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教育家孔子
——《論語·侍坐章》
論語·侍坐章[1]
子路[2]、曾皙[3]、冉有[4]、公西華[5]侍坐[6]。
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7]，毋吾以[8]也。居[9]則曰：‘不吾知[10]也。’如或知爾，則何以[11]哉？”
子路率爾[12]而對曰：“千乘之國[13]，攝[14]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15]，因之以饑饉[16]。由也為之，比及三年[17]，可使有勇[18]，且知方[19]也。”夫子哂之[20]。
“求，爾何如[21]？”
對曰：“方六七十[22]，如[23]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24]。如其禮樂[25]，以俟君子[26]。”
“赤，爾何如？”
對曰：“非曰能之[27]，願學焉[28]。宗廟之事[29]，如會同[30]，端章甫[31]，願為小相[32]焉。”
“點，爾何如？”
鼓瑟希[33]，鏗爾[34]，舍瑟而作[35]，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36]。”
子曰：“何傷乎[37]，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38]者，春服[39]既成，冠者[40]五六人，童子[41]六七人，浴乎沂[42]，風乎舞雩[43]，詠[44]而歸。”
夫子喟然[45]歎曰：“吾與點也[46]！”
三子者出，曾皙後[47]。
曾皙曰：“夫[48]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49]。”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50]，是故哂之。”
“唯求則非邦也與[51]？”
“安見[52]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唯赤則非邦也與？”
“宗廟會同，非諸侯[53]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54]！”
註釋
[1]侍坐章：選自《論語》第十一篇《先進篇》。
[2]子路：姓仲，名由，字季路，一字子路，魯國人。孔子弟子。
[3]曾皙：名點，字皙，魯國人。孔子弟子，曾參的父親。皙（xī），粵音昔。
[4]冉有：姓冉，名求，字子有，故亦稱冉有，魯國人。孔子弟子。
[5]公西華：姓公西，名赤，字子華，故亦稱公西華，魯國人。孔子弟子。
[6]侍坐：晚輩陪侍長者閑坐。卑者在尊者身旁陪伴叫“侍”。單用“侍”是陪伴者站着；用“侍坐”指雙方都坐着。春秋戰國時代人們席地而坐，這裏寫孔子坐在中間，他的弟子坐在旁邊陪着。
[7]以吾一日長乎爾：因為我比你們稍為年長一些。意思是說：你們侍奉我，是因為我年紀比你們大。以，作“因為”解。一日，表示年紀大不了多少，是孔子謙遜的說法。長乎爾，長，年長；乎，用作介詞，相當於“於”；爾（ěr），粵音以，代名詞，你們。
[8]毋吾以：意思是說，不要因為我比你們年長，就不敢把你們的意見如實說出來。這是一個倒裝並且省略的句子，補足了應該是：“毋以吾長乎爾而不盡言。”
[9]居：閑居，平時。
[10]不吾知：不理解自己，“不知吾”的倒裝。
[11]則何以：則，那麼。何以，“以何”的倒裝，意思是：拿甚麼去應付，也是一個省略句。
[12]率爾：輕率、急遽的樣子。爾，在這裏作助詞，是副詞的詞尾，相當於“然”。
[13]千乘之國：擁有一千輛車的國家。在春秋時代相當於一個中等諸侯國。乘，兵車。古代常以兵車數量作為國家大小的標誌。
[14]攝：迫近的意思。
[15]加之以師旅：加，含有侵犯的意思。師旅，古代軍隊編制，五百人為旅，五旅為師，後作為軍隊的通稱。之，這裏作代詞，指這個諸侯國。
