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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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宋下藩,黑暗的世界(下)

原来,把三人吓得魂不附体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人瘦得像一捆干柴。他是这院子的主人。他说:“家人都逃走了,我都这把年纪了,就想死在自己窝里。”

老人说他白天躲在厨房的地窖里,夜里才敢出来,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十来天了。

待云开问:“这里被什么人攻击了吗?”

老人叹着气回道:“还能有谁!土匪,血戏子。镇上的乡勇和年轻人都被朝廷派去南边跟邾夏人打仗,这些坏种见只剩下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看家,就来欺负我们,说什么他们也要打仗,向我们要粮要钱,还抢年轻的媳妇姑娘,我们稍有反抗他们就杀人。送走一波又来一波,没完没了……”老人的双眼里全是泪意却一滴也没流出来,都化成了一声声深沉的叹息。

端木风插嘴问:“早上见到你们的理长也被杀了,这镇上还有多少没逃走的?”

老人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怎么,他也死了?!”

端木风点了点头。

待云尽补充道:“应该是刚死没多久,血还没有完全干。”

老者道:“那一定是金十万干的!为了保住自己的家产,奇介常奇把金十万出卖给了血心会,说他们家的财产更多。金十万就和另一个血心会档头合作来对付他。两拨人在镇子里打来打去,就把好好的野老镇给毁成现在这样。”

听得待云尽破口大骂:“我就说嘛,世族和阔佬没一个好东西。”他劝老人跟他们一起走。

老人道:“这世道,去哪都一样,我已经不想再折腾了。你们快走吧,千万不要再沿着官道走了,这条路上都是兵和匪,你们这年龄,即便没遇到土匪也会被官府抓去当兵。记住,出了南门就立刻离开官道,往两边的山里去,越穷越偏僻的地方就越安全。”

待云开决定往西去,他说:“西面是八百里苍夷山,一直能延申到康町,正好也是我们回家的路。”

端木风却犯了难,难道也要跟着他们去雍洛不成?可他很清楚,在一个兵荒马乱的国家里独自行动几乎是等同于找死,眼下他别无选择。

刚翻过一个山岭待云尽就开始抱怨,“我们还真要听那老头的吗?什么叫越穷的地方越安全,我可不这么看,不然一打仗都是穷人死得多,我们上当啦。”

“老人家说的没错。”端木风气喘吁吁地插嘴道,“不管好人坏人,都是嗅着金银的味道找去处,如果穷人老老实实地待在穷乡僻壤,什么土匪会去打一座茅草屋的主意呢?穷人之所以弱不禁风是因为他们生了图谋富贵的念头。”

待云开兴致勃勃地接道:“你这个说法听起来新奇,但没道理,穷人难道就是天生的?就应该住在穷山恶水一生忍受凄风苦雨?世上可没这样的道理。我承认《血统论》的正确性并坚决拥护它,但血统并没有限制人对财富的追逐权,一个土族也可以发家致富,只要他是老老实实营务属于他们的行当就无可指摘。”

听他提到《血统论》和土族,端木风不由得又想起了虺增,谈兴锐减,“我没说穷人不能追逐金钱,我只是在阐释可能是对金钱的追逐导致了他们的脆弱,金钱不完全等同于财富。”

待云开道:“金钱就是财富的全部,除它之外一切都是虚妄,它能给人带来无限可能,只会让一个人强大,何来脆弱之说?”

端木风可不这么认为。待云开的话需要一个前提来支撑,只要金钱得足够多时才会赋予它的拥有者强大的力量,像巨鲸钱庄的大东主许冠世那样。许家的财富几乎赋予了他超越血统界限的力量,让他这个庶族拥有了普通世族都不可企及的荣耀。可如果只是那个野老镇中的金十万或者什么奇介常奇,他们的那点金银只会给自己招灾引祸,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你说的对,如果能遇到个有人的村镇,我们可以花点钱,每人买一把兵器防身。”他不想再做无谓的争论,眼前这个进过芹溪学宫的厨师对自己的学识太自负,说话时脸总是不自觉得往上仰。

