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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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曲原道与云然国,一寸山河一寸血(下)

一只焦黄的烤羊羔摆在一张原木做成的简易方桌正中央,周围围着红烧大鲤鱼、爆炒甲鱼、鸽蛋红烧肉、小黄瓜配砂糖、凉拌笋丝、一份浇了肉丁汤卤的凉水捞面,还有一盆红豆汤。那条鲤鱼比羊羔还要长,看得肇甬庭满口生津,他靠肉干白饼过了五六天,此时确实又饿又馋。

陆戏东从角落一只大木箱子里抱出一小桶酒,乐呵呵地说:“你们别看饭菜不怎么样,可我的酒绝对差不了,金些谷出的上品银珠酒,比邾夏香湖产的糖水强多啦。我这人没啥爱好,就好个酒肉。从宋下城出发时我带了两车呢。”

傅余德瑜接道:“陆大人这可不像是来打仗的啊。”随后又小声告诉肇甬庭:“我伯父堂堂土司,晚餐也没他这么丰盛。”

“你把饭店都整来了吗?”肇甬庭打趣道。

“景千秋能把妓院开到军营里,我怎么就不能带着饭店来打仗?只不过带了两个好厨子,偶尔开开小灶,平时可不敢不这样,酒都得偷着喝呢。”

鲤鱼和红烧肉确实不错,羊羔烤得有些老了,肇甬庭拒绝了银珠酒,只喝红豆汤。傅余德瑜只是一味地狼吞虎咽,那只羊羔有一半进了他的肚子,陆戏东吃了一碗汤卤拌面后就很少再动筷子了。“瞧你们这吃相,城里的日子是不是已经不好过了?”他一边呷着杯里的酒一边喃喃念叨。

傅余德瑜赶紧放下筷子,“不……起码粮食是不缺的……,只是不是所有人的饭菜都能这么丰盛,感谢陆大人盛情款待。”

“围而不打,公西宏原本就是想困死曲原城。”陆戏东晃着手里的酒杯说,“看来他的算盘打错了。”

傅余德瑜接道:“这公西宏没那么笨吧,会不会有别的什么企图呢?城里有传言说他跟傅余土司是旧时同袍,之所以争下攻打曲原的指挥权,是为了保全傅余英松。”

肇甬庭更愿意相信虚舟的说法,公西宏很可能也在担心傅余英松会毁掉“原道”,所以才没有采取强攻。这场百日围城只有如此解释才能让人信服。要知道邾夏军攻下千亭只用了一个月出头,那可是一座拥有五十万人口的大城市,何至于公西宏统领五六万大军却耗时几个月也拿不下一个小小的道城?“没错,我也觉得这其中另有隐情。”他插了一句。

陆戏东把右手在面前挥了挥,说道:“能有什么隐情啊?公西宏是出了名的一根筋,心系三生天帝,不然怎么会背弃他的老主子端木功良?要说他想放傅余英松一马,这纯属胡扯,自围城以来,这两人可从未通过气,小规模的冲突倒是数不胜数。照我看一开始确实是因为军力不足,曲原城面积虽然不大,但城墙比宋下城还要高固,即便以现在的军力,要想拿下它也不是三朝两日的事。眼下虽说兵强马壮,可你们也知道是怎么凑出来的,昂州军、吐陀罗人、血戏子,哪个是真正买公西宏账的?他们各怀鬼胎、彼此掣肘,说白了公西宏也只能算是个空架子。另外,据混进城里的细作报称傅余英松在城中的武库存放了多达一千罐的磷岩,不然他哪来的底气以一道之力与圣教相抗?这混蛋是把城里的五万人当自己的人质啦,而公西红宏恰巧又是那种所谓心系天下的人,是不愿意背上一个屠城罪名的。这就是君子和混蛋对阵的无奈所在。”

“刚才我听到猫耳屯派人来了,我知道那里是孔雀军的驻地,是离南极门最近的营寨,你是不是在那里还留有眼线啊?”肇甬庭不得不把话题往别处引,他已发现,在陆戏东提及傅余英松时,有好几次傅余德瑜眼看就要发作,再说下去,天知道陆戏东还会把傅余英松骂成什么。

陆戏东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我还用得着专门派眼线?公西宏夺了我的指挥权,可他夺不走我的那些弟兄,他们都是我的眼线。那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动我立马就能知道。”