[16]因之以饑饉：因戰爭用兵招致了年歲荒歉的意思。穀不熟叫做饑，菜不熟叫做饉，合起來即指年歲不收，沒有吃的東西。
[17]比及三年：到三年之後。比及，等到。
[18]有勇：人民有作戰的勇氣。
[19]知方：知道禮法大義。
[20]哂之：向他微笑。哂（shěn），粵音診，微笑。之，代名詞，指子路。
[21]爾何如：你又怎樣。
[22]方六七十：方圓六七十里地的小國。春秋時實行封建制度，凡皇族及有功的大臣，會被封到一個地方建立國家，因此小國甚多，有的不如現在的一個縣大。
[23]如：這裏作“或者”解。
[24]足民：人民豐衣足食。
[25]如其禮樂：如其，連詞，用在下句開頭，相當於“至於”。禮樂，指教化之事。
[26]以俟君子：等待道德學問比我強的人來做。俟（sì），粵音自，等待。君子，道德學問有修養的人。
[27]能之：有能力做這些事。之，指示代詞。
[28]焉：語氣助詞，表示肯定。
[29]宗廟之事：指主持祭祀天地、祖先等事。宗廟，天子或諸侯祭祀祖先的宮室。
[30]如會同：如，作“或者”解。會同，指諸侯朝見天子或互相聘問等事。
[31]端章甫：穿着禮服，戴着禮帽。端，古時的禮服，有“玄端”、“素端”。章甫，古時的禮帽，以黑布製成。這裏都是名詞作動詞用。
[32]小相：古時行祭禮或朝會時，主禮的官叫做“相”。小相，自謙之詞。相（xiàng），粵音讀陰去聲。
[33]鼓瑟希：彈奏瑟的速度慢下來。鼓，作動詞用，彈奏。瑟，古樂器，相傳本為五十弦，後改為二十五弦，弦各有柱，可上下移動，以定聲之清濁高下。希，同“稀”，意思是節奏逐漸稀疏。曾皙聽見孔子問他，便預備停止鼓瑟，因此節奏慢了下來。
[34]鏗爾：瑟聲終止時的聲音。鏗（kēng），粵音亨，象聲詞。爾，助詞，“鏗”的詞尾。
[35]舍瑟而作：放下瑟站起來。舍，同“捨”，放下。作，起立。
[36]撰：所發表的意見。
[37]何傷乎：有甚麼要緊。
[38]莫春：春末。莫，通“暮”，原指一天將盡。“暮春”一般指農曆三月時分，天氣已轉暖和。暮（mù），粵音冒。
[39]春服：指裌衣或單衫。暮春天氣轉暖，應換裌衣。
[40]冠者：古時男子到二十歲行“冠禮”，束髮加帽，表示成年。
[41]童子：未行冠禮的少年。
[42]沂：水名，出山東鄒縣西北，西流經曲阜，合洙水，入於泗水。當時孔子和他的弟子都在曲阜，故曾皙即指近郊的水流來說。
[43]風乎舞雩：在舞雩的地方乘涼。這句屬狀語後置結構，“乎舞雩”是狀語。風，吹風乘涼，名詞作動詞用。乎，介詞，用法同“於”。“雩”是古代為求雨而舉行的祭祀。古人行雩時要伴以音樂和舞蹈，叫做“舞雩”。魯國在舞雩的地方設有壇。雩（yú），粵音如。
[44]詠：唱歌。
[45]喟然：讚歎貌。喟（kuì），粵音委。
[46]吾與點也：我贊同曾點的說法。與，贊成，同意。
[47]後：殿後、最後出去。
[48]夫：文言文中用的發語詞。
[49]已矣：罷了。
[50]讓：謙遜。
[51]唯求則非邦也與：求不是也想治理國家嗎？唯，文言文中常用的發語詞。求，指冉有。邦，國家。與，同“歟”，文言文中表發問的語氣詞，限用在句尾，相當於語體文的“嗎”字。
[52]安見：怎見得。
[53]諸侯：封建時代，天子分封宗親或功臣，各自統治封地，稱為諸侯。這裏用以借代國家。
[54]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赤只能做小相，誰還能做大相！這是孔子說明公西華是謙遜之詞，意思是他能做大相。
導讀
《論語》的寫作形式是“語錄體”，把老師的教訓、解惑的說話、師生或同學間的討論如實記錄下來，各段之間並無連貫性，也沒有特別的寫作手法。因此《論語》各篇不能算是正規的散文，只可算是“孔門語錄”。這裏所選的《侍坐章》則較為特別，它的篇幅較長，具備了散文的結構，也有一些可欣賞的寫作手法。
《侍坐章》是《論語·先進篇》的最後一章，記孔子與四個學生就志向的討論。這四個學生是子路（姓仲名由）、曾晳（姓曾名點）、冉有（姓冉名求）和公西華（姓公西名赤），他們與孔子同是魯國人。有一天，他們在陪着孔子坐，孔子問他們：“你們平時常說人家不知道你們的才能，假如現在有人賞識你們，你們會怎樣做呢？”孔子請他們不要因為他是老師年紀較長，就不敢說出真正的想法。
