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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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宋下城,审判

一声白枭的鸣叫把端木风从睡梦中惊醒,他慵懒地翻了个身,感觉浑身绵软无力,好似骨头全部剔除了一般。

高高的小窗像一盏嵌进墙体里的神奇壁灯,再一次亮了起来。灯里还有一只鸟的身影。叫声就来自于它,一只体型巨大的白枭,红色的长喙像一把刚从某个人身体里拔出来的匕首。它正盯视着端木风,毛茸茸的小脸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可这小畜灵一贯善于利用眼神做文章,此刻那对圆溜溜的眼睛里射出的阴鸷目光与它周身的羽毛一样可怕。那都是不详的象征。

“第五十一天!”端木风轻声念叨了一句,竟然把那个不祥的家伙吓跑了。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心想,原来也是个胆小鬼,全靠凶恶的外表唬人。这不禁让他联想到了父亲,父亲就有一个凶狠的外相,不说话也能把人吓丢了魂,要是发起脾气来简直堪比鬼祖。他多希望有一天也能突然发现父亲像这白枭一样,虽然胆小不代表善良,至少没胆量行凶作恶。

没有白枭的“壁灯”显得更亮了,其实这小窗小得连一个人都容不下,起先,那只白枭几乎把它全堵上了。此时射进来的光不再是支离破碎的,它刺进黑暗里像一道寒光熠熠的锐利剑锋,不过它始终在变化着位置和形状,从端木风的床前慢慢向墙壁滑移。大概它是想把这间牢室里的黑暗切开吧。

应该快到三生节了吧,端木风盯着光刃胡思乱想。记得去年过节时父亲送给自己一把十分漂亮的高罗钢剑,他偷偷把它扔掉,然后撒谎说不小心弄丢了。结果招来一通叱骂,最后父亲轻蔑地说:“不喜欢兵器的男人通通都是窝囊废。”

当时他认为父亲这一观点肯定是错的,天皇上帝就没有兵器,可他却统御众神;姜宗先师不但不喜欢刀剑,他还在训令中禁止一切兵器在上元宫和所有的宫观寺院出现。他不使用任何兵器,却征服了几乎整个世界的人心。这个世界是由不爱宝剑及一切兵器的人主宰的!

如今端木风不敢那么肯定了,因为先师和他的转世法王手中的法杖似乎也是一件兵器,而且僧侣几乎人手一根。他们宣称法杖修长坚直,是自身意志和修业的象征。可是用它杀起人来甚至比刀剑更顺手,那些围攻侯府的僧侣不正是用它来打仗的吗?

天皇上帝的教谕没有阻止父亲肆意妄为,可僧侣们做到了,他们只是把平日里杵在地上的法杖轻轻举过头顶,就轻而易举的战胜了父亲。父亲失去了士兵手中的武器,于是他就被自己的臣僚肆意殴打。力量难道真就是暴力吗?恐怕是这样的,连神都要借用暴力才能施行他的仁爱,否则哪有现在的元境十国?

光刃远离床沿一米左右时,早饭送来了。

来送饭的小禁士照例会在一旁等端木风吃完,然后带上餐具和垃圾离开。今天的早餐换了样,让他大感意外。

“怎么回事?”他警觉地问。他早听说过死刑犯临刑前的最后一餐会很丰盛。

小禁士正好站在窗光里,疑惑不解的表情让他稚嫩的脸多了些许老相。“什么怎么回事?”他反问。

“这!”端木风指着床板上的早餐道。大方盘里是两个牛肉馅饼,一个拳头大小的肉圆,还有一碗牛奶紫米羹,煮出了血红色,看上去十分地道。

“今天有人受刑,牢内所有人加餐。”小禁士脱口而出。

为即将赴死的难友送行,这是古老的传统。

“是谁?”端木风惊问道,得知不是自己,他并没有感到有多轻松。

小禁士慌忙躲到阴影里,无论端木风怎么逼问他都不再说话。

会不会是父亲?这是他听到“受刑”二字时的第一个念头。五十天来,端木风无一日不在担心着这个时刻的到来。等待死亡是一件比死亡更恐怖的事,等待别人的死期,由其是自己的至亲至爱,能让人发掘出自己的麻木残忍,恐怖就源于此。

