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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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凯歌城,邾夏人的选择

佛羽的打算落空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被公开处决。这同时也是一众朝臣的意见。

宰相燕伯廉甚至主张把城南的荒野作为临时的刑场,让凯歌城及京畿周边所有百姓全来观摩一位元教高僧受刑。宰相说:“邾夏人需要一剂抚慰心灵创伤的灵药,灵药正是这妖僧的血。”

真不知道燕伯廉是靠什么才当上这个大国宰相的。佛羽暗暗发笑,他莫非不知道万千百姓的愤怒是比百万大军手中的枪矛还要锋利的武器?打败敌人的大都不是依靠自家精良的武器和强大的战力,而是敌人自身的愚蠢。这位傲气十足才气堪忧的宰相简直就是自己获得的第一位邾夏人盟友,如果他的建议能够获准,会为佛羽省下很多心力。只要一点鵟狮血,准能让无知无畏的百姓们疯狂膜拜,只要征服凯歌城的一半居民,这趟邾夏之行就算成功了一半。佛羽热烈期待着天王和他自己的宰相一样头脑昏聩。

可天王显然是英武睿智的,他不仅驳回了燕伯廉的建议,还决定要以国宾之礼接待佛羽。

天王离开御座宣布道:“我邾夏自古就是礼仪之邦,岂能用卑鄙的手段对付自家厅堂里的客人?受到侮辱就该到战场上讨回来,而不是在刑场上侮辱一个百岁老人。以牙还牙是懦夫的伎俩,我们失去一颗牙齿就该去拿回一颗头颅。”

邾夏天王最终还是选择了战争,他当场下旨命令,集结在香湖北岸湖阳一带的十万大军继续向云然边境进发。他要求务必在元教三生节到来之前拿下军事重镇诗杭城。天王要在三生节当天亲临此城,举行一场隆重的复名大典。

看来八百年的漫长岁月都没能洗尽邾夏人心中的诗杭情结!

他们终于再一次找到了夺回失地的绝好契机。一个欺骗加上一道历史遗留下的伤痕,杂糅在一处就能激起整个民族的战斗豪情。

“诗杭之失”发生在狮子纪三百九十九年,那是所谓的“一元战争”末期,云然大军攻占邾夏北方重镇班麟,济尘子法王于当年三生节驾临此城,在化生大法会上宣布改班麟为诗杭。从此诗杭城就成了元境和邾夏的魔咒,此后双方的每一次冲突几乎都有它的影子。直到一百年前既狮子纪一千一百三十年,洪熙天王与玉微子法王会盟于邾夏风云关,订立了著名的“风云之盟”,双方罢兵言和,如此才成就了最近持续了一百年之久的太平盛世之景象。

两位堪称伟大的君主怎么会想到,他们呕心沥血缔结的和平盟约竟然如此脆弱,即将被一个灵宗拙劣的谎言撕碎。

作战方略似乎是早就议定好的,并且对佛羽毫不避讳。天王还不无炫耀意味地向他请教一些地理方面的知识,比如燕马山与楚子川的走向与流向,二者之间狭长的天珠湖平原是雍洛大军东进的咽喉要道。前军大都督鱼兴雨被册封为西路行军大元帅,由他指挥的十万大军将在此处驻扎。别说十万,就算只有一半的兵力守在那里也足以抵挡雍洛的任何规模地进攻。

天王胸有成足地对佛羽说,除非雍洛人一夜之间能长出双翼或者有办法让整建制的军队翻越高拔险峻的乌绵山,否则他们只能是这场战争的观摩者。

很明显,鱼兴雨的使命主要还是进攻,待北方大定,他即可出击,直捣梅兰城。至于康町一侧就简单的多了,两国边境线就是一整条丰年河,河西岸的沙滩是苍茫无际的风海大沙漠的一部分,它一直向西延展至大通江,几乎占去康町一半的疆域。风海沙漠荒无人烟,就是一个绝妙的天然防御工事,丰年河沿岸郡县的常驻府军就足以独当一面。