“怎么,要进攻了?瞧他们的寨栅位置全都是最前沿,公西宏应该是想让孔雀军担任首攻吧。”

“他是想让我的人先送死。”陆戏东勃然变色,愤愤道,“血戏子和吐陀罗人不把他当回事,城北的昂州军也是自行其是,公西老儿一点招都没有,就只会欺负我们这些老实人。让我们担任首攻,连一辆冲车都不舍得给我们,合着就打算拿人往上填!他也只是个统制官而已,惹急了我,拔了他这杆旗也不是不可能。”

傅余德瑜插嘴问道:“你那位兄弟是来跟你诉苦的吧!让一群昨天还在拿锄头挥镰刀的人来攻城,确实过分,这跟屠杀有啥两样!”他语带讥讽,脸上却是一副替陆戏东抱不平的愤慨。

“来给报喜的。”陆戏东转怒为喜,“宋下城传来消息,后续两万孔雀军会在三日内开拔,赶到这里也就两三天功夫,到那时我们孔雀军的力量就超过了公西宏直接控制的藩军,我的权力也会随着他们的到来而恢复啊!”他又给自己满上一大杯,然后一饮而进。

肇甬庭偷偷把目光移到傅余德瑜脸上,少年果然陷入了慌乱,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就把脸埋到手中的酒杯里。

对肇甬庭来说,援兵之事也不是个好消息,如果再来两万人,围城的军队就超过了七万数,这已大大超过了曲原城的总人口,就算傅余英松把八岁的孩童和八十岁的老头全都算上也凑不足三万能打仗的出来,根本撑不了几天。曲原不比当初的宋下,围城的不再是难民,不管是吐陀罗人,血戏子还是孔雀军,城破之后他们都将会变成土匪,如果公西宏无法约束他们,太白镇屠城的惨剧必将重演。

三个人突然全都沉默下来,大帐中已经相当暗了,但陆戏东并没有叫人进来掌灯,这时这顿晚饭也就吃到头了。

肇甬庭把注意力转到了帐外,他很想知道被巨兽破坏的封锁线是不是已经恢复,但外面静悄悄的,只有风卷着帐顶那面孔雀朝云大旗发出的咧咧声清晰可闻,偶尔传来一两声马鸣,听得人心烦意乱。他起身走到一扇小窗处,扒开一条缝往外看。

太阳刚刚落下,神狼群峰只剩下巨大的黑色轮廓,墨玉色的天空已经缀着一些星星。除了在他们这顶大帐周围来回溜达的孔雀军哨兵,他看不到更多的人,密密麻麻的帐篷挡住了视线,一面面在晚风中翻飞的旗帜似乎只为提醒人不要忘记这里是军营。“怎么这么安静?”他扭头问了一句。早上他们来时这里还乱哄哄的,一直吵闹到中午才安静下来,但也不是这般景象啊。

陆戏东和傅余德瑜也成了两个黑影,“血戏子都去西极门了,现在这大营里就只有我的人了。”

“你们准备攻城了?”一个影子登时跳了起来,声音是傅余德瑜的。

“你激动什么?”陆戏东回道,“是为了防止敌军趁机出城袭营,就到西极门去守着,该死的血戏子跑了三千多,他们留下的缺口还不知道由谁来堵呢。”

肇甬庭道:“这正是机会,我们现在就走!”

陆戏东起身走到门口,扒着门帘往外看了一眼说:“还不够黑,你们再等一会儿,我去安排一下。”出门前又嘱咐了一句:“别点灯,平时我就这样。”

“这是什么毛病?”傅余德瑜咕哝了一句。

“听他之前说过,这是为了防止有人暗杀。其实很有道理,黑暗的确会帮助主人对付入侵者。”

大秦星座升到树杪高时,肇甬庭和傅余德瑜在陆戏东的亲自护送下上路了。三人步行,到百树坡才分开。

西圆潭大营距神狼山隆甲峰只有七八里远,两地之间全是开阔平坦的田野,即便是在夜晚,只要有星辰月光,一眼也能看出老远,所以他们走得并不快。

血戏子无疑都是坏种,不过不像吐陀罗人那般野蛮,只会一味地破坏。与城东相比,城西一带的村落和农田遭到的破坏程度要轻得多。但是对于肇甬庭和傅余德瑜来说,这并非好事。因为每一个村庄里都有可能藏着从前线逃跑的血戏子,所以两人只能避开大路和村庄,选择在雨后泥泞的田野中艰难跋涉。