父亲,一定是父亲!第一个肯定会是他。那接下来呢?端木风不清楚母亲和维夏是否也被抓住,此时他对井下暗道的隐秘性彻底失去了信心。面对那晚的大火和血腥杀戮,公孙克的忠诚会比侯府高大的外墙还坚固吗?他努力回忆平日里这个伴读少年勇敢指责自己过错的那些画面,以此来巩固对他的无畏和耿直的信任程度。

跟端木风一起被送进净厅的仆人当中没有几个是自己熟悉的。他们人数众多,在那晚的夜色中排着长长的队列,由士兵押解,像一条被困住的大蛇,慢吞吞得在雪街上游动,凄惨的呻吟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端木风在队列中努力寻找着自己熟悉的面孔,没有母亲和维夏、没有南宫老师、甚至没有晓星和银翠……他们都去哪了?侯府肯定不止这么些人,难道都已经葬身火海或惨遭杀戮?这些念头让他惴惴不安,痛苦不堪。

前所未见的大火,前所未闻的惨叫哀嚎,前所未经的杀戮,他感到自己也已经葬身火海。

再痛苦也要吃饭!这是第二次身陷囹圄的第二天悟出的真理。这个牢房一日只供应两餐,食物也十分粗劣,再也没有第一次被抓进来时的优渥待遇了。

第一天,端木风因为紧张难过没有吃送来的饭食,当晚就尝到了饥肠辘辘的滋味,他忘了自己已经快两天水米未进了。没想到第二天竟然取消了他的饮食供给。他向看守提出质疑,得到的解释是他企图绝食,索性就成全他,也给别人省下一份。

第二个夜晚,饥饿变得更加凶猛起来,好像五脏六腑都在被消化,那种奇怪的空虚感闹得他彻夜未眠。第三天时饥饿感已经代替一切,成了生命的主题乃至生命本身。他寻见一只土元,依稀记得这是一味药材,便毫不犹豫地扔进嘴里。那是他有生以来吃到过的最美味的东西,没有之一。冬天,土元十分少见,他吃下的那只也是死后的残壳。别的虫子当然也不会有。至于老鼠,它们是来等着吃他的,怎么会轻易被自己的食物抓到呢?

第五天,他已是奄奄一息,浑身软成一滩湿泥,连呼吸都变得十分费力。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看到死神的微笑时,一名小禁士送来了一碗青菜淀粉热汤。端木风恨不得把整个脸都埋进汤碗里,这一刻,热菜汤就是全世界。他想不起那碗菜糊汤是酸还是咸,只知道饱腹的感觉真幸福。

一通狼吞虎咽,把这顿堪称佳肴的早餐吃了个精光。小禁士来收拾碗筷,端木风不再逼问什么,像往常一样看着他拾掇妥当,然后关门离开。从送菜糊汤起,他的饭全都由这小禁士来送。起先,他本想打听一些关于父母和维夏的消息,但是连续问了十几天,绞尽脑汁地变换说辞、口气、态度,软硬兼施,哄骗哀求,使劲浑身解数也没撬开小禁士的嘴。于是就断定这小禁士一定是个哑巴。

就在三天前,也就是被关进来之后的第四十八天,这小禁士竟主动开口说话了。

那是晚餐时,端木风正就着玉米面饼喝着一碗杂面糊糊。

“小公子,有人托我告诉您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要坚持住,他还等着要见你。”小禁士几乎把嘴贴到他耳朵上,声音像夏季的蚊蝇嗡鸣。

端木风差点没被呛死。一个你认定是哑巴的人突然讲话,无论他说的是什么,你都会被惊个半死。

“谁?……是谁?”他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不知道,就是一句话。”说完,小禁士就不再开口了,他又恢复了“哑巴”的身份,好像适才的那张嘴是跟别人借来的一般,现在已经物归原主了。

难道是公孙克?端木风寻思。不可能,如果他带着母亲和维夏成功逃脱,绝不会冒险折返回来跟自己说一句话。听那话的意思是要救自己!那就更不可能了,公孙氏家道败落,要不是父亲收留,这小子早饿死几百回了,他哪来的能耐救我?

他又想到了武士。难道真有武士逃脱了?也不可能,即便有人逃脱,人数也不会多,想从几千僧侣和上万官军手中救人,等于自杀,他们真的拥有这般忠肝义胆吗?