即便是月光辉煌,走起山路来也是十分费劲和危险的。当东方的地平线再次发白时他们仅仅才翻过两座山岭和一条不算宽深的山谷,回首远眺,晨曦下,野老镇的身影依旧隐隐可见。

三天以后就连待云开也辨不清方向和位置了,眼看着老人给的腌猪肉和面饼马上就要吃完,满眼里仍然寻不见人烟。树上的山鸡很多,兔子和野羊也经常在近旁的丛林中出没,但这些都不是能徒手捕捉的。端木风的腿肿了,双脚磨满了血泡,身上到处都是荆棘树枝抓挠的伤口。最难以忍受的是内心的茫然,茫茫大山,渺渺世界,竟找不到一条自己要走的路。血梦竟然追到了这大山里来,那一百二十个“端木风”不知疲倦,那些怪兽照样饥渴凶残。他开始想念莲花坊,想念荷塘中只属于自己的小岛。风、雨,通往远方的路曾经是那么富于浪漫色彩,如今真正与它们为伴时,它们的嘴脸就变得可憎可恨起来。

待氏两兄弟好像是铁打铜铸的筋骨,虽然也会疲惫,但始终保持着昂扬激情,就连待云尽也不再抱怨,他似乎渐渐得爱上了这趟旅行。他见端木风实在走不动,就提议休整一日。

待云开反驳道:“在这里说什么休整?我就不信如此秀丽的山水真就只是畜生们的天下,继续赶路。”

当天傍晚他们终于在一条溪水边找到了一座小屋,把待云尽兴奋得就地翻了个筋斗,“瞧它孤零零的,一定是猎人住的,这下我们有肉吃啦,我能吃下四条野羊腿。”他叫嚷着向溪谷冲去。

端木风被野羊腿引逗得直咽口水,他早餐只吃了两口已经硬成石头的面饼。

还没等下了山坡就见钻进小屋的代云尽又出来了,冲他们大声抱怨:“该死的,里面只有一堆白骨。”

骨头不是人骨,端木风庆幸自己猜错了,他真怕这大山之中也是一片死亡之地。待云开的脸上露出了喜色,拍着手道:“有房子的地方就有人,哥哥,你的羊腿还有着落。”

经过一番争执,三人最终还是听从了待云开的主张,向南走!他说:“往北是溪水的上游,看这水的流速就知道地势一定十分陡峭,如果附近有村落只会在南方。”

星辰撒满天空时他们进入一条山谷,最窄处仅仅与小溪等宽,两边的山崖又陡有高,把星空挤成了地上溪水的倒影。涧中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循着水流声前进,速度慢得过分,水里的歌女鱼和各种夜鸟的鸣叫又让人心惊胆战,端木风走在最后面,不时回头观望,总担心有东西跟在身后的黑暗里。“你们见过半米长的歌女鱼吗?”忍无可忍时他开口问道。

前方的黑暗里立刻响起待云尽的回答,“那当然,亚子川是在烟兰城东南汇入楚子川的,河汊里什么大鱼都有,我还见过马一样大的鲟鱼呢。”他说得又快又响亮,端木风从中也听出了紧张的味道。

“这条山溪里还有食人鲑呢。”待云开的声音在前方近一些的地方突然响起,“你们俩要是再吵,把它们弄醒,会那你们当宵夜的。”

端木风听了立马屏住呼吸,待云尽也没再吭声。

又经过一整夜的跋涉,当山谷在身后的晨雾里消失,变宽变缓的溪流流进一片开阔的平野,在绿油油的麦田和几簇果园间蜿蜒游动,最后被一条平坦的大路逼着向西拐去,没走多远又钻进了开在一堵灰色城墙上的拱洞中。

“有座城!”待云尽叫道。

“我长眼睛了!”待云开欣喜道,“还是你,去看看会不会像野老镇一样。”

待云尽一去不返,站在一座牌坊下大喊:“有人,这里有人,你们快来。”

这座牌坊上的确没有人头,只有和人头一般大小的“惊溪镇”三个字,是用绿红蓝三生色写成的。

端木风不喜反忧,“咱们又回官道上了吗?”

