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节 王学的崛起与吉安王学
促成明中晚期王学成功流行的因素很多,背景因素包括科举制度的问题、生员人数的激增、王守仁个人的政治生涯,加上王学与官方、程朱学的互动,王学本身的条件如接班人的培育、军事胜利的助益、致良知的揭示,这些因素共同成为阳明学派的建构与发展的基础所在。[95]与本文的讨论有关的部分,王守仁在学术上提出新说,倡导讲学与《传习录》的流传,成为其学术能够有规模发展的关键。
讲学活动之盛至少从南宋便已开始,南宋理学家所倡导的讲学活动,跟学校教育所代表的官学形成对比,但至明初而讲学之风衰,不仅举行讲会的记录变少,明初程朱学者在讲学的态度上也已跟南宋程朱学者不同,我们虽仍可见到一些布衣、士人前往程朱学者门下学习的故事,但聚众讲学之类的事确很少见了。[96]
尽管明初讲学之风沉潜未盛,但在士人间却对理学存有许多疑惑,我们可以从许多问答对话或一些相关资料看到,学术的疑惑难以得到圆满的解答始终带给他们许多困扰。于是思想界渐渐开始进行一些讨论,有一些在此时激烈讨论的问题,在过去也曾被提出,但未曾引起如此大规模的讨论,如《大学》改本。有一些则是比较新颖的课题,如随处体认天理,如致良知。
在王守仁倡导新说的同时,思想界也有多股势力与思潮与其共同竞逐。这些势力有旧有的,也有新起的,有北下而来的如吕楠,也有从南而上的如湛若水,这些势力与思潮彼此间的界限并不明显,并有许多交集之处。[97]当时的士人经常往来不同学者门下,也参与不同学术立场的人所主持的讲学活动,通过这些参与与活动寻找一个能够说服他们的解释。[98]在整个思潮竞逐的过程中,由于王守仁(1472—1529)及其门人弟子在各地倡导讲会,兴建书院,以他为中心形成一股学术势力。
把王守仁与其他共同参与竞逐的对手的学术区隔开来的关键,除了讲学以外,《传习录》这本小书便扮演了很关键的角色,而其刊刻流传也对当时王学的流行起了极大的作用。
在明初江西、浙江一带的诸儒,其成学过程多有一项常见的特色,即他们都是读程朱学的著作有得。最著名者如吴与弼,他先读《伊洛渊源录》,慨然有尚友志,此后独处小楼,取四书、诸经及濂络诸书,日夜诵读,不下楼者二年,终于有得。[99]加上明初学术讲究自得,与宋元的师承渊源不深,在此一学术风气下,不少人即使有所师从,但未必皆以师说为宗,反而不少人在学术上自成一格,最著名的当然有陈献章的例子,他师从吴与弼,但却不认为己学与吴与弼有太深的渊源。[100]
一般来说,理学书籍的流通有其限制,一部大部头的书流通往往不广,取得也不易,更可能所费不赀,不是一般人可能轻易负担得起的。也因此小册子一类的书籍,在流通上往往较占优势,若是小册子的内容又十分丰富的话,往往对学术传播与流传有很大的助益。《近思录》可算是程朱学术中这类小册子的代表性作品。但作为程朱学的入门书籍,《近思录》仍然有其不足之处,主要关键在于这本书包罗的主题范围太广,加上内容多半是单方面的讲话与教导,因此在阅读与理解上都较吃力,所以许多人除了应科考的需要以外,并未深入研习此书。[101]
这给继之而起的《传习录》很好的机会。《传习录》全书内容主要包括王守仁与几位弟子之间问答的记录,以及一部分王守仁与其他学者的书信辩难,既不像高文典册般艰涩难懂,又十分易于上手,士人不仅可以借此接触到跟程朱学不同思路的新说,王守仁与弟子之间一问一答的方式,也帮助士人问出他们心中的疑惑,并代读者把问题作了厘清与解释。[102]人们可以自修的方式研习《传习录》迅速掌握王学要旨,加上王学强调个人的自得与悟入,留给读者自我发展的空间甚大,即便无法亲自拜入王学门下或听其讲学,仍可通过这本小书掌握王学的精要,并且迅速了解当时热烈讨论的重要议题,而摩挲熟读此书使其可更容易打入王学的学术社群中。蔡汝楠(1516—1565)说:“传习一编,斯道之舆,载道有具,唯人自驱”[103],很生动地说明了《传习录》的功能与特色[104]。通过《传习录》的流传,王学的影响层面迅速扩大,配合其学术思想的创新,以及讲学活动的举行,王学很快在思想界取得优势的地位。