此时,田中的小麦已经基本成熟,清凉晚风里全是淡淡的麦香,月光如水,蛙声一片,远处黑幢幢的村落或树林神神秘秘,风把身边麦田吹出波涛沙沙作响,偶尔会传来几声夜鸟的啼鸣……好一派月下田园景象。

不多时,这迷人的美景就涤净了两人心中的紧张,这从傅余德瑜逐渐减少的抱怨中可以看出。自打和陆戏东分开后,他一个劲的骂陆戏东是吝啬鬼,因为这个堂堂孔雀军统制官连两匹马都不舍得给他们。

一靠近神狼山,紧张又卷土重来,而且把他们的心攥得更紧了。隆甲要塞是必经之地,那里有五百血戏子正等着他们呢!最让人忧心的是两日前袭击了西圆潭大营的神秘巨兽,它在杀死几百人后也逃进了神狼山!他们清楚,无论碰到哪一个,勇气和手里的剑都不足以帮助他们脱身。肇甬庭宁愿遇到巨兽,哪怕葬身兽口也总好过落到一帮无耻的血戏子手里要来得痛快。

他们花了小半夜的时间总算翻过了第一道山岭,当两人立在一座峰头回望东方时,方才明白公西宏为什么能利用大山组建包围圈,同时也原谅了陆戏东不舍得给他们提供马匹的做法。别说是马,就算是一只灵活的猴子也不会选择翻越这道叫做灰狗岭的险峻山岭。肇甬庭自认武艺高超,傅余德瑜身为巡兵军官,也有不错的功夫在身,就是这样的两个强人,爬上山顶时也已是精疲力竭,气喘如牛,并且身上全都带着不同程度的轻伤。肇甬庭被一块锋利的凸石割破了小腿,傅余德瑜不慎滚进了一窝刺藤里,满身都是血点,还险些丢了右眼。

在峰顶,既能眺望东方的曲原城,也能看见西面不远处的隆甲要塞。灯火稀疏的曲原城被一圈明亮的火环围住,景象甚为壮观,而小小的隆甲要塞确像一只黑漆漆的死物无声无息地趴在山坡上。两人坐在一棵小双子树下,一边喝着水和酒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休息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再次出发。

下了灰狗岭才算正式进入百里神狼大山。这神狼山和东面的明雷山一样,都可算作百万大山山脉向南伸出的小小支脉,它们虽然不能与巍峨的法王群峰相比,但也相当险峻。有数不尽的深谷和数不尽的高峰,不管是长达三四十里的灰狗岭还是危峰兀立的隆甲峰,在神狼群峰中都只能算得上小个头的兄弟。

夜色中,四围的群峰就像一头头可怕的怪物,夜枭和野狼也会时不时吼出一嗓子来吓唬人。它们的叫声本不可怕,可这叫声总会逼着人去想那头西圆潭出来的怪兽。

“那头麒麟能不能爬上灰狗岭?”还是傅余德瑜先开口,这也是肇甬庭想知道的。

“你真相信那是麒麟?”

“为什么不信。”少年坚定道,“麒麟的存在是千真万确的,所有的图腾都是真的,如果麒麟没有灭绝,那么其它图腾也有可能像它一样躲在某个深山大壑里上千年,要是它们一起复出,那这个世界就热闹了。”

那准是这个世界快完蛋的时候!眼下肇甬庭只想关心麒麟,如果那巨兽真是麒麟的话。“书上说麒麟会飞吗?”他问。

“不会,它是水兽,但是也能在陆地上生活,算是两栖动物吧。”

“那就好,希望它没有翻山的本领。专心赶路。”

山路其实并不十分难走,茂密的森林为他们提供了绝好的掩护,行进速度反而比在泥泞的田野中更快些。只花了一个时辰左右就到了隆甲峰下。它是一坐孤立的山峰,不算太高,但十分陡峻,向阳一面伸出一道石梁与南面的千仞悬崖相连,石梁陡峻异常,上面荆棘丛生,枝藤茂密,好似天然造就的一堵高墙。要塞就修在峰腰,恰巧把石梁上唯一一处凹口扼住。肇甬庭实在搞不明白有什么必要在这崇山峻岭里修一座要塞,倒是清楚一开始景千秋选择这里的原因,他躲在灰狗岭后面,纵使十万大军也打不过来啊!

