜吃。”
王林办事回来,听见众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只得一一陪过笑脸,才进灶房来,见张氏坐在灶后的小板凳上,一脸无奈和无神。
一个婆子坐案板前,脸上带着促狹的笑容,不时把碗盘弄出声响。
王林愕然道:“这是啥意思?”
婆子笑道:“多挨一会儿,越饿赿觉得好吃。”
王林心中虽不忍,但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出来,不敢看人的脸,到灵前来烧纸上香,也索性跪到王隆旁边,跟着他一起守灵。
众人见王林回来了,竟也去灵前跪起,还是没有开饭的意思,顿时一片奚落之声响彻院子。
王林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人群忽然安静下来,王林偷偷回身一望,见一个身穿长袍、头戴礼帽的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兵丁。
那兵丁两只手里都提着东西,一边是纸包,一边是酒坛。
来人见到院内情景,也吃了一惊,问街沿上的人:“请问这是王隆家吗?”
有人往灵堂一指:“王隆在那跪着哩。”
又有人笑道:“都跪一下午了,连饭都没吃。”特意将吃饭二字拖得很长很重。
其他人一片哄笑。
那人高喊道:“王隆!”
王隆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跪麻了的膝盖,来到院中,一见来人,惊讶道:“孙副官,你啷个来了,彭团长呢?”
来人正是县知事彭玉石的副官。
孙副官笑道:“还没被骂够嗦,还喊团长?”
王隆忙改口道:“对对,现在要喊彭县长了。”
孙副官道:“彭县长在杜大爷家,喊我来看下你,想不到你家里......请问家中是哪位过世?”
王林也跟了出来,忙答道:“家父昨天过世。”
孙副官道:“是不是因为城门口那事?”
王隆点头道:“我老汉儿自那天在被杜老三的人戳伤后,将养了大半年,伤口越来越大,连胡掌柜都回天无力,昨晚走了。”
孙副官叹息一声,道:“我原本想来跟王隆兄弟好好喝一杯,没想到贵府遇上这事儿。”
命兵丁将带来的熟食和酒坛交于王林,就在王隆陪同下到王振灵前,上香鞠躬,然后才告辞离开。
王林松了一口大气,忙将孙副官给的东西提到灶房,让张氏赶快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