最为麻烦的就数长黎了,这一点能从朝臣间突然爆发的激烈争执中可以感知到。这个国家的边境翻过千里千藏山脉所属的燕马山直抵雾境山脉南麓,两山之间是广阔肥沃的双山大平原。它分属汾舟和桂隆两个富裕强盛的藩领,人口众多、市镇繁密、村落星罗棋布,单是两国边境沿线上的关市榷场就有五座。最为棘手的是它们至今仍然没有完全关闭。不是不想,而是在短时间内根本做不到。

长黎是元境列国中与邾夏最像也是最亲近的一个国家,在“风云之盟”的庇护之下两国的边境关防早已形同虚设,百姓混居的现象十分普遍。他们相互通婚,情同邻里,想要用一纸诏书把他们区分开并彻底切断之间的来往,绝非三朝两日就能实现的。动兵用强又不免投鼠忌器,甚至有可能会适得其反。自从开战的消息传出去以后,那里是一潭死水,毫无反应,几乎没人相信战争会真的爆发。等到消息坐实之后立刻就炸了锅似的,混乱在一夜之间就恶化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邾夏人的反应竟然比长黎人更为强烈,他们公然指责朝廷是在破坏百年前的和平盟约,是背信之举,有辱国格。甚至已经出现了多起集体请命的事件,人数最多的一次不下万众。他们把“风云之盟”的原文抄录出来,贴满街头巷尾山乡村落,一处官署衙门都不放过。

天王的御案上就堆放着雾境、西仙两郡太守的奏章,他向群臣朗诵了其中一封的原文,它由雾境郡长史许之望代笔,因为太守闻盛明在平息骚乱时不慎被乱民拽下了马,他失去了双臂。奏章中详细的列出了这次暴乱的过程和规模,造成的伤亡人数精确到个位。

燕伯廉主张实行一刀切手段,强行将全部居民迁离边境,最少不能低于五十里,抗旨不遵者即被视为通敌。这一建议实在是糟糕透顶,立刻遭到了御史大夫居直仁地激烈反对。佛羽也不由得暗暗摇头,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是这种反应,宰相大人除了嗓门和脾气突出些,真的可以称得上一无是处了。

两国边境集居的邾夏人有上百万之众,经过百年的和平共处,他们对长黎人的敌我意识早已消磨在彼此的互市贸易以及相互通婚之中。持久的安定繁荣会让人忘掉战争,放下分歧,忽略仇恨。这种潜移默化对双方都有影响,天皇上帝和大德明皇也无法改变人们对安逸的热情。在两国边境的互市榷场上甚至发生过两位神君共同出现在一场祭祀中的千古奇闻。虽然它立即被双方官府制止,但影响已经不可抹平,因为世人看到天皇上帝和大德明皇共处时,他们并没有大打出手,说明他们不是经典中一再强调的势同水火。两位神君都无法将他们分割,邾夏的人君又该怎么才能办到呢?

燕伯廉的臭棋无疑是将自己的百姓推向长黎的怀抱,他们将仇恨自己的祖国,进而成为进攻邾夏的先锋军。

不过居直仁的建议既不算高明又十分恶毒,他主张派足够的兵力先将边境隔离,预留出一些关口,设定期限接受自愿归国的邾夏人,也不强迫那些只关心自己生活福祉的愚民为国尽忠。至于羁留在邾夏一侧的长黎人要做好妥善安置,最好是把他们集中于一个地方便于管制。后面的话佛羽真想替他说出来,所谓的安置就是圈禁,但凡有人反抗,格杀无论!反抗是必然的,长黎元教徒不会受此束缚,屠杀将在所难免。他真担心天王会采纳这位正当壮年的御史大夫的建议。

五花八门的建议纷纷提出来,结果没有一个得到普遍赞同的,朝臣的争吵声简直快把王庭变成了闹市。

最后,天王陛下竟然问起了佛羽,表示要听听他有什么好建议。问计于敌人,这绝对是千古未闻的奇事,它一定会引起后世史家旷日持久地大辩论。

王庭内一片哗然,无人直接向天王提出抗议,朝臣们纷纷把矛头对准了佛羽。于是佛羽又挨了一通骂,受了一些严厉的批评,受到了三两声言辞激烈的警告。

佛羽先惊后笑,惊讶的是天王那难以捉摸的行事,笑大臣们的过火反应。这些显贵们的紧张确实可笑,好像天王会对他这个外人言听计从似的。

天王向他的朝臣们解释道:“佛羽先生心里装的是整个世界,我相信他只会站在黎民众生的阵营里去,他的建议定会不偏不倚。”

这个机会是出乎意料的,也是求之不得的,佛羽最开始就说了两个字:“止战!”