要么就是那个叫褚恩农的鬼猎人。但这个念头实在是荒唐可笑,褚恩农曾明确表示,上次援手相救是为了他自己活命,他绝对不会再冒第二次风险来争取一个本来就极不靠谱的希望。鬼猎人不会跟任何人做任何交易。

唯一可能的就是地方土司了。宋下藩治下有七个土司道,其中三个是端木氏本家,还有曲原回河两个姻亲,如果他们联合起来,打下宋下城也不是没有可能。但端木风对此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们对天皇上帝的忠诚一定会大过对父亲的。有谁敢为一个叛神者说话?邾夏天王和布贺单于倒是有这胆量。

早饭过后不多久,来了几个藩军,宣布全牢犯人陪刑。端木风被镣铐锁上手脚,他第一个被带出牢房。

浸沐台上多了一尊巨鼎,旁边搭着木梯和平台。三足间燃着熊熊大火,火舌欢快地舔舐着黢黑的鼎底,可以听到鼎里的水被烧的哇啦啦乱叫。

鼎镬之刑是给叛神者和鬼猎人准备的。是父亲?还是褚恩农?难道他又被抓了?这极有可能。他劫持琴靖灵姑,还伤了她,同时又是鬼猎人。如果真是他,这将会是五百年来净厅第一次对鬼猎人施刑,明诚灵道寺一定会号召所有人观看这一历史性盛况,这是一次吸引世界瞩目的绝佳机会。

果然,浸沐台南面宽敞的广场上挤满了人,连牛马市都是人山人海,花花绿绿像铺了一块巨大的彩色粗糙地毯。藩军排着整齐的线形队列在人群中纵横交错出网格状,把喧嚷的人群切割成无数小块。端木风觉得全城人都来了。

犯人们被集中到浸沐台东南一角,他们全都戴上了脚镣,并且所有人都被串联在一起。藩军在周围围了数层,刀剑出鞘,枪矛平端,随时准备着杀戮企图逃跑的人。

端木风排在最前头,他想回头找寻熟人,被近旁一个士兵的长枪制止。他只知道左右几个临近者都还穿着侯府仆人的号衣,对他的态度也还十分客气,只是他们的面孔他一个也想不起来是否见过。

虺增的尸体不见了,歌风圣女依然站在莲花中央,莲花的阴影处还有少许残雪可见,一定会有人觉得这片雪是因为眷恋圣女才迟迟不化的。她正向人群微笑,仿佛被这前所未有的热闹场面惹得心花怒放。圣女像前挤满了花花绿绿的僧人,他们周围围着一群身披金黄盔甲的士兵。当间一把高背扶手椅子里坐着一位老态龙钟的僧人,他身穿华丽的深橙色法袍,头戴平顶三角缀玉硬冠,花白胡须盖住半张脸,两只黑大的眼睛就显得格外突出。他左手拄着一根华丽的紫金法杖,离得老远也能看见它在不停的颤抖。

一位灵宗。难道固山上师院的大司牧方慈灵宗驾临宋下城了?没错,只有国王的羽林亲军才是金盔金甲,也只有作为国师的固山上师院大司牧才有资格使用楚亚国王的仪仗。这更加坐实了受刑者是褚恩农的猜测,除了他,端木风想不出还有谁的死能重要到需要一位国师亲临刑场。一个人的悲惨死去也能成就如此空前的盛况,这算是死得光荣吗?在以后的史书里褚恩农的名头一定能盖过当世法王和列国君主。端木风这样想着,荒唐感填满大脑。

除了僧侣,陪同方慈灵宗的还有宋下城所有文武官员,端木风只认出了欧阳忠、长孙寿诚……还有琴靖静女!既然她安然无恙,受刑的铁定就是褚恩农了。可为什么不见岳让灵师的身影?他的目光被琴靖静女牢牢攫住,她就站在欧阳忠左手边,紧挨着灵宗。她一身月白长袍,披着兜帽斗篷,小半张脸都躲在兜帽里,不仔细的人还真不容易认出来。端木风知道她戴着兜帽的目的并非掩面,应该是遮挡被褚恩农割掉的耳朵。

方慈灵宗由琴靖和另一边的一位陌生净女搀扶着站起身,缓步走到台沿,全场所有的人像被大风吹拂的花田,退浪一般跪地伏首,端木风也随着其他犯人跪下了。

只听一个苍老喑哑的声音喊道:“子民们,愿天皇上帝保佑,国泰民安,世界和平!”

