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反攻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65章 曲原城,血火之城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激烈拼杀,以极其惨重的伤亡为代价,一支孔雀军千人队终于利用重型狼首撞车冲开了南极门!

可公西宏的筹划却不够严谨,跟进的士兵大概只有区区七八百数,这些人一冲进城内,立刻就傻眼了,战斗惊醒的不光是曲原守军,而是整个曲原城。根本不用乡军动手,顷刻之间,这群冒失鬼就被潮水般的百姓淹没。

见已经没有了出手的必要,褚恩农失望地离开宇墙,重新返回垛墙寻找其它战斗机会。

这时,护城河上仅剩的三架飞桥也已经被曲原守军发射的火箭点然,大火拦腰截断了三条由人组成的长龙,河两岸顿时乱成一团。已经过河的士兵失去撤退的可能,只能继续硬冲,然而先前的云梯尽毁,后续的却没有及时跟上来,这些人在桥上被火焚烧同袍的哀嚎声中,齐声把《祈福经》念得震天响。但天皇上帝帮不了他们,城头倾泻而下的礌石、滚木、火油弹和箭矢很快就把诵经声击碎,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哀嚎和绝望的求救声。

刚刚被打退的两波攻击全由孔雀军担任主力。公西宏真实意图连傻瓜都看得明白,先用这些半民半军的家伙消耗曲原守军的战斗力和抵抗意志,然后再让他的正规藩军收拾残局,坐收渔利!他根本没把这些可怜虫的命当回事,他们的尸体几乎将护城河内岸铺满,河水也早已变成了红色,只是黑夜暂时将血河的恐怖面孔遮掩了。

躲在远处昏暗中的宋下藩军既是后备队也是督战者,他们手中的长矛和弓弩在未杀敌之前已经先击杀了数量庞大的怯战者。

所以,战斗仍将持续下去,直到攻上城头或孔雀军全军覆没为止。

在新的飞桥补充到位之前,攻击无法进行下去,公西宏就用密集的炮石和火油弹填补这段空白,天空一时间飞满火龙。护城河外岸的孔雀军得到了喘息之机,但内岸的倒霉鬼却要和城头上的对手一起经受火和石的蹂躏。炮石和火油弹并非全都能打上城头,事实上这些要命的玩意儿大部分都飞进了城内,伴随着阵阵参杂着惊叫和哀嚎的纷乱,火花在黑暗中一朵朵绽开,把原本就异常清醒的曲原城惊得高度紧张起来。

城下的孔雀军遭遇更惨,他们无可躲藏,恐怕只能向天皇上帝祈祷自家的炮石和火油弹不会掉落在自己头上。但褚恩农听到更多的却是大骂公西宏的声音。

炮火攻击约莫持续了一刻钟,息止后,六架飞桥才像怯敌似的姗姗而来。

飞桥一架接一架地往护城河靠近,这些巨型螳螂一样的玩意儿缓慢地伸出长臂,将两岸联通,不多时护城河上又爬过了六条人龙。这回,孔雀军避开火力相对强大的南极门城楼,只在两侧城墙上寻找薄弱点。他们似乎摸清了城上对手的战法,集中力量攻击少数两三个点位。城门下残存的孔雀军见状也往两侧分散,他们紧贴墙根,头顶着盾牌,痛苦而焦急地等待着云梯和同袍的到来,在这之前什么也做不了,保命已经成了这些敢死勇士的第一要务。

按照部署,褚恩农所属的乡军百人队只负责守卫南极门城门,不得以任何理由擅自离位。也就是说即便近旁城墙有失守的危险,也不能前去支援。眼看着别人打得热闹,他急得抓耳挠腮。

一想到段剑明死在了吉明元士的法杖下,还会让他很不痛快,总觉得憋在心里的那口恶气还在。他急需发泄,战斗一开始就盼着敌军能够冲上城头,好痛快砍杀一番。但一个时辰都过去了,也没能如愿,好不容易等来了攻入城门的几百号笨蛋,结果又被老百姓们抢了先。他又非弓弩手,只能像个看客似的看着眼前的厮杀无所事事。