天王则回答了三个字:“不可能!”

佛羽表示自己只有这个建议。天王执意要听止战之外的进攻方略,他说:“这是我给你的机会,降低战争中黎民百姓伤亡的机会。”

佛羽觉得火候已到,于是回道:“我来贵国是为了一件能够拯救整个世界的大事,如果我失败了,即便邾夏最终替代锦绣,成为这个世界的名称也将是一场昙花一现的美梦。陛下只是在为别人做嫁衣。四十年,甚至更短,这个世界将不再为我们所有!我说的‘我们’是指整个人类,包括邾夏人、元教徒以及布贺人。到那时我们最好的结局可能就是死去,因为幸存下来的人将会嫉妒死去的人,他们会遭到奴役。陛下的子孙们甚至比今天长城上的奴工们还要悲惨,因为要奴役他们的将不再是自己的同类。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待佛羽说完,天王道:“先生曾说过您是从迷方回来的人,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想说迷方里有另一种生灵,它们将要在几十年之后来占领我们的世界?”

“陛下理解得十分正确。”佛羽感到一丝不详,因为他从天王的脸上看到了一抹轻蔑的笑意。

天王道:“十年前也有一位元教灵宗对我说了相同的话,他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不过他说的结局跟你不一样,他许给了我一个美好的未来。他告诉我能在迷方找到一种异类生灵,比我们凡人强大,现在想想他的描述应该是在说你们元教的某位神明。他许诺说只要找到他们就能让我的邾夏比现在强盛百倍,强盛到能轻易统一整个锦绣世界。我相信了,赞助了他丰厚的物资和强大的护卫队。那么我想听听佛羽先生想让我赞助什么?”

佛羽听出了浓烈的讽刺味道,他意识到想要说服这位睿智的君王还得从长计议。于是回道:“我不想带走邾夏的一花一草,只想恳请陛下赏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合适的地方让我讲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给您听。”

“邪教!”“妖僧!”“无耻的骗子!”朝臣群起而攻,御史大夫居直仁破口大骂:“苍首匹夫,收起你那一套胡言乱语,我绝不允许这王庭之上再有一个法贤出现。”他再次请求天王杀掉佛羽,得到了众臣一致赞同。

宰相大人再次发声,他激动地说:“如果陛下执意要礼遇这妖僧,是在动摇我大军的临战决心,他们会陷入不知为什么而战的困顿中,臣再次恳请陛下用这妖僧祭旗,他的血将是我们将士的壮行酒。”

我的血只会吓坏你们那些虎狼兵,佛羽不动声色地想。面对一群想要自己性命的人,他心中的感受反倒是渴望,渴望他们能说服他们的君王。他需要一次面对万众的机会。

天王坚持己见,毫不动摇。他不再追问佛羽,佛羽意识到他向自己询问只是一个姿态,他要的是这王庭之内所有人全都充分表达自己的意见,而又全都得不到普遍赞同之时再拿出自己的杀手锏。如此既彰显出从谏如流之襟怀,又体现了乾纲独断之雄才。

“让我们蒙羞的不是长黎人而是元教僧侣,所以我们的敌人是神都上元宫里的那位法王和他的臣仆,而不是善良淳朴的芸芸百姓。”天王娓娓道来,他一开口佛羽立刻就明白了,他是想把长黎和元教区别对待,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这对两国边境的长黎人来说真就是一个杀手锏,他们的信仰本身就轻虚淡漠如浮云。

佛羽兴致大增,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具体的实施办案。

天王继续道:“你们一定要清楚,我们即将发动的战争不针对任何一个国家,我们要对付的是元教,是这个怪物。我说它是怪物并非信口胡言,恐怕连佛羽先生这样的高僧也没法说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吧。”说到这他停了下来,盯着佛羽等待回答。

佛羽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正如天王所言,他的确说不清楚,只好回道:“它是一个宗教。”