回应这句祷告的是一阵山呼海啸般的祷告:“天皇上帝慈悲,永保万民,五谷丰登。”

端木风也跟着喊出声,虽然他心中对这些空泛的话早就厌烦了,但也抵挡不住眼下声势浩大的渲染力地影响,内心竟也泛起了汹涌波澜。

灵宗从新入座,他看上去十分疲惫,就像刚刚结束一次艰难的长途跋涉。喊话原来也是一件累人的事啊!端木风轻蔑地冷笑起来。这个与楚亚国王齐名的国师大司牧对于楚亚国的百姓来说一直都是神一般的存在。他是所有楚亚人与法王上师之间的纽带,是神圣的化身。

在此之前,端木风毫不怀疑地认为国师一定是个魅力无限的高僧,起码也能和当今的王上争一争高下。他有幸亲眼见过当今的楚亚国王,那是个形容俊美的中年男子。但他失望了,和国王比起来,方慈灵宗即便衣着再怎么华丽也都成了老朽的山野村夫。

“带人犯。”一声高呼过后,净厅大门里缓缓走出一队罪洗师,清一色的紫衣禁士。一堆紫色里,一袭黑衣的父亲显得格外扎眼。

“爹!”端木风脱口高呼一声。怎么回事?不是褚恩农吗?难道这般兴师动众只是为了一个藩侯?他不认为杀父亲是一件值得大肆扬颂的事情。他的心立刻像一只兔子般在胸堂里横冲直撞起来。

从面前经过时,父亲只是瞥了端木风一眼,什么也没说。

父亲依然是那个父亲,身材肥硕,大腹便便。他仰首阔步,手镣脚镣根本锁不住这位一等封君的傲气。他浑圆的脸膛白中透红,端木风一下子就看出了父亲还是比原来消瘦了许多。难道他也每日吃糠咽菜?粗劣的食物对端木风也许不是问题,但对于锦衣玉食奢华惯了的父亲来说简直是难以忍受的折磨。曾经就因为从一块红烧肉上吃出一根猪毛,父亲竟把厨师吊起来鞭抽,若不是姑父南荣靖宗帮忙说话,那厨师肯定会被打死。

父亲站在浸沐台前,前后左右换成了挽盾持枪的藩军士兵。他神情倨傲地扫视着曾经属于自己的百姓和士兵。

审判开始了。

一位魁士走到台前,端木风认出是平等所典令普严,他手捧《神记》先念诵了一段《宽恕经》,随后才是讼词。

普严魁士高声念道:“三生化相之天皇上帝创育众生,慈牧万方,神圣不容侵犯,然原宋下藩侯端木功良兵围寺院圣地,公然绑架大德高僧,猖狂至极……”

讼词很长,内容基本全是冗长而枯燥的教义经典引述,以此来证明父亲的所作所为为什么是对神灵的背叛、如何是恶劣的、恶劣到何种程度、为什么不可饶恕,还解释了鼎镬之刑为什么施用于叛神者。明明是一目了然却非要用万语千言,在加上魁士缓慢地节凑,听得人昏昏欲睡。端木风身边真就有人听得哈欠连天。

当然,他自己是不可能认真听进去的,他的注意力全在父亲身上。父亲闭着双眼,偶尔将眉头微蹙,又或者在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冷笑,他会时不时地扭一扭脖子,也会轻咳几声吐出一口浓痰,但始终没有把眼睛睁开。看那股子轻松劲儿,不明就里的人一定觉得他正沉醉在美妙的曲词里。但端木风清楚,讼词对父亲一定是个煎熬,他最痛恨的就是长篇大论和废话连篇。

读毕讼词,普严魁士退回僧群。随后就有另一个声音高声问道:“端木功良,你知罪吗?”

父亲这才把眼睛睁开,他仰面朝天,摇头不语。身后一名士兵上前照他小腿上猛踢了一脚,他差点就单膝跪在地上。士兵厉声命令道:“答话。”

紧跟着,人群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呼号:“答话!答话!跪下!跪下!”

两个士兵上前分别在父亲的腿弯处猛踢,直到他跪下为止。端木风感到自己的膝盖也跟着碎裂了,他赶紧把眼睛闭上,不忍去看父亲的脸。

群声息落,质问声再次响起。“端木功良,你是否派人杀死岳让灵师?”

竟然还有加料!这又是哪一出?端木风猛睁双眼,父亲杀了岳让灵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去父亲脸上寻找答案。他找到了,父亲满脸诧异,终于不再沉默,高喊道:“我没杀他!”