“西门定野真是蠢到家了,这是什么屁打法,不到自己门前还不能动手啦?不吃败仗老子的名字倒着写!妈的,都闲出屁来了。”褚恩农向刚刚结识的乡军士兵何腾飞抱怨道,也在怪自己一定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会想着混进乡军穿铁皮子?后悔不该只为跟虚舟魁士赌气就不愿去跟游侠们打交道,说不定这时候守在东城的吉明元士正跟吐陀罗人打得欢畅呢。

何腾飞厉声呵斥:“小心说话,我发现你这个人毛病真够多的,难道还盼着他们打上来不成?”这小子才十七岁,长得却比褚恩农高一头,胆子却小得像花生米,但训起褚恩农这个新兵来却底气十足。

褚恩农白了他一眼,“土司大人派你来这难道是请你看戏的?”

“当然不是。”何腾飞驳斥道,“他们要是打到咱跟前,我肯定会出手,职责所在……但军令如山,你最好老实待着,别给我惹麻烦。”

一支火箭拖着小尾巴从两人头顶上空呼啸而过,何腾飞抱着脑袋躲到垛墙下。火箭擦着箭楼飞进城内,击中一棵孔雀树,将它引燃。顷刻间又被守候在附近的百姓们扑灭。听说城里百姓组建了诸如救火、医师、担运、修缮维护等多个工夫队协助军队守城。

守卫城门的驽兵立刻给予相应的还击,六架重型床子奴发射的六支火箭啸叫着向敌方阵地飞去,在远处的昏暗里爆出六朵火花。褚恩农清楚地看到其中一支击中了一架石炮,它配属的火油罐随之也被引爆,爆出的火花百倍于它的另五位同伴,借着它的光芒,又可以看到藩军阵地里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

褚恩农拍手叫好,大声嚷道:“快接着打啊!”

已经站起来的何腾飞不无骄傲地说:“这是新制的‘火龙箭’,从昂州鬼那里学来的,好不容易才成功,厉害吧,六支全部射到躲在后面的那群胆小鬼藩军阵列里啦!不过这种箭数量有限,不能轻易使用,只能用作精确攻击,比如收拾他们的飞桥,就非得用这高级货才行。我相信,这要是在白天,准能干翻公西宏本人!”

褚恩农揶揄道,“有这么厉害的家伙,怎么也没能把你的胆子变大。”

“我怎么胆小啦!”何腾飞尖声嚷道,“刚才我那是正常躲避,不做无谓的牺牲……”

“要是他们也给咱来上一支这样的箭,你躲着也没用。”

一声剧烈的轰鸣在两人右边不远处突然向起,无数石屑朝他们飞来,楚恩农的头盔和胸甲被两颗鸡蛋大小的碎石击中,打出的凹坑惊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不得不学着何腾飞一起抱头倒地。

这是藩军对“火龙箭”的回应,城楼右侧不远处的城墙被一颗巨大的炮石击出一个豁口,同时也让十几个乡军士兵当场毙命。城下的孔雀军见状,全都向豁口涌来,四五架云梯挤在一起,人就像蜘蛛一样往上爬。城上的慌乱迅速得到了平息,弓弩手不慌不忙地把箭射下城头,礌石和滚木争相落下,一个什夫长大声命令:“妈的,用火油。”

命令立刻就得到了响应,几十个士兵扔掉手中的长矛,把火油罐当礌石往下砸,随后又点燃一支支火把,扔下去后爆燃起的火焰都冲上城头来了。

这一招立刻被多数防守点效法,一股脑把城头上所有的火油罐全部投掷下去,城下很快变成火海,孔雀军再次溃退。护城河上,又有四架飞桥在“火龙箭”的密集攻击下,再次燃起大火。剩下两架还没着火的终于开始后撤,巨型螳螂缩回长臂,缓慢逃离护城河,全然不顾河这边的孔雀军。大部分人被迅猛蔓延的大火逼到了河中,但有些人似乎更惧怕水淹,好像宁愿被大火烧成碳灰,也不要当落水鬼。成百上千人在火中的舞蹈和吟唱终于让褚恩农意识到了战争的残酷!