“知道这东西谁修的吗?”越过通向峰顶的石道后,肇甬庭忍不住问。

“曲原的史志上只说恭闵王重新修葺过,谁建造的就不得而知了,有可能是古维宁国或古安虚国的某一位国王建的。”

那至少也有三千年了历史了,肇甬庭本以为是傅余家的某位祖宗干的蠢事呢。顿时就失去了兴致。

要塞里漆黑一片,两人躲在石梁下一丛茂密的荆条里观察了好一阵子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于是肇甬庭决定自己先过去探路,如果惊动了里面的血戏子他就往来回跑,把对方往东吸引,让傅余德瑜趁机翻过大石梁。他认为请援兵是更加迫切的事,大不了自己返回曲原城,以后再找出来的机会。

傅余德瑜的确有些功夫,行动起来像小山猫一要灵活轻快。他顺利的靠近要塞,稍作停留之后又是一阵快速冲刺,很快就不见了身影。见要塞内依旧寂静无声,肇甬庭才敢动身,但他刚跑出去两步,只听得一声怪唳骤然炸响,犹如牛吼又似雁啼,声震山林、刺耳钻心。他一个纵跳,迅速返回藏身的荆丛,仰脸看时,只见一团蓝光正从隆甲峰顶滚落而下,速度快如电光石火,眨眼间就落到了要塞中。

不多时,要塞就炸开了锅。蓝光照耀下,一个个小人影纷纷向山下这边逃来,呼喊之声不绝于耳。“怪物……怪物啊……”

肇甬庭迎着逃下来的人就冲了过去。惊慌逃命的血戏子哪还顾得上他?

经过要塞时,他终于如愿以偿,看清了那头巨兽的模样。真身和陆戏东的描述没有多大出入,只是当时光凭他的口述无法想象出这东西的可怕之处和巨大程度。巨兽浑身的鳞片闪烁着幽幽蓝光,确实像浑身燃烧着火苗,两眼大如碗口亮似星斗。它从一座碉楼跳下来,落在要塞大门,用自己的庞大身躯把门堵住。随即张嘴将面前一个失足倒地的血戏子叼起来,一仰头将其整个吞下,同时也吞下了撕心裂肺的呼救声……

肇甬庭整个被惊骇攫住,他快速冲下石梁,一口气冲进西面山谷中茂密的孔雀树林深处才被疲惫逼得停下来。这时候才意识到傅余德瑜不见了!他不得不冒险返回石梁,找了大半天也不见那少年踪迹,于是又沿着山谷一路向西追寻。直到东方发白也没再见到一个人影。他只能劝自己相信这个傅余家的蠢小子甩下他先走了!

折腾个一夜,肇甬庭早已精疲力竭,他吃了些陆戏东准备的干肉和水,然后找了一棵大孔雀树,在上面一直休息到午后才又出发往南走。他计划绕道虎口子乡城南,前往东面的明雷山,翻过明雷山就是云然国了。然而这段路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走,作为后方的包围圈外围到处都是公西宏设的存粮点等与战争保障有关的工事,所以到处都可遇见铁皮子兵的身影。在虎口子乡城,他还发现了打造大型攻城器械的工械场,光是临冲楼车就有二三十辆,撞车也不少,云梯和轒轀车多得数不清。最可怕的是数量惊人的火油,大概一顿饭的功夫,就有四十多车运出去。按一车一百罐计算,四千罐火油能给曲原城照成多大的破坏?肇甬庭有心搞破环却没有能力,只有望洋兴叹的份。

两天后他到达太白峡谷东口,无意中发现了被吐陀罗人丢在一处山坳里的八千具无头尸体。正值初夏,腐烂尸体的臭气在谷中氤氲,浓得如灌进峡谷中的洪水一般,似乎直接能将人溺毙。然而这里却是一些食腐鸟兽的天堂,比如乌鸦,一群群盘旋在山坳上空犹如一片片黑云,猪嘴鸟肥得像刚生下的猪仔,鬣狗的毛尖上都闪着油光……如果曲原城里的五万人……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杀人无数,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死尸震撼到!