他立刻就相信了,父亲暴戾残忍,却从来都不会说谎。

“恭请岳让灵师法首,带凶手。”

端木风这时候才找到发话的人,原来是一名有点年纪的黄袍灵师。在宋下,灵师位阶的高僧只有岳让,这位大概是随方慈国师从固山来的。

只见一个中年元士双手平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的正是岳让灵师的人头。元士身后两名罪洗师押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武士,他步履蹒跚,满脸血污。端木风一眼认出他就是那个自己关在侯府时来送饭的厨师。原来他是一名武士?!

这时候,人群再次纷纷下跪,哭喊声像突然而至的巨大山洪一般震耳欲聋。很多犯人也跟着哭起来,端木风亦感到鼻子发酸。

岳让灵师慈爱善良,学识渊博。他的脚步遍布宋下藩治下七个土司道的寻常巷陌山山野野,受过他恩惠的人不计其数。七十岁高龄依然坚持每月两次亲临祈福法会,握每一个信民的手,为他们解禳灾苦。这样一位受人爱戴的高僧只剩下人头来跟百姓相见,百姓的反应可想而知,父亲和武士的下场也就毫无悬念了。

震耳欲聋的哭声很快就演变成更加疯狂的声讨:“煮了他们!魔鬼、妖孽!”伴随着呼喊,人群开始像大风骤起的海面般一时间波涛汹涌,人潮涌向浸沐台,把藩军编织的人网冲得七零八落。

藩军的反应相当迅速,在父亲和武士被人撕碎之前,士兵们用身体、盾牌和长枪组成的一道堤坝把暴怒的人潮挡住。

一位元士擂响法鼓,声如雷震,震得人心肺俱颤。法鼓声持续半刻钟,住声时,人群恢复了秩序,回到原来的位置。藩军放弃编织切割网,全都集中起来挡在人群和浸沐台之间。

陌生灵师继续发声问训,“端木功良,你是否认识这位武士。”

父亲点头回答:“认识。”

武士插嘴道:“我没有杀知事……”

“还没轮到你说话。”陌生灵师打断武士的话继续问父亲,“你是否劫持过岳让灵师?”

父亲承认。

“你是否派兵围攻过明诚灵道寺?”

“这些我都承认,是我干的,刚才普严老儿的长篇大论里已经唠叨过了。”父亲不耐烦地反问:“你到底要问什么?”他的脸色变了。

端木风知道,父亲已经失去了镇定,他的暴怒只是在掩饰内心防线的崩塌。这怪不得父亲,当山山海海的人同时高呼一个人的名字时,这个人所得到的体验不是高傲就是恐惧,前者喊的是“万岁”,后者喊的是“杀了他。”

陌生灵师转而去问那武士,“你是否按照端木功良的命令率人潜入灵道寺杀害岳让灵师及大量僧人和士兵?”

武士摇头道:“没有君侯的命令,我们也没杀灵师,我愿用武士的尊严和荣誉起誓。”

父亲怒喊道:“你们想栽赃陷害,我被关在地牢里不见天日,怎么给他下命令?”

陌生灵师不理会父亲,返回方慈灵宗跟前,垂首说了些什么,灵宗扭头循问琴靖静女,欧阳忠也插上了嘴。他们个个神色凝重,虽听不见交谈内容,但气氛足以叫看到的人揪心不安。

端木风紧盯着父亲的脸,他正在跟那个武士说话。两人与他距离较近,所以声音比僧侣将军们的窃窃私语要大,可以听得见。

“你都做了什么?”父亲懊恼地问。

“我们想救您,结果三十多人死得就剩我自己了,请君侯相信我,我们一进去就被藩军和僧人们逼到三生殿前,他们将我们包围,根本没机会去杀岳让灵师。”武士说得很快,好像担心下一刻就没有开口的机会一般。

果不其然,他们很快就受到士兵枪矛的警告,不得不住声。

方慈灵宗周围的商讨会没完没了,琴靖静女好像跟欧阳忠起了争执,这倒是让端木风感到奇怪。他们是同盟者,不应该是共同进退的吗?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自己。

最后,妥协的竟然是琴靖,她似乎遭到了灵宗的训斥,退到一旁不再说话。

陌生灵师回到台前大声向人群宣布:“原宋下侯端木功良,叛神欺教,杀害灵师,是罪大恶疾的判神者,决定判处鼎镬之刑。这是神的判决。接下来的时间交给神的子民们,你们可以为自己的同胞辩护。”

