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决胜负
……
……
……
暑假的第一个周末匆匆忙忙地到来。
前一晚，景月因莫名紧张而迟迟无法入睡。终于陷入熟睡的同时，闹钟却无情地响起。而她的记忆同时也在此中断。再次睁开双眼时，距离约定时间只剩下一个小时。
“又搞砸了……我原本打算早点起床，好好研究穿搭耶～”
景月在全身镜前方换穿一套又一套的衣服，仍无法做出决定，让她急得直跳脚。
（今天能和漫画大师见面呢，我可不能穿得太随便啊……！）
之前，赵军依约，邀请景月一同参加她最爱的漫画家的签名会。而地点理所当然不是在游乐园或水族馆，是在室内的某间大型图书馆。
还不知道目的地的时候，景月原本有种期待和不安交杂的感觉，因此，在收到信息之后，她瞬间有点傻眼。不过，得知有机会见到自己憧憬的漫画家，她的情绪一口气高涨了起来。
景月马上允诺一起参加签名会，然后便迎接了今天的到来。
“……果然还是只能出动压箱宝了吗？”
景月从在脚边堆成小山的衣物里头，拾起一件胸前绣着可爱蕾丝的连衣裙。
某次跟李伊等人逛街时，她对这件连身裙一见钟情，便买下来了。
“我很少穿这类衣服呢……不知道要不要紧？”
“是约会的邀请呢。”
李伊的那句话突然在脑中浮现，让景月停下了动作。
（不可能的啦，嗯……）
赵军本人没有这么说，而且他们今天是要去参加漫画家的签名会。就算是两人共通的兴趣，这也不是约会行程会出现的选项吧。
再说，自己也没被告白，所以绝对是想太多了。
哔哔！哔哔！
像是要打断景月的思绪一般，搁在床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啊，原来我有设定通知啊。”
她连忙拿起手机确认时间，发现距离约定时间已经不到半小时。
没时间再犹豫了。景月以双手拍了拍脸颊。
“喂～景月！我拿游戏来还你喽～”
伫立在门口的人影唤住了她。
视线对上的瞬间，她看到手持攻略本和游戏盘的江宇朝自己跑过来。
“抱歉～我现在要出门……”
“跟王思雨和李伊一起吗？”
（……咦……咦？总觉得他今天一直盯着我看？）
对江宇的视线感到不安的景月摇了摇头。
“不是，我今天要跟赵军出去。”
这么回答的下一刻，她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冻结。犀利的眼光贯穿景月。
“什……什么？你怎么了……？”
“李泽就算了吗？”
像是要盖过景月的声音一般，江宇以极为低沉的嗓音提问。
虽然完全摸不着头绪，但景月感觉对方很明显生气了。
而且还是前所未见的勃然大怒。
景月勉强克制住想要往后退的冲动，直直地回望着江宇。
微微颤抖的双手、像是要倾诉什么而动摇的双眼，以及紧咬下唇的反应。看着这样的江宇，景月发现自己误会了一件事。
（……他在……忍着不要哭出来？）
或许本人并没有自觉，但这股愤怒的背后，隐藏着另一种情感。
一旦了解到这个事实，景月也无法以强硬的态度回应他。
“……因为，电影要用的那幅画，不是决定让王思雨来负责了吗？所以，我没有什么一定得跟李泽见面的理由啊。要出去玩的话，我也会找我弟弟一起。”
“因为自己没被选上，就打算放弃吗？”
听到对方随即抛出莫名其妙的质问，景月不禁止住呼吸。
既然已经决定由王思雨来作画，还有什么放弃不放弃的问题呢？江宇应该也很明白这一点才对。事到如今，他为什么会说这些？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想蒙混过去？你的画作被李泽夸奖的时候，明明开心成那样……你从没在我面前露出那种表情吧？”
就算坦率道出自己的感受，江宇却更进一步地逼问。
大脑被问号占据的同时，只有一件事景月很确定。
（我们的对话完全是鸡同鸭讲～！）
在她不知情的时候，电影又有什么新企画了吗？不对，如果是那样，她应该至少会收到信息的联络，而江宇也会在此刻跟她说明。
（不然是怎么回事？怎么了？这是什么情况？）
在景月陷入一团混乱的同时，江宇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接下来不知道会说什么……景月这么想而抬起头来，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大手。
她下意识地僵住身子，但江宇的手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咦……优……？”
景月愣愣地张开嘴，仰望眼前这个青梅竹马的脸庞。
那里的他，脸上带着看起来判若两人的成熟笑容。