大齐星在东方升起时,藩军象征性地发射了多枚炮石之后,公西宏终于承认这是一次失败的进攻,下令休战。但他们并没有后撤,只是集体退到“火龙箭”和重型石炮的射程之外,就地扎下营盘。不多时就有数不清的炊烟烟缕腾起,城下火烧尸体的焦糊味道也越来越浓了。

负责修缮维护的工夫们用大石将损毁的城门彻底堵死,士兵们收起阵亡同袍的尸体后也疲惫地倒在了各自的哨位上。

太阳跳出明雷群山时,军灶上的伙夫队挑着担子抬着汤桶出现在城头。

褚恩农一边盘算着怎么向百夫长平陵咸硕请假,一边啃着何腾飞替他领来的早饭。半夜激战之后,傅余英松就用一碗稀啦啦的咸肉汤和一只面饼犒赏死里逃生的将士,实在是小气得很。他低声骂了一句,然后把自己的那份汤给了何腾飞,在浓烈的焚尸味里,肉汤就跟毒药一样难以下咽。

何腾飞欢快地说:“一天三顿,还有肉汤,你就知足吧,城里老百姓每天就两顿,而且还只有玉米杂面饼,我听说就连土司大人和住持先生也是两顿呢。”

“这种鬼话你也信。”褚恩农不屑道,“他们躲在自己的书房里抱着整只烤乳猪啃,你能看得见?你这种人啊,明明被骗了还在夸骗子的手段高明!”

“你这个人的毛病可真够多的,干嘛总把人往坏处想?”

“这可不能怪我,因为世上的坏人实在太多。”

见何腾飞还要辩驳,褚恩农赶紧抢先道:“老兵,前辈,我能不能请教你个问题。”

何腾飞听了,脸色立刻大变,欢快地回道:“你说吧,我知无不言。”

“平时要是有事,你都怎么向上官请假?”褚恩农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这身铁皮子困在南极门上。不自在不说,就连刚刚找回来的“狼爵”剑都不能使用,普通士兵的家伙只能是长矛或者大刀。他盘算着再托明业宗士把自己调出乡军,游侠和武士肯定不受那么多军规约束。

何腾飞把头摇成了货郎鼓,“不行不行,这个时候请假,你想都别想。早有规定,除了重伤员,其它人不得以任何理由离哨。”最后又严肃地补上了这么一句,“除非阵亡!”

褚恩农不以为然道:“我才不信呢,只要是人定的规矩,总有例外。这些所谓的军规也就只能欺负欺负你这样的小兵,当官的可不吃这一套。”烧死人的味道越来越浓,他把没吃完的饼也扔给了何腾飞。

何腾飞撇着嘴道:“就好像你不是小兵似的,你要是有能耐就给我请一个假看看啊。”说完,他端着两碗汤往一边挪了挪,生起气来。

褚恩农可不信邪,“士兵,咱们就此别过,要是打完仗你我都还活着,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小兵卒了。”说完就往箭楼走去。

何腾飞在身后喊道:“赵怀英,你别犯傻,会没命的……”声音即急切又真诚,但人并没有跟着声音追上来。

为了方便观察敌情,百夫长平陵咸硕住在顶楼,此时他也在吃早餐,碗里和手里的内容与士兵完全一样。见有人进来,他放下碗筷,主动问道:“士兵,你有什么事吗?”

见他的盔甲上都是血迹,褚恩农差一点就退出去了。百夫长的官位虽然不大,但也算得上权贵,能身先士卒,就是难能可贵的,褚恩农最是看重这种人。可反观自己,一点点束缚就受不了了,真是枉做了十三年以惩恶救世为己任的鬼猎人,不禁惭愧难当。不过既然对方已经开口,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把来意说明。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并且不打算还击。

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这位年轻百夫长并没有如他印象中的军官那样先来一通训骂,然后将他赶出去。“说说你的原因。”他的口气相当平和。

对方的反应让褚恩农陷入矛盾,事先编好的说辞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一着急,索性把实话说了出来,“我身上有些功夫,本该和游侠一起去对付吐陀罗人的……一时好奇就加入了乡军,在您这里我根本无法施展,你看看,今天我都没机会动手。”

平陵咸硕欢快地笑起来,“那你说说自己都有什么功夫。”

这摆明了是不相信我啊!