“不可能,去固山的官道是南北向,而且直得跟竹竿差不多。”待云开欢喜道。

说话间三人就到了城门前,门楣上的三色祥云图腾又大又鲜艳,同样醒目的还有一整排多达几十张的缉捕榜文,上面的画像虽已褪色,端木风还是认出了几个熟悉的面孔,母亲妹妹都赫然在列。他紧张地瞄了一眼发榜日期,已经过了三个月。那时候自己正在宋下净厅的法狱中,所以不可能出现在榜文上,也就稍稍安了心。

一股风从门洞里钻出来,隐约有香味跟着一起飘来。守门人也已经迎着他们过来了。令端木风惊讶的是他们竟然是护法使者而不是士兵,鲜艳的僧袍看上去的确比生冷的甲胄叫人舒心些。一个护法宗士将他们和榜文上的画像一一比对,十分认真,耗时之长把他脸上浓厚的睡意消解得一干二净。

此时太阳刚刚露头,仲春的清晨依然清凉怡人,薄雾缭绕的小街树影幢幢,近处的三叶柳像花一样多姿多彩,孔雀树舒展臂膀,像一座座造型独特的单柱凉亭;街上已经有了早起的老人,或遛鸟或遛弯;一队赶早市的菜农挑着沉重的担子从身边走过,菜篮子里有水滴洒在青石板路上,像洒了的珍珠摔碎之后又融化了。路边已有店铺开门,香雾蒸腾的早点铺门口有两个老人正在品茶,并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三人看……

区区上百里,遥遥异世界。比起血海尸山般的宋下城,比起焦黑的野老镇,这里的静谧让人难以置信。除了大山的阻隔,端木风再找不出导致这种差异的原因。但他的心中并不见得有多么沉醉,而是开始担心这方人间仙境还能置身世外多少时日。“我们吃饭!”他大声地喊了一句,以便赶走心头的胡思乱想。

待云开不好意思道:“我们是逃出来的,身上没钱。”

“你肯定有,在三柳门你说的那个混蛋扔给你的包里一定是钱。”待云尽指着端木风肩上挎的包裹欢喜道。结果惹来弟弟一通训骂。

端木风真不知道褚恩农会给自己留什么,如果真是钱就说明他心里还是惦念着我的安危。想到此,心都笑了。他当即解开包裹,里面果然是钱,整整十锭莲花大银,还有几串铜板。怪不得它那么重。

“一百两啊!”待云尽乐得合不拢嘴,“云开,咱们就跟着他,不用讨饭回去了。”他一张嘴就要了三十个牛肉陷包子,每人还有一大碗红汤牛杂。惹得两个喝茶的老头啧啧称奇:“小伙子们好饭量,看着面生啊,赶远道来的吧?”

端木风噙着一口热汤,待云开也刚刚往嘴里塞了一整个包子,他们一时都开不了口,被待云尽抢了先。两人想拦都来不及了。

“要说赶的路不算远,但都是山路,走了足足七八天,我们从宋下城出来,但我们俩是……”

待云开拿起一个包子堵住了哥哥的嘴。两个老头会意,说自己的话去了,一个跟另一个说:“听说吗,山外都乱套了,昨个老洪去从东边大溪口回来说那里已经被封锁了,不光是护法使者,还有当兵的呢,说是山口附近靠近大官道的一些村子都空了。”过来给他们添热水的老板插嘴道:“是吗,我也听说了,闹的可凶了,宋下城在打仗,南边什么地方也在打,山外到处都在抓年轻人当兵,最近镇子里来得山外人可不少了,有人说要是大溪口不封锁,咱们这迟早也得遭殃。”

另一个老头虎着脸道:“宋下城早乱了,你们还记得吗,大概两个多月前方慈国师来咱们这住了三四天,你们可别以为他老人家来是旅游的,他是从宋下城回京城路过这里,硬是被咱们的昭孟典守到官道上劫来的,不然他怎么会来咱这种地方,我这辈子算没白活,有幸见过大司牧还见识了羽林军的排场。”

一个道:“要我说他不来更好,你们应该记得,十年前,就是发洪水那年,昌介灵师被请来做护生法会,结果招来了多少外面的阿猫阿狗,没外人来我们清净……。”

老板慌忙打岔说:“三位少爷,我听一个外来的客人说方慈灵宗是为了一个烟霞去的,宋下净厅抓住了一个鬼会的烟霞,这家伙是个贪生怕死的,没有按他们祖传的规矩自杀。这真是几百年也没有过的,你们给说说呗,净厅是怎么杀他的?”

