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6章 布拉格的冬天
婴儿从最初的胚胎发育成功,到最后历经十月生长,通过母亲的子宫来到世上,本来就一直作为一个孤体存在,可当他们睁开了双眼,打开了耳朵,也拥有了思想后,如果再次回到一个人,就会是寒风过境,锥心刺骨的难。
是八岁那年,白时梦记得,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她被母亲从睡梦中叫醒,然后扔下了上海的一切,跟着她去了布拉格定居。
仅仅是过了两天一夜的时间,她便从一个弄堂小孩,变成了流落他国的华侨,纵使在那她们没有亲人,不通语言,可一住,仍旧是住了十年。
等到她十八岁成年时,相依为命的母亲,在那年布拉格冬天到来的第一场初雪时,服下安眠药永远静静的睡去。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这位远在中国,但在自己回忆里,隐约只有一个淡淡的轮廓,却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姨妈。
血脉相连果然是遇到困难时,最好的后盾,因为接到噩耗后,这位姨妈说马上就来,但隔山跨海的,哪怕是飞机,这个马上也需要时间去实现。
所以在等待的时间里,她感觉,那年的冬天,布拉格比以往都要冷。
“去外面走走吧。”
当时她这样想,或许是不想呆在死寂如坟墓一般的屋子里,也或许是不想同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待在一起,她裹着母亲给自己买的最后一件羽绒服,一路沿着结了冰的伏尔塔瓦河走着。
河面被厚厚的严冰封住,脚下踩着莫过鞋底的白雪,发出沙沙的声音,这一刻,她感觉自己脱离了孤独,就期望着能沿着这条河道一直一直走下去,哪怕嘴唇被冻得乌青,眉毛和脸颊上覆着薄冰,她也不想就此停下脚步,因为在眼界的尽头,是一团温暖的白光在照耀着她。
最终那光她找到了,但并没有给她想要的温暖。
她靠在那光的身边,事隔多年再次见到姨妈,她比映像里的模糊轮廓,看起来温柔不少,也比母亲漂亮、举止得体不少,至少她从不会一边抽着烟,一边骂着她:“毁人的小赤佬!”
姨妈的一双手柔软又舒服,总是握着她不松开,然后带着她一路井井有条的处理完母亲葬礼的所有事宜。
直到在从墓园回家的车上,她问:“你十八岁了,也就表示成年了,那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
白时梦想,姨妈啊,自己这唯一亲人,如果当时她能说一句:“跟我回去吧,以后我们在一起。”
或许那温暖,她就找到了。
“没打算,就这样在这里活着吧。”她说,“她一个人在这里,我怕她会害怕,和您从小长到大的姐姐,您应该知道她的胆子有多小。”
“嗯,我知道。”
姨妈当时扔下这句话,当真就没有阻拦的,放手让她一个人在这里活着。
起初她想,兴许是因为她性子淡薄,才会这么不带一丝顾虑的狠心离开,可谁知回国后没两年,她便听说她身边多了个徒弟,还是视如亲生儿女一般的徒弟。
她不要自己,却对一个毫无血缘的陌生人关怀备至,白时梦说不出是羡慕还是怨恨,所以偶尔喝醉酒或是心情极度压抑时,她就会给她发上一条短消息,里面没别的内容,只是要钱。
当然,这些钱第二日便会出现在她的账户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钱啊!人们不是说世上什么都可以抛弃,却唯独对这东西,让人忽视不了吗?
白时梦盯着取款机上的那些数字,想不通。
后来,又轮到她接到噩耗,就是眼前这个女人打来的,她觉得无关痛痒,只是挂掉之后心里某个地方空落落的,有些酸,有些疼,有些闷闷的东西堵在里面。
于是她找了个酒吧,打算用一醉方休来治疗那些不适,结果,这一醉便是从医院里醒来。
她喝酒喝到了胃出血,完美的错过了葬礼。
从那以后,她就非常清楚的明白,这世上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再无其他,人海茫茫里,自己真真变成了孤零零一人了。
而今天之所以来这,是因为她的爱人恰巧在这座城市出差,她能来,真的只是顺道而已,没曾想却遇到了她。
白时梦淡漠的表情,被往日的回忆打乱,她不想在这女人面前露出自己的难堪,因而她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撤离,连脚踢倒了岑月芯放在地上的红酒瓶,碎玻璃渐到了她脚背上都浑不在意。
岑月芯看着那裹着慌乱而远去的背影,说道:“婚礼时间如果定了,记得通知一声,我还有结婚礼物要转交。”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传进人的耳膜里。
“不必了。”白时梦回的果决,“你那张脸,我不想再看到。”
她这话说得实在,谁会希望一个梗在心间,令她难受了好多年的人,再次出现在自己最应该幸福的婚礼上,那不是自讨不快吗?
“……爱啊!”岑月芯看着啐了一地的玻璃渣子问小爱:“我的脸很讨人厌吗?”
小爱甩甩脑袋,斩钉截铁道:“怎么会!这世上没有人比你这张脸更招人喜欢的了!你别信她那臭嘴!”
说完便骂骂咧咧一路小跑着,去找墓园的管理人员借扫帚和簸箕来装碎玻璃。
没多时,一位穿着蓝色工人服的大叔便跟着她一起过来,那人不要她倆动手,自己则细心的把玻璃渣给拾掇干净,但有几颗大的,溅到了隔壁的无人墓位的缝隙里,他只得带上手套去一颗颗的去捡,估计是这荒山墓园平时太过冷清,能见到个活人,大叔就想和人说说话,于是他手上一边动着一边同她们随意的聊天道:“这年头啊,什么地都值钱!怕房价涨有囤房的,如今怕墓地贵,连囤这东西的也有了!”
“囤墓地?”小爱觉得匪夷所思,“谁会吃饱了撑着,没事把这玩意儿囤着干嘛?那不是咒自己早点死吗?”
大叔一笑:“小姑娘你还别不信。”他手点着自己手下的那个空墓位,“就你家故主旁边的这位,已经囤了快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