褚恩农最受不了的就是被轻视,“如果我可以证明,大人能不能做主调我去东城。”他的口气变得冷淡了许多。

百夫长兴味十足道:“行啊,正好这会儿无事,咱们现在去城下校场比试比试。如果你能赢我,我会把你推荐给上官。”

褚恩农可不是这么想的,认为打败一个铁皮子百夫长还不足以体现自己的能耐。他提出要和二十名最精壮的士兵对打。平陵咸硕爽快地答应了。

二十名身材魁梧的乡军士兵手持长枪,褚恩农却选择一把演练用的钝刀。他事先声明道:“只要你们手里的家伙能在我的盔甲上留下一道划痕就算你们赢了,但我必须把你们全部放翻在地才算过关。”

他的狂妄惹来围观者的哄笑,也让二十个大块头不爽,他们将他围在当心,二十条长矛缓慢逼来,在三四步远的距离外停止,随后就围着他转起了圈。不多时,其中十名开始缓步逼近,另外十名留在原地警戒。

十根长矛几乎是同时刺来,速度之快如风如雷,褚恩农急速后仰,躲过攻击,同时把手中的钝刀抡起,随着身子的旋转,轻描淡写地画了一个大圆,刀尖在二十片铁制护腿上击出灿烂的火花,有七人陆续倒下!

只这一手就赢得了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但也让剩下的十三人提高了警惕,他们再次上演转圈把戏,只是不敢轻易出手了。褚恩农可不想浪费时间,只得主动出击。他瞅准一个脸上有颗大黑痣的家伙,来了一招迅猛的平刺,正中对方胸甲,这家伙惨叫着飞了出去。但此时,另外十二杆长矛也一起到了,他急忙抽身,平地滑出两丈开外。待十二个对手追上来,他没再给他们留下包围自己的机会,再次主动出击,以刀开路,在拨开向自己刺来的长矛的同时,也将它们夺走。丢了家伙的大块头只剩下逃窜的本事了。

待将所有长矛全部夺到手后,褚恩农也把自己手中的钝刀扔掉,高声喊道:“如果在真正的战场上,你们丢了兵器就算是输了,可我有言在先,得把你们全都放倒在地才算赢,来吧咱们就玩玩摔跤,你们是想单挑还是一起上?都可以的。”

最先丢掉兵器的家伙率先跳出来,咆哮道:“小子,别猖狂,摔跤和兵器可不一样,也不是全凭技巧就能行的,我先来陪你玩玩。”

这家伙一上来就把褚恩农拦腰抱住,企图只用蛮力将他扳倒,他确实也有把子力气,褚恩农的双臂被他锁住,竟也动弹不得。对方将他抱起,想扔他出去。就在大个子撒开手的一瞬间,他用双手攥住了大个子的腰带,待自己双脚落地时,猛一墩身,将重心落于两脚之间,双臂用力,借着大个子扔他之力,轻而易举地将这个高过他一头还多的家伙举过头顶,“你是自己下来还是要我帮你?”他问。

“混蛋,放下我。”大个子在头顶咆哮,显然是因为丢脸而发怒了。

褚恩农将手一松,把大块头摔得大骂起来,不过很快就被呻吟声代替了。

叫好声和掌声让褚恩农十分受用。他盯着剩下的十一个大块头对手问:“我忙着去办事,单挑太浪费时间,你们还是一起上吧。”

十一个人面面相觑,看得出他们并非出于畏惧,大概是每个人的内心有了各不相同的想法。兵刃的比拼和赤身搏斗的区别很大,一个人能以兵刃对抗十人并不意味着赤手空拳也能做到。十一人对付一人的胜算很大,可显然有人不同意这么干。他们很快就起了争执。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家伙说:“没必要比下去了,我们一起上就算打胜了也不光彩,但要是输了,这张脸可就算掉到地上再也捡不起来了。”

另一个光嘴巴,脸像城砖一样方正的家伙不同意络腮胡子的话,“如果这都打不赢,咱们就都脱了这身披挂,还有什么脸当兵的,给他干。”

“你们还是自己倒下吧。”这时候,百夫长平陵咸硕走上上来说,“不用比试,你们已经输了。”

十一人同时瞪起眼睛,齐声惊呼:“大人!”方块脸不服道:“我承认他使刀的确厉害,但摔跤可不一样,我们十一个不可能弄不过他。”

平陵咸硕笑道:“你们就是再来十一个恐怕也不是对手,人家可还没出全力呢。”