“它不是一个宗教!”天王反驳道,“世界上没有一个宗教像元教这样热心世俗。大德明皇、长青天、吐陀罗人的魁赢、穆越人的桂月女神,这些与天皇上帝一样伟大的神君没有一个指派自己的仆人或者儿子降临人间来统治众生。天皇上帝又怎样呢,他派自己的儿子来到人间建立了一个叫圣廷的东西,企图用它来统治整个世界。元教的寺院不是百姓们寻求灵魂安宁的庇护所,而是控制他们灵魂的衙门。元教显然不是一个国家,可偏偏拥有世界的一大半疆土,它也不是朝廷,因为它奴役着十个朝廷,还在那十个朝廷身边安插了一个叫上师院的监视者;大到国政邦交的制定,小至黎民百姓吃的菜蛋食盐它都要插手干预。这不是个怪物又是什么?我们这次的战争就是要消灭这个怪物,把我们的兄弟十国从它的魔掌之下拯救出来。”

天王转向朝臣道:“归根结底我们的敌人是一个有万千僧众和上亿信徒组成的庞大怪物,杀掉一名僧人对这头怪物无关痛痒,我们不是去杀戮生灵而是要斩妖除魔,只有把我们的凤凰大纛插在三生柱顶才是对它致命地重击。

佛羽心花怒放,他竟然毫无理由地认为眼前这个三十三岁的异国君王一定会成为与自己并肩作战的盟友。这奇怪的想法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天王的话激起群臣的欢呼,他们纷纷伏地叩拜,高呼天王万岁、邾夏万岁。佛羽发现很多人都因激动而热泪盈眶。

天王的话被记录整理成一道讨元檄文,它不仅会出现在邾夏的城市与乡村,还将以特殊的手段撒向元境大地。以往这种现象是相反的,元教的典章经文会以各种各样隐蔽的渠道输送进邾夏,企图以这种循序渐进的手段来慢慢征服邾夏人的灵魂。这种看似无关痛痒的招数其实是十分奏效的,数百年来皈依元教的邾夏人比比皆是,屡禁不止,而且其中不乏王公贵族。硬是逼得邾夏朝廷专门建立了一个称作“秘营”的特殊衙门负责清剿这些叛徒奸逆。如今他们也开始了这种反击,天王是要把天皇上帝从十国人的心里赶走。

长黎不是敌人,长黎的边境自然也就不再需要关闭,一道安抚诏书很快会传遍那里的郡县市镇,宣布那里将一如往常。但并非不设防,天王只是把防线后移至雾境山脉北麓,而且还是一道隐秘的防线。那里将由附近征集的二十万地方府军秘密防守,一旦长黎胆敢响应神都圣廷,出兵邾夏,这二十万大军将是它的噩梦。率先关闭边境就等同于宣战,如果长黎在邾夏没有关闭边境的情况下出兵进攻,长黎人就成了侵略者,到那时边境的百万邾夏人是否还会继续将他们看成友善的邻居呢?绝对不会!他们立刻就会成为边境上的第一股强大的防御力量。

这还不算完。

负责监视星海草原的靖南军将移防风雨堡。此军的兵力也有四万之众,一旦长黎有变,它就会变守为攻。

承平日久,马放南山,靖南军是邾夏唯一不断经受战场磨砺的军队,他的陪练者就是剽悍的高星人和查邻人。这样一支大军一旦从后方杀入长黎,将是什么后果现在佛羽还说不清楚,可他清楚邾夏天王的最终目的是灭掉长黎。

佛羽在感叹天王棋高一筹的同时也看出了他的疏忽,要让多达二十四万的两支大军隐藏起来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接下来最忙碌的恐怕就数侍卫司秘营的校卫们了,他们必须保证大军的调动不会被叛徒泄露给长黎人。困难的程度是无法想象的。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掌灯时候,辉煌的灯火仿佛把王庭变成了一块庞大的琥珀,天王、群臣、众多正在忙碌的女官都成了这块琥珀的猎物。女官正在给群臣分发晚餐,与天王一同进餐是一种特殊的荣誉,佛羽也得到了一份。