“抱歉，这不是我该插嘴的事情。”
不对啦。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又是为了什么这么痛苦，我根本一头雾水耶。
明明只要这么说出口，就能解决问题，但景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像是对待妹妹江欣一般，江宇再次轻抚了景月的头几下。
“……毕竟，我已经答应了。不管你喜欢谁，都要声援你嘛。”
感觉会随风而逝的这句低语，确实传入了景月的耳里。
所以，她仍然说不出只字片语，只能像被石化一般杵在原地。
“你们约定的时间来得及吗？”
江宇朝景月挥挥手。
这是景月已经看过好几次的情景，但不知为何，今天却让她的胸口刺痛不已。
（……江宇跟我之间的距离，还是像青梅竹马那样吗？之后也一直都是？）
在第一次的告白练习后，景月便以“我喜欢你”取代日常招呼语。
同时想着但愿在多次重复之后，江宇能认真接受这句话就好了。
（我至今都在做些什么啊……）
自己只是一味地从江宇的面前逃开罢了。躲进“青梅竹马”、“练习”这些安全地带。
尽管自以为已经做到万无一失，但最后，名为后悔的巨浪仍席卷而来。
“这样根本不行啊……”
景月的声音没有被任何人听见，就这样消失在蝉鸣声中——
“景月，你没事吧？”
“……咦？”
在肩膀被人小心翼翼地摇了几下后，景月缓缓望向开口的人。
她眨了眨眼，让失焦的视野再次变得清晰。映入眼中的，是一脸担心的赵军。
随后，周遭的音量也跟着恢复，喧嚣的谈笑声传入耳里。
（这里是……？签名会……对喔，已经结束了……）
手边的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冰块碰撞声。景月这才回想起自己点了一杯冰咖啡。或许是因为搁置太久，杯底已经渗出一滩水。
“你看起来没什么食欲呢。是中暑了吗？”
“没事！”
这句话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赵军一脸困惑，并对景月投以仿佛在试探什么的眼神。
“……你跟江宇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个提问在景月的内心猛地激起一阵浪花。
这种感觉像是波纹在水面散开般缓缓扩散至全身。最后，她只能无力地点头。
“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最近，我愈来愈不懂江宇在想什么了。”
“你有跟本人提过这件事吗？”
“怎么可能！我哪说得出口呢。”
“为什么？你不是很困扰吗？”
面对赵军快狠准的回应，景月不禁哑然。
尽管他的说法再正确不过，但就是因为景月做不到，才觉得困扰。
更让人困扰的是，赵军不可能不懂夏树内心的纠葛。他可是在全国模拟考名列前茅的资优生，想必猜得到景月的想法。
倘若他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刻意这么提议的话……
（应该就是要我“别拖拖拉拉的，直接跟他正面交锋！”吧。）
“……赵军，你变了呢。不只是外表，连个性都积极多了。”
“是……这样吗？如果真是如此，那都是托你在背后推了我一把的福，景月。”
赵军像是在诉说某种秘密般压低了音量。
想要回话的景月，不知为何像是舌头打结般支支吾吾起来。
“哦……咦咦咦？我……我吗？我什么都没做啊。”
“啊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呢。”
不知道笑点在哪，赵军趴在桌上笑个不停。
随后，他抬起头来，拭去眼角的泪水，然后望向一脸状况外的景月。
“我刚刚讲的话那么好笑吗……？”
“不，我只是觉得你跟我真的完全相反呢。”
赵军喝了一口冰红茶，接着像是解数学题目似地继续说明：
“促使我改变的契机是景月你。不过，这对你来说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你不但没特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功劳。”
“……是……这样吗？”
景月总觉得对方过度吹捧自己，有点无法坦率表达同意。
但赵军仍直截了当地予以肯定的答案。
“我认为是这样呢。反之，站在你的立场，你认为自己跟江宇是青梅竹马，所以理解彼此的想法也是（理所当然）。但另一方面，这同时可能夺去了让你将自己的心意化为言语，确实传达给他了吗？”
将自己的心意化为言语——
