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下册)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青春的下落

那天整理旧物,突然从一张旧报纸中滑落一张书签,那是一张在以前算是比较高级的塑料书签,上面印的是山浦友和与山口百惠的合影,一张20多年前非常流行的剧照。这张书签是我上高中时买的,我不知道它是怎样随了我到的南京,又为什么在变动了那么多单位,搬了那么多次家后,仍静静地藏在一堆故纸中。也不知道,是什么因缘促使它不早不晚就在今天浮出静寂。它像一个多年未破的悬案偶然冒出的一根线索,使青年时代的许多往事,那些早已沉淀于心湖的往事,互相拖拽着涌上湖面。

我感到正由这张书签慢慢地接近过往,接近无从寻觅的青春。

组成青春的元件是无法历数的,人们通常想到的便是如花初放的年龄,风华正茂的伙伴,情窦初开的心房,风中飘舞的长裙,藐视一切的豪情。而当日后回忆之时,最萦怀的,却是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细节,庸常得不能再庸常的如书签一般的青春佩件,青春行囊,那些风中的豪言倒会忘却大半的。我上中学时曾有几本摘录了《收获》《人民文学》《十月》《新港》等刊物上优美词句的笔记本,自己非常珍视,从中汲取了不少营养。现在它们的样子历历在目,甚至好多词句在笔记本的哪个方位还有清晰的印象,但这几本厚厚的笔记本早已不知所终,回老家探亲时曾找了几次,现在只有空留对它们的忆念了。

在百花盛开的春日,月光清朗的秋夜,我常常会到大学校园里去走走。走过草地,走过树林里的石凳,我分明看到昨天那个瘦削的、捧着一本书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周末的我就在面前,那个在这里和我大声争辩的同学就在眼前。但那些读过的书呢?丢了吗?卖了吗?那些说过的话呢?被草木的精灵收录了去深埋在土中了吗?我常常为昨天的自己是否真实地存在,“他”与今天的“我”是否同一个人,生出许多恍惚。

在许多个深夜的梦里,我又回到大学校园,寻找晚自习的空位儿,却总是找也找不到。有时梦见去听讲座,教室里水泄不通,根本挤不进去,醒来后常常一身汗。我以为这是一种寻找青春下落的潜意识在引导着我,寻找的焦急,无奈的结局,都由这样的梦来诠释了,我愿意对梦境作这样的解析。

我必是丢失了许多青春的证明的。比如,在看到别人用饭盆吃饭时,我会突然想起大学时用的那只不锈钢饭盒,还有那只父亲单位发的刻着厂名的瓷盆。它们伴了我整整6年。毕业离校前几天,同学们轮着在校门前的小吃部请吃饭,几乎没有去过食堂,再去时食堂碗柜的格局已大变,在那几百个柜子面前,我竟如入了迷宫,终于无法辨明自己的碗柜,青春的一只匣子自此合上。比如,我曾经在旧车市场买过一辆自行车,骑了好几年。它的样子依稀记得,但究竟是何时散落在哪里的,真的是一无印象了。也不知它现在是完好地在人间,还是早已进了废品收购站而转化成了其他物质形态?抑或,就在日复一日的风吹雨打中埋进了泥土,痛心地做着曾有的飞驰的梦?

就是会这样很突然地,很偶然地追寻过往。我上大学时母亲同事送的那支铱金笔呢?我用了多年的竹书架呢?我用过的蚊帐呢?我大学所有的课堂笔记呢?发表了我第一篇小说《网》的那期《耕耘》呢?我仿佛都是留着的,现在为什么遍寻无着?

最痛悔的是,我烧掉了中学和大学时代的几本日记,使青春的最原始最真实记录永远成为飞扬的尘土。年少的我以为,人生不需要太多的行李,一心想轻装上阵,以为该记住的总会记住,又何须文字的证明?到不惑之年才明白,青春不是一个虚无的概念,它仍然需要文字、旧单车、掉了瓷的饭盒、已不能出水的钢笔这些故物来提示。

所以,我现在异常珍惜残留的与青春有关的一切物件。旧课本里一张信手乱涂的纸条,读过的书中夹着的文摘卡,幸存的几封同学的旧信,仅存的一本“古典文论”课堂笔记,一张印有我照片的南京大学招生海报,几盒大学时听过的旧磁带,几张大学的旧饭票,我都小心地珍藏。无论如何,我总可以从它们身上,找到青春的部分下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