他先后到过三石和齐岗两个乡城。得益于优越的地势,他们至今还像曲原城一样坚守,只是警惕得有些过头,对肇甬庭这个形单影只的路人同样充满敌意,无论他如何解释,回应他的总是箭矢。他本指望能在这两处地方弄到一匹马呢。

没有城墙保护的村落就没那么好运了,甚至要比曲原城周边的情况更惨。一路向东,他经过的每一个村落中几乎都能发现大量暴露在外的尸体。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这些山民自认为大山会保护他们,或者山外的战事与他们无关,故此在战争开始时并没有像平原地带的人一样闻风逃遁,等到征缴军粮的铁皮子或者趁乱猖獗起来的土匪登门拜访时,再想逃已经晚了。

但是这里的山民并没有被杀光,肇甬庭遇到过许多像野人一样以孔雀树或者洞穴为屋的土族农夫。夏季是最慈悲的,夏季的大山为这些人提供了许多可以果腹之物。他们也都成了惊弓之鸟,肇甬庭的华服和宝剑足以让他们胆战心惊,往往他还未开口说话,这些人隔着老远就像兔子见了秃鹰一样逃之夭夭了。

肇甬庭花了近七天时间才走出明雷山,再渡过云河就能踏上云然的国土了。

楚亚云然,同为圣教牧化之国,因此两国的边境上并没有太多驻军,一些关隘里的少数士兵往往都是象征性的,以便彰显王权和主权的存在。倒是国之主神的塑像成了边境上最常见之物。云然的慈隐天子和甘棠地女、楚亚的化木天子和碟云地女,它们隔云河相望,此时看上去倒有些对峙的味道。

如今处于战时,就连象征性的驻军也没了。听说云然被打得很惨,他们恨不得把每一个士兵都用在对付邾夏人上。楚亚也被高星和查邻人闹得不得安宁,因此与友国的边境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但对于肇甬庭来说这却是个喜忧参半之事,他无需担心被边军阻挡,却也面临无法渡河的局面。他沿着云河朝下游方向走了两天,先后经过三个边境关隘,无一例外,不但桥梁全部被拆毁,连渡船也没留下。无奈之下他只好就这么走下去。

又过了五天,他进入明雷山和驻仙山之间的风鸣峡,在身上的干肉耗尽时终于发现了一个叫卓垦的边境小镇。他坐落于峡谷右岸的一个山岙里,四围群峰环绕,岙中林木葱茏,只有一条狭窄的谷道联通东面四五里外的大溪谷,俨然一处世外福地。隐秘的位置让它避免了战火地侵扰,但也造就了它的贫乏。几十户土族人家拥着一座三生善堂和一条街道,靠着少得可怜的薄田和山中野物过活,能称做镇恐怕就只靠它那一圈只能挡住野兽的围墙了。肇甬庭没能找到客栈,却得到了居民热情的款待,他在此休整了三日,居然还从头人老爷手里买到了一匹老耕马。

离开卓垦,一直到小龙河口,正式进入云然国界后,肇甬庭才重新感受到人间烟火的滋味。

整个云河以南已经全部沦陷,邾夏人把元教联军通通赶到了河北地,肇甬庭路过的所有藩城和道城,无一例外,城头全部插着凤凰旗,可奇怪的是在这些城市里并没有看到多少邾夏士兵的身影。终于,在滨水道,他了解到邾夏人占领城市的方法。他们每攻下一座城市,并不会在那里留下驻军,而是将当地藩侯或土司及重要官员的家眷带走,直接送回邾夏,在香湖郡湖阳城外建起了一座庞大的安置营。就是这种看似卑鄙的方法帮助区区二十八万邾夏军牢牢控制了云然河南地十一个藩领的绝大部分城市和乡村。当然也有不少例外,比如西部与楚亚接壤的嘉芷、竺安、乾熟三藩就从未被制服,这是占领策略为人熟知的结果。在邾夏兵未到之前,这三藩的藩侯就把全部家属送到楚亚安置,城破之后邾夏人只能将藩侯和一些官员掳走,但这种做法一点作用都没有,失去统治者的当地人会陷入大乱,一些人趁机举起自己的大旗,在彼此征伐的同时也会继续找邾夏占领者的麻烦。

对僧侣的处置就要严厉的多了,邾夏人勒令这些天皇上帝的臣仆蓄发改宗,不从者均处以火刑。肇甬庭进入滨水城之前,就曾在南门外见过火刑柱上烧焦的尸骸,在大道两旁,排了足有一两里远。