烧制精美的青瓷碗里盛得是普通的白米粥,青青白白煞是好看;还有两样小菜,也很简单,五片大小均等的酱肉在如冰似玉的白色瓷盘中摆成了花朵的形状,光是看一眼就能让人口中馋涎四溢。另一份样子也十分精致,不过食材倒是普通的很,豆腐揉碎成渣,用油炒成金黄,在一片湛清碧绿的菜叶上堆成一座小小的山丘,白色的瓷碟像雪原一样将这座山丘包围。雪为什么偏偏不落在山丘上呢?这就是这道简单的菜肴的绝妙之处。茫茫雪原中,一座没被雪覆盖的山一定是正在发怒中的火山,它是有温度的,它的温度既避免了自己被大雪覆盖,还保护了山脚附近的草地和树林。因此盘中豆腐的温度是能用目光感受到的。佛羽哪里还忍心动手破坏这种美妙的搭配,它第一次知道菜肴也能是一种艺术。

这顿晚餐虽然制作精美,但毕竟都是最为普通的食物,在寻常人家的饭桌上也能看到,这应该是一位大国君主的御膳吗?

天王突然开口问:“不合先生胃口吗?”

佛羽回道:“可口,更可心。”

天王笑着道:“奢靡是毒药,对人是如此,对国家社稷更是如此。”

佛羽微微颔首,不再说话,心中却在思忖,希望这种节俭不是因为即将开始的战争。一个为了战争而节衣缩食的君王对黎民百姓来说并非福音。

饭后,朝议继续进行。

在邾夏的邻国当中就剩下一个易固还没有提及了。易固位于邾夏东北,与它的边境就是高山和平原的界线。易固的国土几乎都是山,崎岖而贫瘠的国土把易固人逼成了精明的商贾。南至长黎北到布贺,他们的足迹遍布整个世界。甚至有人戏称:最先征服迷方的一定是易固的商人。但他们既不热衷疆土的开拓,也无心捍卫信仰,让他们心动的只有能够赚取黄金白银的生意之道。因此他们是元教列国中最温和的一个,无论是邻国邾夏还是北方的布贺,易固都小心对待,从来都不得罪。

邾夏共有四个郡与易固接壤,全都是富庶之地,人口稠密,驻军人数自然也少不了。加上易固仗着居高临下的地势和温和的邦交策略,对边境的防御根本不上心,一些关隘多是为了应付圣廷的压力。这里和长黎边境又不一样,别看易固是商人国家,但边境上仅仅只有一座互市,他们更愿意主动上门找生意而不是蹲在自家门口守株待兔。

天王说:“四郡的府军加起来超十万之众,这个数字比整个易固的兵力还要庞大,又有高山阻隔,他们这些生意人不会冒险来跟咱们动刀动枪。即便他们被迫出兵也不足为虑,我们的这家邻居数银子比弄枪使棒更在行,这好办,只要诸位大人平常的饭桌上多几回今天这样的晚餐,咱们省下来的金银就能从班轲郡修一条直抵甘临城的金光大道,邻居们肯定会乐呵呵地沿着它跑回家。”

群臣鸦雀无声,无人敢抬头。佛羽明白原来这顿晚餐竟然还有规谏节俭的用意。

天王继续道:“道阳、江墉、浦岩三郡境内所有的禁军府军全部戍边,封锁边境;班轲一郡军队待命,如果发现易固人动向,主动出击。记住我们目前的阶段目标是班麟,也就是诗杭,我希望能亲眼看到‘班麟’的名匾重新挂在它的城头之上。邾夏立国以来未曾丢失寸土,唯独此处,竟然被元教徒占领了八百年之久,这是千古之耻,此战定要将其收复,不成功绝不罢兵。”

“战事期间,全国所有官员俸禄减半,停止一切祭祀朝会、修筑中的宫殿府邸全部停工、禁止奢靡的宴会,同桌吃饭者不得超过四人、禁止乐舞戏剧表演、关闭书场妓院等一切声色玩乐场所……”

天王列举的十分细致,甚至给家宴定了标准,什么样的菜肴算违禁,多少道菜品能算得上奢侈,都一一说明。他告诫朝臣,秘营将是这些新规禁令的执行者,违规违禁将遭到逮捕,以贻误战机罪充军,家产抄没以资军用。天王道:“这回我们不杀人,既然有胆量就送他到战场上去杀敌。”

他用一碗清粥,两样小菜和一个与己同食的恩赐换来的将是亿万军资啊!