难道早有宋下城的人逃到这里来?端木风心里想着,冲待云开点点头。一个普通路人就该毫无顾忌,说说城里的情况无妨,免得这些人起疑。再说他自己也想听听。

待云开放下筷子道:“烟霞倒是抓住了,可又被他跑了,方慈灵宗是为了端木君侯去的,他在浸木台广场被百姓们扔进了油鼎里。当然我那天没有去,都是听去太阳以东吃酒的客人说的,那么厉害的一个人,临到该死时还不是吓得跟杀猪一样!”

端木风心里一阵刀绞般疼,但不是为了父亲,他想起的是不知下落的母亲和妹妹,说不定公孙克领着她们也到这里来了呢。

早点铺老板瞪圆了眼,打断待云开,问道:“你说的是太阳以东酒楼?”

一个老头嚷道:“老樊,你别打岔,要是羡慕的话你把自己的店名改成‘月亮以西’不就行了。”

待云开接着说:“宋下侯死后,司马府的欧阳忠将军就成了最有势力的人,听说他想当宋下候,还得到了灵道寺新任知事的支持。最近发了一道缉捕令,悬赏几千两银子买端木家那个小公子的人头。照我看眼下宋下城内的大乱全是这份缉捕令惹的祸。要悬赏抓人起码得让人知道犯人的长相,这份缉捕令却奇怪得很,并没有画像。我也去看过,就简单写了年龄身高,一样年龄的人多了,我就符合上面的条件。短短几天,像我这么大的年轻人就被杀了几百个,更奇怪的是杀人者把人头分别扔进灵道寺和司马府,却不见进衙门领赏,而且还都是捡夜深人静时,这里面肯定有古怪。

“有人说这是欧阳忠的阴谋,为了整治反对他的势力,向百姓立威,为封侯铺路;还有人说这是撒大网捕鱼,单独找一个人有困难,索性就把相同的全杀光;更邪乎的说法是原来的宋下侯端木功良的阴魂所为,他是被宋下城里的百姓剥光衣服扔到大鼎里煮死的,所以要报复老百姓。这些说法都经不起琢磨,我倒觉得这是有人想把宋下城搞乱,但不是他们所说的许冠勋所为。城外的难民打的就是端木家的旗号围城的,这时候想除掉端木公子的只会是欧阳忠而绝不会是许冠勋。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想法也错了,宋下就是乱了,惶惶不安的百姓起来跟官府对着干,有些人连灵道寺都敢动,十二天子神坛都被毁了,城破了,难民得以入城,所以那份悬赏通缉令铁定是许冠勋的奸计。”

一个老头插嘴叹道:“报应啊……真是报应……”

父亲的名字把端木风的心拧成一团,他低头不停喝汤,尽量让自己不露声色。

“还有值得提的就是晴宗塔被盗了,有人竟然打起语石的主意,看来钱真能撑大人的胆量,胆大到愚蠢。”

“你是说有人已经把语石偷走了?”端木风这回没能忍住。我干嘛要说“已经”呢,忙捏了个包子塞住了嘴,好像这样就能把话收回来似的。

“这么大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吗?有个女人不知用了什么本事,竟然能进得去晴宗塔。晴宗塔是什么地方?是圣地!从来也没听说有哪个贼能进去的!人人都说这女人一定会法术。不过最终她还是中了里面的机关。”最后待云开强调:“这都是我听说的,也有人说女人没死,被守塔的护法使者捉住了。可这都不重要,最不可想象的是,已经查明这个女人竟然和净厅灵姑琴靖净女有关系,灵姑就是她的后台。如果净厅和灵道寺都对着干,宋下城这回是真的没救啦。”

端木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震惊,刚咽下的一口包子全喷了出来。虽然净厅势力庞大地位特殊,但也保不住一位叛神的灵姑!他自认为自己的计划即便不成功也不至于把琴靖害了!按照计划,城内一旦发生大动乱,她就以净厅灵姑的名义抢先控制武扈所,号召百姓以滥杀天帝子民和扰乱地方的大罪将青觉逮捕,如此青觉就不得不交出三生幡和晴宗塔密钥,拿到语石之后立即趁乱离开宋下。反之,她按兵不动,继续潜伏等待就是了。他一时还想不出琴靖如何会暴露?不禁在心中替她默祷起来。

“太辣。”见众人都盯着自己,他忙解释道。

一个老头满面惊恐道:“什么人干的?那可是圣塔啊!天帝恕罪!”

