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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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不出作文的童年

“六一”来临之际,《东方文化周刊》策划了一个很有意义的选题:写满童年的作文和写满作文的童年,让那些“超龄儿童”回忆小时候写作文的情景。看看这些老孩子们写的题目吧:《天空总是万里无云的》《大娘总是能碰到的》《心情总是久久不能平静的》《同学都是叫小明的》《老师总是在灯下的》《英雄人物总会及时浮现的》,面对这些当年在我们笔下经常出现的语词,不禁哑然失笑。

如果让现在的孩子们看看我们童年的作文,一定会觉得我们的词汇和想象是那样贫乏。其实,真的不怪我们的。在我们童年的世界里,没有童话,没有名著,没有故事片,没有收音机,更没有电视和网络。我们常年读的是《雷锋的故事》,我们翻来覆去地看那八部样板戏,我们的语文课本都是毛主席语录和英雄的故事。我们读到和看到的东西总是告诉我们,要用“万里无云”来形容天空,用“小明”来指代做好事的小朋友,用“在灯下批改作业”来赞颂老师,用“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来描写读了英雄故事后的感受,用“在灯下为我们缝补衣服”来歌颂母爱……时代的贫瘠,造成了文化的贫瘠,思想的贫瘠,知识的贫瘠,语词的贫瘠,使得我们本应充满幻想的童年,早早地折断了想象的翅膀。

我大约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写作文的,每学期写的题目大同小异,几年一贯。人物,必是写父母、老师和同学;事件,必是写春游、秋游、登山和扫墓。就是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贫乏,记忆中,甚至都没有让我们写过一篇描写风景的作文,比如写写我们天天浸润其中的校园。为了这些年年要写的作文,年幼的我们真是伤透了脑筋。全班的作文往往如出一辙,因为范文也是那样写的呀。比如登山,总是先写老师一声令下我们奋勇攀登;再写爬到半山腰气喘吁吁,想歇歇时,想到了红军长征二万五,于是又咬咬牙向山顶爬去;最后写爬到山顶,就总是那么巧,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祖国的山河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发一通如何如何之美的感慨。扫墓,则是先写怀着对革命先烈无比敬仰的心情,高举红旗向烈士陵园走去;再写走进烈士陵园,道路两旁青松肃穆,哀乐声响起的时候,我们的眼前浮现起邱少云在大火中纹丝不动、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用身体堵机枪眼、刘胡兰面对铡刀宁死不屈的情景;最后表示继承先烈遗志,好好学习,长大接好革命的班。

老师常常批评说:你们怎么写来写去都是这一套?都不动脑筋!所以,当一个女同学写登上山顶,祖国的河山尽收眼底,引用了毛主席的“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时,就赢得了老师的击节赞赏。那个年代,能引用这句语文课本上并没有的词句,真是难得了。

没有知识和生活的积累,但又不得不写作文,于是乎只能靠编,但儿童的心里能编出些什么呢?《记一件好事》往往五花八门,有搀扶大爷大娘过马路的,有到粮站扫米的,有自动到街上维护交通秩序的,有把迷路的幼童送回家的,有捡到钱送还失主的。当别人问我们叫什么时,我们的回答是那个时代千篇一律的标准答案——“我们叫雷锋”,或是“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按照我们这样的写法,当年街上天天有搀不完的老人,有捡不完的钱,有送不完的迷路儿童。真是难为了我们这些孩子!

更糟糕的是,作文的模式化、公式化形成了我们的一种思维定势,那种概念化、空洞化的东西好多年都无法根除。凡写东西,我们都要预先考虑一个主题,而不是先去熟悉和了解所写的对象。我们也要预先组织“随众”的语言,不敢拥有自己的话语权,不敢说有个性的话。20世纪80年代,随着社会的进步和转型,文风也开始向多样化、个性化转变。我按照原来思维模式写的、曾受到小学和初中老师表扬的作文,高中老师却常常不满意,我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这种落差。

一分为二。一次次重复的事件,一个个重复的情节,一段段重复的话语,使得那些正面的人生教育,也在我们的脑中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烙印。现在的孩子异常陌生的雷锋、欧阳海、草原英雄小姐妹、戴碧蓉,在我们的心中却是鲜活的形象。这也算是童年写作文带来的一种终身受益的收获吧。

翻开女儿的作文,老师不再坐在灯下批改作业,而是和他们一起玩耍,一起笑闹,是他们可亲可爱的大姐姐。女儿说,一个同学在题为《我的老师》的作文中批评了老师,老师不但不恼,反而在全班朗读了这篇文章。女儿的笔下,妈妈不再总是慈祥,而是那个用成年人的标准要求她、令她困惑的妈妈。女儿的笔下,春游所记,不再总是祖国的美丽河山,而是走出作业和考试的束缚,走进大自然的轻松愉快。

我庆幸,时代不再是那个时代。

我欣悦,童年不再是那个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