四個學生中，子路的個性最爽直，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老師：如果有一個有千輛戰車的國家（規模不小的諸侯國），與大國為鄰，被大國的軍隊侵略，又因戰事而發生了饑荒，讓他去治理，只要約三年時間，就可以使全國人民都有抵禦外侮的勇氣，並且都懂得做好人的道理。
孔子對子路的話一笑置之，然後又問冉求的想法。冉求回答：如果有一個面積六七十里，或者更小至只有五六十里的國家，讓他去治理，約三年時間，他就可以使全國人民豐衣足食；至於禮樂教化這些事情，就要待能力比他強的君子來做了。冉有善於理財，所以這樣說。
孔子又問公西赤的想法。公西赤回答：自己不敢說有甚麼能力，只希望有機會學習宗廟祭祀之事；在諸侯朝覲聘問的儀式上，可以穿着禮服，戴着禮帽，做個贊禮的小儐相。
孔子又再問曾點。曾點當時正在鼓瑟，似乎不打算說出自己的志願。當孔子問他時，他就說自己的想法和其他三人很不同。孔子說不要緊，只是各自談談志願而已。曾點就說：希望能在暮春三月，換上新做的春裝，邀約五六個成年人、六七個少年人，一同到沂水去洗浴，浴罷走到舞雩的壇上去乘涼，然後唱着歌回家。孔子對之前三人的志願並未表示任何意見，但此時卻“喟然歎曰：吾與點也！”表示贊同曾點的說法。
其實孔子的反應並不代表判別了四位學生的高下。在說過志願後，三位學生離開，曾點追問孔子對其他三人志願的看法，他並沒有表示否定，更說：“亦各言其志也已矣。”表示只是各人說說志願吧，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想法。曾點問孔子為甚麼笑仲由，他說因為仲由說得大言不慚，毫不謙遜，所以笑他。孔子並非認為他的志願不好，只是他說話的態度問題。他也贊同冉求和公西華有治國安邦的能力，只是他們比仲由謙虛。
我們在《論語·侍坐章》看到孔子作為一個教育家的面貌。孔子像今天的老師一樣，讓學生談志願，鼓勵他們暢所欲言，說出心中的抱負。作為中國偉大的教育家，孔子最善於因材施教，看《論語》中他就相同題目回答不同學生時，常會因應學生的性格和資質而有不同的回答內容。他在《侍坐章》中表現的也一樣，不同學生因應自己不同的能力和性格而有不同志願，孔子是鼓勵的。春秋時代的學生志願當然與今天不同，他們沒有多樣化的選擇，讀書人一般都希望日後能在政治舞台上有所作為。其中三位學生仲由、冉求和公西赤說的志願都是怎樣在政治崗位上發揮自己的才能，而曾點卻說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想法，描繪了一幅暮春行樂的畫面。孔子對前面三位學生的說法都沒有表示意見，卻說贊同曾點的說法。很多對這篇文章的討論，就在於孔子為甚麼有這樣的反應。有人更分析曾點描繪的是一個代表堯舜之治的大同世界，因此比其他三人優勝。如從較人性化的角度看，孔子贊同曾點的說法，並非表示曾點的志願比其他三人優勝，而是孔子也希望像曾點所說的，有機會過這種和樂舒暢的生活。春秋時代戰亂頻仍，孔子帶着學生周遊列國，游說君主行仁政，但多不成功，兼且路途奔波，常遇困厄。相信他也希望有一天可以喘一口氣，與學生去遊春，乘涼詠唱。孔子在篇章開頭便告訴學生：“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他放下了老師的嚴肅面孔，既希望學生暢所欲言，而自己也一樣說說心底話，表現了人性的一面。
在語錄體的《論語》中，《侍坐章》是較為特別的一段，因為除了四人對話的內容，還有一些敘事和形容人物表情動作的字句，說得上有類似散文的結構。曾點說志願時描繪的暮春遊樂圖，被認為是《論語》中最優美的一段描寫。篇中描寫人物的字句雖簡短，但十分生動。例如“子路率爾而對曰”，就寫子路急不及待說話的神態；“夫子哂之”少有地寫孔子笑學生；而曾點“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就寫出他慢條斯理地奏瑟的神態，和他接着說的志願互相呼應。這些人物的語言情態都寫得很有個性，使人一看便可略知說話人的性格。孔子在文中也表現了人性化的一面，比起常見的聖人形象，更為可信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