这个明派到底想要干什么,端木风也想知道老头的疑惑。这个问题已经被他探究过多次,却始终摸不着半点头绪。语石是圣物不假,也很值钱,但终究只是一块石头,琴靖不缺钱,明派有能力让她成为一个藩领的净厅灵姑,照此看其势力之庞大也是超乎想象的,金银绝对不是他们的终极目的。那么要它何用?为了一块石头何至于连命都可以不要?穆瑾死了,雪妈很可能也死了,如果待云开的话有一半是可信的,琴靖也是凶多极少了,她是明者,宁死不屈应该是毫无悬念的事……他突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觉得自己应该跟着褚恩农一起回城。这念头强烈到想要立刻付诸实施的程度,毕竟他和他们相处了那么久,一起搅乱了一座城,成千上万的人因此而丧命,他却一个人逃之夭夭……

待云开回答不了老头的问题,他表示自己知道的都已经毫无保留地说尽了。待云尽要说话也被他拦住,“你还是算了吧,我知道的一定比你多。”

待云尽不服气。“你怎么知道我比你知道的少?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是我亲眼看见的,我早想说你一直不让。”

弟弟不耐烦道:“不用说了,保准又是见到鬼魂之类的胡说八道。”

一个老头插嘴道:“鬼魂怎么就是胡说八道呢?这我可不同意,你们年轻命途尚浅,没经见过而已。小伙子尽管说,我相信。”

待云尽得到鼓励,先嗽了嗽嗓子,煞有介事道:“我向天皇上帝发誓,绝对是亲眼所见。云开你可能不知道,秦老板家后院的茅房墙上有块砖是可以抠下来的,应该是谁为了偷窥老板娘上厕所留下的,我知道好几个邻居小伙子都有这想法,真的。你们没见过我们老板娘,她是个高罗女人,好看得不得了,我知道很多人都打她的歪主意……”待云开吼了他一嗓子才回到正题上,“那天夜里我跑肚,差不多丑时起来上茅房,听见院外有动静,声音很轻,我就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砖头抠下来往外看,就看见一个浑身雪白的人正从墙上往下跳,手里提着一颗人头,是人头,那天的月光很亮,离得又不远,我看得很清楚。白人竟然朝我过来了,我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吓得差点掉茅坑里,两条腿都软了。那个白色的人走近时我才看清原来是个老太婆,一身白衣,头发全是白的。第二天就听说后面胡同里简大坚那个混蛋儿子的头也被人割了。”

雪妈!端木风不记得她是哪天穿着白衣出去的。

待云开惊道:“当时怎么没听你说,杀人的是个老太太?什么来头,竟然有这么大本事,司马府灵道寺来去自如!”

“当时要不是我在拉屎一定尿裤子,我哪敢说啊,如果她真的是鬼魂,知道我乱说话,说不定下一个被砍头的就是我。”

“快说,你还知道些什么?”待云开问。

待云尽嘿嘿道:“其实我就比你多知道这一件。”

从早点铺出来,太阳已经老高了,薄雾散尽,南风微缓,带有一股淡淡的草木馨香味道,满街都是鲜艳的三叶柳。树下人群熙攘,鼎沸的人声中摊贩的叫卖声像山歌般悠扬,几个孩子正围着一个扎风筝的年轻人,小手蠢蠢欲动,脸上爬满憧憬。两个雍洛人建议在惊溪镇休整个三五天再走,多日的翻山越岭已经把他们折腾的跟病乞丐差不多。端木风很想一个人先走,但不知道该往哪去。适才回宋下城的冲动劲已经过去了,冷静下来的他告诉自己,不管是琴靖还是雪妈亦或褚恩农,他们都是明者,属于一个听起来即神秘又恐怖的邪教派,天知道他们做着什么丑恶勾当。就说雪妈吧,看起来多么慈祥的一位老太太,杀起人来竟比褚恩农这个以杀人为职业的鬼猎人还要阴狠。穆瑾是她的女儿,看到女儿千疮百孔的尸体,她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要说她是好人,除非好坏二字的本义彼此互换!至于褚恩农,他是多次救过自己的命,自己这次也用一个计划从雪妈那里换来了二十五颗羽羊目救了他一命,再多的恩也能扯平了!他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些人的死活已经与自己毫无干系了。