当然,接受建议者也不在少数,这些僧人脱掉各色法衣之后,立刻又被邾夏人披上了他们的铁衣。邾夏人规定,接受改宗的僧侣一直要到头发长到可以编成辫子的时候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在此之前他们要在邾夏军队里服役。

云然人为何如此驯服?在元境列国中,云然是第一个接受元教牧化的国家,素有“圣教首邦”之称,也可以说云然人是最虔诚的元教徒。可是肇甬庭看到的却是一个在异教徒占领之下,照样歌舞升平,悠然生活的民族!滨水城里的元教徒对四座城门上飘扬的凤凰旗熟视无睹,城中五行八作未受影响,酒肆歌馆依旧热闹非凡。

其实肇甬庭乐意看到这样的繁荣景象,只是对这种有违常理的情况感到不解。近两千年来,元教徒一直以信仰坚定著称于世,在与邾夏或布贺的诸多战争中也都充分体现出了团结之力。远的不说,诗杭人集体殉教的壮烈之举早已是天下皆知,千亭城坚守不降也是闻名遐迩。难道正是这两座城市的五十万居民的惨烈结局吓破了云然人的胆子?他向人打听,却遭到多数人的冷漠对待,一些人忿忿离开,一些人甚至恶语相加。所有人对这个问题全都避之唯恐不及。

数天后,他来到本属亚琼王领治下的甬安道,亲历了一场行刑后才彻底明白云然人在怕什么。

甬安距国都亚琼不足三十里,向北不远就是隔河对峙的两军阵地。邾夏右军都督颜士宰的帅营就在此城,这位毁掉千亭城的将军如今又担任围困亚琼的重任,他手握十万大军,却还未能攻过云河,对云然国都形成真正的包围。于是甬安就成了少有的被邾夏军队直接占领的城市。

可行刑的却不是邾夏士兵,也不是甬安道保留下来的巡兵。充当刽子手的是鬼会的强敌,臭名昭著的秘营校卫!

肇甬庭用一顿丰盛的午饭从一个下哨的邾夏军掌旗使口中换取了让元教徒变成温驯羔羊的真正原因。这掌旗使叫贝献元,海东郡立尧县人,在颜大都督的护卫队里当差。听到肇甬庭一口纯正的邾夏语,可把这个年轻人乐坏了。他偷偷地告诉肇甬庭说自己随军出征已经五个月了,参加过十几场大战,还亲历了水淹千亭,死人见得太多,荒漠了心,就盼着能早日回家,肇甬庭说话的口气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结果肇甬庭倒被他这番话弄得异常窘迫,父亲这个词更是刺耳得很,让他想起了老友郑承摩。

就着美酒佳肴,两人聊起了眼下这场已经持续了近半年的战争。肇甬庭向掌旗使打听千亭的情况,对方讲了一大堆,从开始围城到淹城,十分详细。最后说:“那里现在被我们叫做‘死地’,估计里面的人都已经被脏血病杀死光啦。”

肇甬庭不禁唏嘘,自己原来是奔着死地去的,就转了话头,勉强奉承道:“你们颜大都督手段高明,攻下亚琼是指日可待,国都一到手,云然就彻底是邾夏的了吧。”

贝献元直摇头,“元教徒可没那么容易就服输的。”肇甬庭故意要了香湖烧酒,年轻旗官已经面红耳赤。

“整个河南地不都已经臣服了吗,据我所知,河北地的人口可不如河南地多。”

“臣服?”这回贝献元把脑袋摇得更厉害了,“他们是害怕。”

肇甬庭不解,“这有什么区别吗?”

年轻旗官面露得意道:“怕我们的秘营。”他扫视了一下周围的食客,压低声音说:“这些吃饭的人当中说不定就有秘营的人。”

肇甬庭讶异道:“他们哪来这么多人手?”