景月喃喃复述一次，感觉遮蔽视线的那层雾气逐渐散去。
（……这样啊，原来我太依赖“理所当然”了吗？）
觉得彼此的对话没有交集，犹豫着不敢向前踏出一步。
之前，她都没有遇上必须用言语将自己心意传达给对方的情况。所以，景月总怀疑会不会她只是将一切解释成对自己有利的状态，因此没有勇气去面对真相。
（我一直没有好好确认过彼此的心意呢。）
看着不发一语的景月，赵军不禁向她低头赔罪。
“对不起。我身为局外人，还说这种自以为是的话……”
“哇，不要跟我道歉啦！我也认为你说得真的没错呢。”
景月慌张地摇摇双手，然后催促对方继续享用中餐。
“比起这个！你快趁意大利面变软之前吃完吧。”
赵军抬起头，看起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在景月投以“嗯？”的疑问后，他轻轻摇了摇头，同时，脸上透露出一丝丝落寞。
（赵军会不会已经受不了我啦……？）
刚才那段对话的契机，在于景月一直发呆。
而且，多亏了赵军，景月原本乱如麻的思绪瞬间变得清晰起来。但因为这实在是太私人的事情，就算想告诉他，也还是让人有点犹豫。
（……如果我顺利向江宇表明心意，之后得向赵军道谢才行呢。）
无论结果如何，成功向前迈进仍是不变的事实。
若当初是景月从背后推了赵军一把，现在，则是赵军从背后推了景月一把。
届时，就跟感谢之情一并传达出去吧。
这时，景月打从内心深信这个瞬间不久后就会到来……
（真伤脑筋，已经走到公园来了啊……）
看到一旁的赵军露出充满好奇心的眼神，景月悄悄在内心叹了一口气。
虽然赵军说要送她回去，让景月觉得很开心，但没想到赵军打算护送她到家门口。
刻意一起坐车到距离景月家最近的车站，已经让她相当惊讶了，到站之后，赵军还抛出一句“来，我们走吧”，然后理所当然地踏出步伐，让景月也只得跟上去。
（就算跟他说“现在还是傍晚，不要紧的”，赵军也完全听不进去。）
没想到赵军意外是个顽固的人。
一番苦思之后，景月决定在原地停下脚步。
“赵军，真的送到这边就行了……不然你会不知道怎么走回车站哟。”
“……我明白了。做出让景月困扰的行为，也并非我的本意呢。”
赵军有些装模作样的发言，让景月不禁露出苦笑。
（他今天一直都是这样的感觉耶～）
赵军原本说话就相当客气，但要比喻的话，今天的他仿佛散发出一种执事或骑士的氛围。将景月当作千金大小姐或公主殿下对待的言行举止，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他会抢先替我做所有的事情呢。）
踏进室内时，赵军一定会先上前开门。
就坐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先替景月拉椅子。两人并排行走时，他会若无其事地走在靠近马路的外侧。
（不过，让他以“是我约你出来的”这个理由请我吃中餐，实在很过意不去啊。）
赵军真的是个好人。
如果透过太明显的方式表达谢意，他恐怕也会推辞吧。
所以，景月将满心感谢化为真诚的笑容，望向赵军说道：
“谢谢你！我今天很开心喔。”
“我才是呢。真的……就好像一场美梦。”
“你太夸张了啦，赵军同学。”
景月笑着说出“真是的～”，一边像跟江宇或李泽嬉闹那样，朝赵军的上臂捶了一下。
虽然看起来身型纤细，但赵军的手臂同样有着肌肉的触感。
（对喔，恋雪同学也是男孩子嘛……）
“景月。”
对方突然呼唤自己的同时，景月的手腕也被赵军一把揪住。
后者露出极为认真的表情，让她忍不住屏息。
（赵军是不是不喜欢被别人碰触呀？）
因为平常跟江宇等人的肢体接触程度更甚，景月一时忽略了这点。或许赵军正是对这种肢体交流反感的人。
正打算道歉时，后方传来自行车经过的声音。
景月的肩膀微微震了一下，赵军连忙放开她的手。
“对……对不起！你的手很痛吧？”
“不，没有。是我不应该突然捶你，对不起喔。”
跟赵军道歉时，景月的视线不禁追上那辆远去的脚踏车。
那是一辆极其普通的淑女车。前方的篮子里头塞了一个超市的塑胶袋，从背影看来，骑车的人也是一名女性。跟景月内心所想的人物不同。
“景月？你怎么了？”
“……只是想到，这里是他的散步路线呢。”
或许是被江宇传染了吧，景月的这句话省略了某些部分。
但不知为何，赵军同学却准确地猜中了，回以一句：“噢，和江宇吗？”
他为什么会知道？
夏树开口询问之前，赵军再次揪住她的手腕。
在赵军拉扯下，景月的额头「咚」一声撞上他的锁骨上。
（哇，感觉好痛……！）
景月反射性涌现这样的感想，但赵军的身子并没有因为这道撞击失去平衡。不仅如此，他将另一只手绕到景月的背后，像是要让她埋入自己的胸膛般紧紧拥住。