完了!大鼎恐怕派不上用场了,端木风绝望地想。这时候把父亲交给百姓,他们准会将他生吞活剥。上灵子法王说过:把屠刀交给普罗大众就是交给正义,于是固山城的百姓用法王赠予的正义屠刀杀掉了两万人。他顿觉毛骨悚然,一直在心头萦绕的担忧终于成了现实,宋下侯府将会被这些手持正义大旗的百姓们杀得鸡犬不留……

首先登台控诉的是长孙寿诚。他指着父亲大骂,被灵师警告注意言行之后依然恶语相向。看他那样子,非得亲手杀掉父亲才能让其平静下来。他恶狠狠地吼道:“这草包就是头长着毒牙的野兽,我父亲长孙行在世时是总管府的总管,就因为反对私征材碳税就被他五马分尸。杀了他就是为宋下藩除掉最大的祸害。”他的话得到了人群热烈的声援。

父亲在喊,声音却被呼喊声淹没,他的愤怒也在一点点褪色。有东西从人群中扔上来,结果遭殃的是挡在中间的藩军。

长孙行大人因僭越罪被处车裂极刑。这是端木风得知此事之后管家公山重的解释。

第二个上台发言者状告父亲指使侯府武士不经官府便逮捕了巡防司十一名巡兵,并将他们全部处死,就因为这些巡兵没有认出侯府的车驾,执意要他下车,接受检查。

这桩惨案宋下城人尽皆知,公孙克给端木风解释说:“那几个巡兵值夜时轮奸了一名少女,君侯震怒之下就动了私刑。

接着是一位妓女,哭诉自己如何一步步从富家小姐沦落青楼,痛斥父亲逼良为娼。这事端木风不知道;一个拄着拐杖的耄耋老者捧着一个小小的人头骷髅,涕泗横流地痛斥父亲纵狗杀人,他的孙子在街边捡到半只油饼,侯府仆从说那是侯府的狗食……老人说不下去,趔趄着扑向父亲……

不,这还是我的父亲吗?端木风心如刀绞,强忍泪水。这件事他闻所未闻。

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商人带着一个瘦弱的年轻人登台。年轻人缺了左臂,脸也只剩下半边。

商人说话很轻很慢,“我是吉梁的皮货商人毕鼐,要说受到的直接伤害,肯定是有的,但都是些钱财上的事,我不怎么在乎,也从来没想过要追究。我这次要说的事情跟我有关也无关,六年前我带着商队途径吉梁道治下的一个偏僻的乡里,无意间撞见君侯……端木功良带着武士和亲兵屠杀一个小村子里的村民。幸亏我躲得快,要是被他得知我撞见了这事,保准会遭到灭门。我和伙计在山里躲了两天才敢出来。说来也巧,再经过那个小村子时发现一个孩子竟然没死。”

他拉了一把断臂年轻人,介绍道:“就是他,我把他救下医好,一直带在身边。从这孩子口里得知,端木功良之所以屠杀他们全村其实就是为了一头野鹿,他射中一头鹿,鹿跑了,他就硬说是被村子的村民给私藏起来了。”

这事端木风不知道。他看着那个只剩下半张脸的年轻人,想起的却是那家被烧死的人,他相信这事父亲做得出来。他感到自己胸中被人塞进一块大石,滞闷难忍,一声悲号冲出胸腔。他绝望地盯着父亲苍白的脸,他是父亲,也是一头野兽。哥哥,我该跟你一起走,你在哪?他想着,不知道该向谁求救。

人群再一次沸腾,“杀死他!杀死暴君!”喊声如雷,杀气冲天。人潮冲破藩军防线,父亲和武士被淹没在愤怒的惊涛骇浪里。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没有被撕碎,愤怒的百姓剥掉他们的衣服,将他们举过头顶。

裸露的父亲白嫩肥胖,丑陋不堪,他没有挣扎,他在盯着端木风的脸大喊。端木风早已被登台控诉者口中的累累罪行惊得神魂失措。他也看着父亲,心里没有痛苦,只有绝望。凭着父亲的口型猜测,他喊的应该是“对不起,风儿。”

父亲的脸完全变了样子,没有恐惧或者惊慌,眼神十分古怪,与以往的锐利逼人大不相同,到底如何不同端木风一时无法梳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