端木风只能同意休整,他脚上的血泡好像也能听懂待氏兄弟的话,以锥心的疼痛劝他在这个宁静安详的山间小镇享受几天人间逸乐。

三人就找到了天帝庙,申领了准留贴,随后就在附近找了一家叫做“望月”的客栈,安顿好之后,哥俩便迫不及待地建议出去走走,待云开说他的一夜疲劳早被丰盛的早餐赶走了。端木风不得不向他们展示自己双脚的惨况,才勉强推掉邀请。他太累了,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天没有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了。

他以为血梦不会跟到这来,结果大错特错。一入梦,一二十百个“端木风”依然在,如在莲花坊和苍夷大山里无别。二十头怪物还在生吞那些“端木风”,血盆大口一口咬下头颅,无头的身子却纹丝不动,血很快就把房间灌满,他又一次淹死在血梦之中,但这次却迟迟没有醒来。他越着急就越醒不了,也动不了,永恒的虚无让人疯狂。若是虚空也就罢了,可那永远纠缠着自己的恐惧依然存在,连死亡都无法摆脱它们……

醒来时已近正午,待氏兄弟依然未归。端木风为再一次摆脱血梦里的死亡感到欣喜,稍坐之后决定下楼要些酒来安神。

望月客栈对得起自己的这个好名字,小虽小,却干净整洁,无论桌椅还是餐具都十分考究。端木风本想要烧酒,被告知没有,顿时给刚刚建立起来的好印象打了折扣。最后要了金些谷的上品银珠酒,老板又推荐了两样精致小菜。他一直喝到午后也没见两兄弟回来。趁着酒劲他又回到房中接着去梦里与那一百二十个“自己”相会。这一觉直睡到天黑,醒来时刚好听见酉正的钟声。这里的钟声尖细短促,不如宋下的悠远浑厚。

这时候依然不见待氏两兄弟,莫非他们丢下自己走了?他们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想要甩掉我吗?端木风百思不得其解。这倒没什么不好,他想,那个待云尽一张大嘴巴迟早坏事。

下楼吃了晚饭,他又要了整整三瓶上品银珠酒带回房间喝。临窗一张小方桌,就着窗外的月色下酒可谓别有一番滋味,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荷塘小岛。这样的时刻曾经很多,当时却不觉得多么美好。都说往事不堪回首,看来这真是句没道理的话。他倒觉得不管多么平淡无奇的事只要成为回忆就一定是妙不可言的。

荷塘里的小岛是回不去了,自己能去哪呢?这个问题一浮现在端木风的脑子里,刹那间就由种子生长成苍天巨树。必须立刻做出决定,否则他只能窝在这里止步不前。是啊,去哪呢?这大乱的世界哪里还有容身之地?

他又想到了母亲和维夏,他委托褚恩农打听他们,连一点音信都没得到。他不愿往坏里想,劝自己相信公孙克的能力。假如公孙克带着母亲和维夏逃出宋下城,他会选择去哪呢?苦丘、江隆、柯庭早已成了端木氏的死亡禁地,回河土司西乡正荣也已变节,只剩一个曲原依旧勇敢抗争,但它被围成了铁桶。公孙克一定不会选择那里。他想起琴靖之前的忠告:离开楚亚,最好元境列国都不要去,邾夏或布贺会更安全。但是去邾夏和布贺会有语言障碍。要是褚恩农没有离开就好了,他一定会说邾夏语。

云然,如果褚恩农不返回宋下城,说不定他会回自己的家乡也未可知。

三瓶银珠酒对抑制做梦毫无作用,一百二十个端木风和二十头怪物照样出现,虽然他没有逃过被血淹死,却惊喜地发现它们的轮廓变得浅淡了一些。

早晨被鸟鸣吵醒,起身开窗,窗前一棵三叶柳上缀满了麻雀,一只画眉和它的叫声显得格外突出。金粉色的阳光下,鲜艳的柳丝随风起舞,令人陶醉。

一个好天气带来一个好心情,看看脚踝已经消肿,端木风决定立刻上路,他打算去京城碰碰运气,除了固山还能去哪?公孙克一定能想到,这时侯的楚亚只有京城固山最安全,况且那里还是他的故乡,只希望他有办法躲过无处不在的缉捕榜文。正要出门时才发现褚恩农给的那个包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