“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吗？”
听到近在耳畔的声音，景月忍不住挣扎起来。
但赵军的臂力远比想象得强劲，让她只能勉强别过脸。
（赵军是怎么了啊……）
景月的脑中充满不安和困惑，完全没将赵军的问题听进去。
或许是对她不发一语的态度感到焦躁，赵军再次开口：
“换做是我的话，绝不会让你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我会诚心诚意地努力。”
紧贴在赵军胸前的景月，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
于是，景月的心跳也跟着加速。
激烈到让人疼痛。
“所以，江宇的事情就别……”
“我怎样？”
一道像是要打断赵军发言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景月绝不会听错。
“……江宇……”
景月挣脱了赵军力道减弱的双臂，有些沉闷地转过身来。
背对着夕阳站立的江宇，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对方平静的怒意仍传达了过来。空气仿佛能擦出火花，就连伫立在此感觉都很吃力。
“喂，赵军。”
江宇怒瞪着赵军，完全无视一旁的景月。
相较之下，赵军并未因此而退缩。以一句“是”点头回应江宇的时候，脸上甚至挂着浅浅的笑容。
愈发紧张的景月，不自觉地紧紧揪住连衣裙的裙摆。
“我说，你知道廉耻吗？这里是公共场所，像我这样住在附近的一般居民都会经过呢。要是被人看到那种场景，景月会很困扰吧？”
“哪种场景？”
不知道是真的不懂，抑或刻意装傻，赵军随即这么反问道。
江宇相当罕见地「啧」了一声，然后带着怒气朝赵军走近。
“我的意思是，要是你有空闲摆出男朋友的嘴脸，就该更为这家伙的处境着想才对。”
“……这句话，有朝一日不会套用在你身上吗？”
“不会。”
听到江宇不加思索的回答，笑容从赵军的脸上消失。
他先是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随后又眯起双眼瞪视着江宇。
景月无法跟上如此唐突的发展，只能在一旁无言地看着这两人。
“可以请教你理由吗？”
“因为……我跟景月是青梅竹马。这是附近的邻居公认的关系。”
“哦，青梅竹马。”
目睹赵军嗤之以鼻的反应，江宇的表情很明显地变得不悦。
看在景月眼中，那也是宛如挑衅的行为。
（这个人是谁？他真的是赵军吗……？）
尽管认为自己必须介入两人之间，景月的脚却动弹不得。
虽然想至少出声呼唤他们，关键的声音却发不出来。
愈是焦急地想做些什么，喉咙愈是变得干哑。
（拜托你们不要吵架啊……）
投以乞求的眼神后，江宇马上察觉到了。两人四目相交时，他先是露出了吃惊的表情，随后，眉间的皱纹愈变愈深。
（为……为什么？变成反效果了吗？）
难道江宇认为她单方面袒护着赵军吗？
江宇不顾手足无措的景月，再次向前踏出一步。
“总之，我不会把夏树交给会让她哭泣的人。”
平淡的嗓音，让景月明白刚才的挑衅没有对江宇起作用。
紧张的情绪松懈下来后，景月吐出一口气，接着感受到某种冰冷的东西落在锁骨处。
（什么……？下雨了吗？）
她抬头仰望天空，但在发现乌云之前，视野便模糊一片。
景月举起无力的手揉了揉眼睛，发现指尖传来湿湿的触感。
“……咦……咦？”
“就是这样，我们走吧。”
不等景月回应，江宇便揽着她的肩膀踏出脚步。
原本想发出要江宇等一下的抗议，却变成带着鼻音的抽泣声。
（笨蛋，现在不是顾着哭的时候啊……）
得和赵军道歉才行。
也得解开江宇的误会。
尽管内心这么想，泪珠却源源不绝地涌出，让景月无法好好开口。
“明明没有一决胜负的打算，这样太狡猾了！”
赵军从身后传来的呐喊，并非是在制止两人离开。
而且，还无从得知这句话是针对谁说的。
景月抬头望向走在一旁的青梅竹马，他脸上带着惆怅的表情。
（……是在对江宇说吗？）
不过，本人似乎决定不做出任何回应，只是紧闭着双唇。
而赵军也没再继续开口。后方传来他跑步离去的脚步声。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景月强忍着哽咽，在内心不断重复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这天的夕阳，火红得让人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