接着又议定了征兵方案,这是最为重要的议题。到此时为止,从天王口中调动的军队已达五十多万之众,这几乎占去邾夏常备军的八成,而想要征服庞大的元境需要的军队规模至少要再增加一倍。

百万大军源自人民,对朝廷来说这是一个仅次于战场的重要考验,有五十万人穿上甲胄就等于少了五十万农民、工匠、工夫。这会直接影响到战争的另一重要部分——粮草辎重的供给!对此项方案天王给出的唯一要求是不能影响农事生产,百工作业,剩下的全由群臣拿主意。

经过一番商讨后,最终决定把贵族官宦子弟也列入兵源名录,富商大贾们除了出资助军以外,还要奉献他们的家族子弟和多余的仆佣。这一方案让天王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佛羽能从他眼中看到欣慰。拥有一班愿意把自家子弟送上战场的大臣,这是一个君王最大的幸福。

朝议一直延续到深夜子时才结束,议题除了战争还是战争,关于法贤灵宗和他的谎言很少被提及。佛羽虽然置身恢宏堂皇的王庭,却仿佛已经亲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这个国家要举全国之力进攻元教。以一对十,他想到的不是邾夏人的惊天胆魄,而是战事的惨烈过程,在这十一个国家的大混战里会有多少人丧生?那一定是个令人心惊胆战的天文数字。结局不管谁盛谁败,战后的世界都将会是个超级大废墟。他想,如果结局是这样,自己的救世计划还有什么意义?在自相残杀中覆灭还是被异族诛灭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佛羽知道一时无法阻止天王和这个国家的疯狂,想要改变邾夏的决心绝非是朝夕可成之事。但他并没有丧失信心,因为他坚信自己最开始的打算一但成行必将扭转局面,可在区区百位朝臣面前显露异能不但毫无用处反而会引来杀身之祸,他会被当成妖孽遭到秘密处决。天王和朝臣绝不会允许一个可以让万千百姓顶礼膜拜的人继续活着,更不允许有人破坏他们精心拟定的大战方略和仿佛即将实现的千秋梦想。

佛羽被软禁在内城一所大宅里,至今半个多月都过去了,他再也没有见到天王和任何邾夏官员。但无论是作为客人或囚犯,他得到的待遇都堪称优渥,膳食起居都有专门仆人伺候,十分周到可心。他可以随时到院子里散步,虽然始终有人不离左右,却从不打扰他的思考。他的卧房门外临时增加了两张床铺,两名贴身仆人夜间也不会与他的距离拉开十米。他们声称这是为了更好的照顾老人的生活。

他不能走出小院那扇月型门,门口有士兵把守,但不是负责内城守备的果毅亲军,他猜测应该就是让人谈之色变的秘营校卫了。这些无孔不入的密探不光对付邾夏奸逆,他们还负责监视获取朝廷允准羁留邾夏的元教徒和来降者,名震世界的鬼会也是他们打击的对象,这恐怕是他们诸多职责当中唯一一个让人拍手称快的了。

小院坐落于大宅的东北角,它很小,前后相加也不比寻常人家的院落更大。听负责伺候他起居的贴身仆人说这宅子先前是一位叫栗云墨的御医的府邸,这所小院落是他的书斋。它还保持着十年前的样子。

如今这里属于礼部尚书米延年,但是佛羽在这个所谓书斋里住了十多天,既没有找到一本书也未曾看见过那位米尚书的影子。

仆人解释说米延年大人并不住在这里,他只是想替老友保住这所宅子不被毁坏或被其他人占去,书斋的书早在十年前就被秘营抄没一空了,朝廷里有人认为这里藏匿着大量的元教经文典籍。

跟佛羽熟络以后,仆人大方地告知了自己的名字,他姓鄂,这是邾夏人独有的姓氏,不管是邾夏语还是雅语,它发音听起来都很不吉利。仆人解释说在邾夏语里“鄂”与“凶恶”之“恶”同音,字面不同但叫起来就毫无差别了,父亲希望他能做个善良的人,要把这个姓氏带来的恶念消除,所有就取了“消”这个字为名。

鄂消很善谈,但从不主动开口,佛羽先问他才会有选择地挑拣着回答一些,一旦开口话就像决堤河水似的滔滔不绝了。佛羽想知道的大部分都得不到回答,于是就拣一些他感兴趣又不涉及朝政大事的问题问,比如这个没有书的书斋的主人,他去哪了呢?鄂消真愿意回答,并且显得兴趣盎然,他说:“十年前他跟着那个法贤妖僧去了迷方,至今音讯全无,一定是死在那里了。”