“你以为是校卫呢?是密探!基本都是投降的元教徒,其中还有僧人呢。无论多么优秀的民族,都不缺这种败类。其实能这么快占领河南地十一藩,有相当一部分功劳要归功于他们。秘营校卫一直都是军队先锋,行动在我军前头。往往大军未到,一个地方就已经被他们渗透。他们不光收集敌方情报,还会编织密探网。这些密探身份五花八门,无孔不入,让人防不胜防。据说死在他们手里的元教徒比我军在战场上消灭的还要多呢。”

恐怖手段的效果会这么好?这让肇甬庭难以置信,又不得不承认亲眼所见的事实。如果连自诩为“天皇上帝忠实臣仆”的僧侣们都惧怕死亡,那么普通信民在看到他们往日崇敬有加的先生们都向敌人低头,他们又作何感想?如此想来,云然人的驯服也就不足为奇了。

喝了酒的贝献元就是个话痨,什么都能说出口,为了保护他的安全,肇甬庭让堂倌给他们找了一间僻静的雅间,挪了进去。故意把门敞开,只要有人靠近就逃不出他的眼睛。

他还得知,邾夏军根本没想要攻下亚琼!颜士宰手里的十万大军只是要给云然朝廷施加压力制造恐慌。邾夏军真正的目标是神都!贝献元说:“那是左军都督顾琰的任务,为此颜都督很不高兴,他说要再来一次水淹千亭的好戏。其实很多人暗地里都说天王陛下就是怕他再把神都也给毁了。”

两人的这顿午饭一直吃到下午。

当天晚上,肇甬庭遭到了一群神秘人的袭击,好在对方都是些笨脚鸭,没费多大功夫就打发了。当时他就想到了密探,极有可能是自己和贝献元的谈话被某个扮成食客的家伙听到了,可他明明记得始终没人靠近过他们。他当即离开那家客栈,跑到被毁的三生观废墟中躲了一夜。

第二天中午离开时,在东门又遇到了麻烦,守门巡兵以搜捕敌军细作为由要将他逮捕,万般无奈下,只得硬冲。最后还把邾夏兵给引来了。另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领头的正是那个掌旗使贝献元!

“你主动靠近我,目的就是为了套取情报对吧?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贝献元骑着一匹纯黑军马,手里的兵器是一柄狼牙棒。话音未落,拍马就向肇甬庭扑来,肇甬庭也翻身上了自己的老耕马,两人在当街动起手来。

肇甬庭恍然明白,自己中了钓鱼计,不由得怒火中烧,恨不得生吞了这个奸猾之徒,手里也就用上了十分力气。没几个回合,贝献元就已支撑不住。只见他虚晃一招,急忙调转马头向城外逃去,边跑边喊:“躲开,快躲开,这人手里有暗器。”

肇甬庭紧追不舍,两人两马,风驰电掣般狂奔出足有五六里远,贝献元突然止住,确定没有追兵赶来,翻身下马,先施了个军礼,随即解释道:“我这样做完全是出于无奈,如果我不主动向秘营自白,他们就会把我送回国交给律营,定会判我个通敌之罪。如果那样,我的家人也会跟着倒霉。”

“那你想怎么样?”肇甬庭警觉地问道,他以为对方要劝自己投降。

掌旗使黯然神伤道:“我这贪杯的毛病一直改不掉,喝了酒就天不怕地不怕,做什么都不计后果,如今终于惹出大祸。你快走吧,如果你落到秘营手里我照样完蛋。记住,别忘了把匕首带走,不然一定会被他们识破,我这么做全是为了家人……”说着,他冷不丁从腰里摸出一柄匕首,扔了鞘,将锋刃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一股热血喷薄而出,他双目圆睁,带着满脸的憾恨轰然倒下……

肇甬庭愣怔了半晌,直到听见远处有杂沓的马蹄声传来,才取了那柄匕首,快速离开。

贝献元的话和临死前脸上的决绝表情在他的眼前耳畔久久回荡,不由得记起一句俚语:秘营律营猛于虎!他们何止比老虎更可怕?邾夏这两个臭名昭著的衙门在世人心中早已是幽灵般的存在,贝献元的自尽就充分说明了这点。只要你觉得自己会被他们盯上,那八成不是你的错觉,而是你的警觉!既然你有如此高超的警惕性,那就要善加利用,最好别等他们找上门,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在此之前了结你已经预判出的麻烦。

元教徒怕、邾夏百官怕、邾夏百姓更怕,甚至鬼会对秘营也要忌惮三分。有了他们的帮助,大都督顾琰或许真能够攻下神都也未可知。攻下神都,拿到芹溪学宫中的那四块语石。这已经成为了邾夏发动伐元战争的真正目的。如此想来,肇甬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述他们了,因为他们与自己一样,正在为拯救这个世界而流血牺牲,而且是冲在最前线的那一部分!

最终拯救世界的总是疯子和傻瓜。今后恐怕要在这句谚语之后加上“恶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