在王守仁去世以后,他的门下分门别派,渐渐在各地形成许多基本上以地域来划分的学派,又或者是某地以某种学术为主为宗的现象。翻开《明儒学案》,有关王门的学案最多,也传承最久。这些学派有的并不甚盛,如南中王学,有的则是受到其他学派的影响甚大,如北方王门尤西川,他的学术便受江右邹守益等人学术影响甚巨,湖广蒋信的学术亦与罗洪先同调。整体而言,众多学派中以泰州、浙中、江右三个学派最盛,《明儒学案》明中期的部分也以这三派的势力最大,人物最多。
泰州学派在明中期曾掀起很大的风潮,吸引后世学者最多的目光关注。其学派以走向下层的学术为其特色,所受重视的也是在其所带来的儒学平民化的风潮,至于其在学术上的创发则较少受人注意。泰州学派并不以地域作划分,在不同地区都可以看到一些跟泰州学派有关的人物与记载,相对的,浙中与江右两学派的地域性较强。
浙江是王守仁的故乡,王守仁早年在此地讲学吸引许多人前来听讲,江右则是王守仁半生事功所在,同时也是流连最久之地。王守仁一生的思想有所变化,著名的学说从教人静坐,知行合一,到晚年思想圆熟以后而倡导致良知,而其晚年既多在江右,当地学者、士人亲聆教益,受致良知说影响甚深,加上王守仁许多重要的大弟子又多是江右人,在思想内容上,江右学术也不如泰州、浙中后来流入狂荡,最少致良知之弊。因此泰州、浙中、江右三派中,江右常被视为是王学的正统所在。
江右王学的发展主要集中在两个地区,一以吉安为中心,因此在《江右学案》中所收录的三十三人,其中二十二人是吉安人,占了三分之二的比例。另外的三分之一来自两区,一是南赣地区的黄弘纲、何廷仁二人,由于南赣与吉安相邻,所以两地可说是在同一学术圈中。二是来自江西北部,尤其是南昌、新建一带。[105]如三魏兄弟与邓以赞都是新建人,万廷言与章潢是南昌人,此外邓元锡是南城人,冯应京是盱眙人。除了三魏兄弟是第一代直接受学于王守仁本人以外,其他几位的学术都与吉安有所渊源,即使李材这位学术自成一格的人物,其学也与邹守益有关。因此除了三魏兄弟与黄、何二人以外,明中期王学在江右的流行,可说是以吉安为中心而展开的,吉安王学几乎可以代表整个江右王学的学术。
若看《明儒学案》所安排《江右学案》的结尾人物,一位是宋仪望,他是吉安永丰人,是明代吉安王学最后一代,一位是万思默,则是江西北部人。宋仪望与聂豹同乡,他的学术受到聂豹影响,万思默的学术则师承于邹元标,都是吉安学术的后劲或延伸。若就卒年来看,邹元标这位晚明吉安王学的代表人物,则是《江右学案》所收录的这些王学学者中去世最晚,同时也是活跃最久的一位,所以本书也将以邹元标为结尾的人物。
我们除了可从地方史的角度来看吉安王学这个江右王学的代表以外,这个地区的学术领袖亦常往来四方,主持或参加各地的讲会,如邹守益、罗洪先等人的学术影响力都不止于吉安或江右一带而已,更遍及其他各地,包括浙江、徽州一带,皆有其门人弟子,或受其学影响而兴起的人。[106]因此,这些人并不只是地方性的士人、学者而已,讨论这些人在地方上的发展及其学术,更不止于地方史的意义而已,而是有更全面、更整体的意义存在。因此以下几章将以吉安王学为中心,讨论王学在吉水、安福两县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