这回轮到佛羽兴趣盎然了,十年前法贤的探险队里竟然有邾夏人!因为夜影改造的缘故,他保留下来的记忆好像经过提前筛选,并有一个明显的断裂带——与夜影相遇的那个炎热夜晚。除了少数与语石有关的残片外,之前的世界和时光对他来说只剩下历史典籍中的文字,还有些微必不可少的常识。在更加广大的层面上,那个夜晚的十个时辰以前和十万年以前对他都一样遥远。当然他还记得自己曾经是“端木雨”,也属于探险队的一员,而在他的同行者里,他只记得法贤一人。这些记忆的保存方式又都以一个“外人”的心承载着,每当回忆时,佛羽好像只是个看客!

他追问道:“讲讲这个的故事吧,听起来很有意思。”

鄂消滔滔不绝道:“栗大人医术精湛,他不光给陛下和王族看病,还时常到百姓当中去。贫苦人看病从不收钱,可达官贵人富商大贾们想要请他看病就会收取比其它医师高十倍甚至百倍的价钱。百姓们叫他‘医仙’,富人们却在背地里把他叫做‘老医怪’。他是古怪,有陛下恩宠、家资巨万,却不愿娶妻生子;他脾气也很坏,但绝对没有坏心肠。一听说他要跟着那个邪教骗子去迷方送死,凯歌城里的很多人简直要疯掉,都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当年我才十一岁,跟着父亲去给栗大人送行,凤凰门外聚集了好几万人,一直送到肃阳拱卫城才返回来。”

鄂消连连叹息,说:“天王陛下恩准为栗大人建了一座祠堂,这是极大的荣耀,很少有大臣的祠堂能建在都城之内。头几年比城里神社的香火还要旺盛,后来就慢慢冷落了。一些不好的说法开始慢慢流传,说他是被那个邪教妖僧……我是说那个骗子说动了心皈依了元教,如果他不主动走,总有一天会死在秘营的大狱里。我爹说他不信,因为我爹就是栗大人的贴身仆从,他偷偷告诉过我说栗大人很可能是被逼走的。但这两种说法我都不相信,栗大人既不会皈依元教,更没有人能把他逼走,因为天王陛下宠信,陛下离不开这样一位神医,有陛下撑腰谁敢逼他呀?!”

或许正是天王陛下本人逼他走的,佛羽暗暗感叹,他突然觉得这位御医十分熟悉,就好像自己曾经与他并辔而行,但又知道与御医并辔从凤凰门出城的自己现在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这个人曾活在自己的身体里,但已经被鵟狮血淹死。这种古怪的感觉并非简简单单的错觉,那是久远的记忆被时光过分销蚀而只留下了不可捉摸的吉光片羽,飘散于风中,难以捉摸,他正隔着一条河远远地看着它们忽明忽暗。他感到浑身的血液又在猛烈的翻涌。

鄂消怎么会明白,这样一个能让成千上万的百姓来为他送行的人,在一位君主眼中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如果自己没有克制急功近利的冲动,在王庭里让体内蓝色的血液流出来,结果一定比这位栗御医更惨烈。御医是被以移植为由诛除的一棵大树,自己却是一棵刚刚发出芽蕾就要被扼杀的种子。他只有在一夜之间变成一棵任何斧锯都不能伤其毫厘的参天巨树才能避免扼杀,才能达成此次邾夏之行的目的。其实这并不难做到,只要他有机会,让凯歌城的百姓亲眼看见自己体内流出的蓝色鲜血!一个蓝血人会被他们当成什么?神?妖魔?不管什么,都能让百姓疯狂!

可是天王一时并不打算要他的命,那么留着到底有何用呢?困在这一方院落,他能见到的人就那么几个,愿意说话的就只有鄂消一个。而鄂消又是个头脑还算清醒的年轻人,就连门口把守的士兵到底是不是秘营校卫他都不愿意透露。

鄂消很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当佛羽想要打听询梅和追风时,他的回答就不那么痛快了。佛羽强逼之下才得知缘由。鄂消说:“正在跟元教打仗,所有关于元教的人和事普通百姓都不能私自讨论,官府知道了是会判罪蹲大牢的。”

“打仗的事总能说吧!”佛羽问。

鄂消想了想说:“这个好像也避免不了提到元教吧,我不能说。”

佛羽毫不气馁,“你就说说现在的战况,就是现在谁更厉害。”他已经改变了最初的想法,既然战争不可遏止,那就加以利用好了。如果能说服天王交出自己手中的四块语石,那么让他帮忙获得芹溪学宫中的四块也将是顺理成章的事。战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控制的战争。

鄂消满脸兴奋道:“当然是我们邾夏厉害啦,我听说都已经打到云然家门口了,易固和长黎还不敢动,你们元教徒真是太不团结,眼看着自己的盟友独自挨打,竟然能在一旁瞧热闹,假如我是你们那个法王,一定先把易固和长黎收拾了,自己家都管不好咋跟别人打?我敢打赌,不出一个月,朝廷准能收到诗杭回归的捷报……”

鄂消赶紧捂住了嘴,佛羽笑了。他小声道:“你就放心吧,院门离得很远,他们听不到。我一百多岁了,难道还会像小孩子似的出去告你的状?你就跟我说说吧,那是我的两个学生,我只想知道他们是否还安然无恙。”

鄂消急了,委屈道:“先生,你不要引诱我犯错,这会要了我的命啊。”

打这以后鄂消的话少了许多,渐渐得也与佛羽疏远了,没过几天连人都不见了。他的位置由一个叫雪尊的新仆人填补,这也是个爱说话的,他主动向自己的新主人透露了前任的情况,原来鄂消疯了,米延年大人已经把他送回了他的老家天游城。佛羽倍感愧疚,想多知道一些,可惜那已经是雪尊了解的全部情况了。

又过了许多天,突然有人来访。

佛羽刚刚用过晚饭,正打算到院子里散步,偏偏这个时候下起了雨。冬天的雨最叫人讨厌,它会给寒冷加上湿气,湿气会把寒冷黏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也能慢慢渗透最厚实的棉衣。

正当他要回房时,雪尊告知说有客人来。他问是谁,雪尊也说不清楚。

来访者进屋摘掉斗篷上的兜帽,露出的脸让佛羽大感意外,这人正是当今的邾夏天王,年号“神册”,本名郦鞅。一个大有作为又可怕的年轻君王,他即位是只有十四岁,坐上王位的头一件事就是杀掉自己的叔叔。

天王被宽大的毡斗篷裹得严严实实,连走路的姿势都被隐藏了,别说佛羽,就连门口那两个生着鹰眼的秘营校卫都没有认出来,他进来时用的是侍卫亲军司右都使的腰牌。

佛羽躬身行礼时,他已经坐到火炉边的圈椅里了。

他开口道:“委屈先生了,你应该知道打仗很忙,所以一直没时间抽空来看看您。”

“陛下现在很清闲吗?”佛羽见他红光满面,就好像看到了邾夏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攻击势头。

“斑麟从新回到了故国的怀抱,我即将启程赶往那里,你们的三生节快到了。我觉得临出发前应该来见见先生。”

佛羽的心立刻纠作一团,一座城池被攻陷,最受伤害的不是失地的国家而是那里的百姓,他十分担心接下来会从天王口中听到“屠城”二字。

希望往往会落空,而担忧却总是成真。天王用庄重的口吻道:“我真的低估了元教徒,他们宁可毁掉城市也不愿意还给我们,在城破之后斑麟成了一片火海,我得到的是一座烧成了炭的废墟。”

佛羽道:“人呢?”

“先生放心。”天王恢复了轻松的口吻道,“我的军队没有屠杀他们,是他们自己选择了与他们的诗杭同生共死。”

佛羽无话可回,默不作声地盯着炉火,心中正在猜想诗杭城到底有多少人口。

天王继续道:“先生向我要一个合适的场所和合适的时间讲一个故事,我觉得这里就不错。”

佛羽恍惚回道:“其实您大可以派人把我召我去宫里的,只要不是在王庭里当着众朝臣就可以。”

天王却说:“可现在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见先生。”

佛羽不解。

天王回道:“因为邾夏境内目前没有一个元僧了,对于世人来说先生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