方块脸争辩道:“大人,连你都只能打我们十个,他就是个小兵而已,我绝不相信。”

百夫长笑道:“那你的这双眼睛就算白长了,他一招就打到你们七个,我可做不到,我跟他比差得远,你们还是快快退下吧。”

十一人悻悻地离开后,百夫长才到褚恩农面前来,“知道吗,这二十个人不是什夫长就是伍长,”他笑着说,“你一定不是普通的游侠。”

褚恩农道:“游侠也好,武士也罢,我现在只想脱掉这身铁皮子,太他妈热了!你答应过我的,我赢了。那就兑现你的承诺吧。”

百夫长说:“我答应把你推荐给上官,可没让你离开啊!”

褚恩农急了,“你可不能耍赖,我都跟你说了,要去东城对付吐陀罗人,他们可比孔雀军藩军凶狠多了,那里更需要我。”

“可我这也需要你这样的高手。”百夫长又笑起来,虽然并不好看,但他很爱笑,“我知道,像你这样的高人,肯定不愿受军规的束缚,我做主,从今天起你可以自由上下城,但敌人进攻时必须待在我左右。愿意留下来吗?”

褚恩农立刻就应下了,他想要的只是自由自在,要真是离开乡军,让虚舟那老家伙知道了非把他那一嘴老牙笑掉不可。既然有这样的好事,蠢蛋才不答应,他可真不愿意整日对着游侠和武士,这两种人全都是自大的讨厌鬼。“就这么定了,我现在有事要办。”

平陵咸硕笑着做出个请的手势,“如果办完事,还是快点回来吧,我倒是想跟你好好聊聊呢。”

这家伙有点娘娘腔!褚恩农突然这般想,不禁爆出一身鸡皮疙瘩,“我尽量,不过你得准备些酒,今天的肉汤实在是倒胃口。”说完,就一溜烟往紫菱街跑去。

从南到北,褚恩农问了不下二十个人,找遍了东城也没见到吉明!可把他给紧张坏了,赶紧到死尸堆里找。他拦住运尸队,把三十辆运尸车翻了个遍,确定尸体里也没有吉明元士后,才放下心来。我想这短毛混蛋也不至于第一仗就歇菜,连土司府高手费振都不是他的对手呢!他高兴地想。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他会去哪呢?莫非这里的武士和游侠果真是来去自由的?他急忙又往万寿坊赶去。既然没在城上,吉明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虚舟魁士的住所了。

敌人的进攻让禁城令自行失效,褚恩农路过的大街小巷全都挤满了人,脸上的喜悦和欢娱让人误以为他们是在庆祝某个节日,竟感受不到一点大军围城的紧迫感。只有几处被火油弹击中的地方会听到哭声,但也都显得分为单薄。安息禁士的身影多少也能让人感受到丁点死亡的味道。

褚恩农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被禁城令圈禁在家里几个月的曲原人早已把自由想疯了,城墙外的战争可吓不退他们追求自由的渴望!不记得是哪位神明,也许是恶鬼说过:不自由毋宁死。这句鬼话,在曲原人身上得到了充分诠释。就是不知道这份热情能保持多久。

从万寿坊冒出的一缕黑烟触动了褚恩农的心,他立刻又紧张起来,莫不是虚舟的住所也被击中了?这个念头猛然惊在心头,纵百般努力也无法打消。

果然,一颗火油弹击中了昌齐宗士的房间!经过虚舟魁士的全力治疗和悉心照料,宗士的伤势已经有了很大起色。傅余武士一共在他身上留下了八处剑伤,胸膛几乎被切开,一只眼睛彻底失明,右手手筋尽断,下体基本失去功能,虚舟魁士用了两颗羽羊目才保住他的命。

不过昌齐凭着一根法杖,干掉了五名土司府武士,其中还包括教习韩均!

原来,广越宗士追查的陌生武士就是段剑明!那晚,吉明元士离开青竹坊后,广越为了摸清对方情况,翻墙进到了那所院子里。得益于对房屋布局的了解,他成功躲过院中两名负责警戒的武士,绕到正房的后窗户下,发现房中争吵的竟然都是傅余家的武士,就连教习韩均也在其中。广越作为曲原三生观下武扈所的护法使者,这些人他全都认识。

广越捅开窗纱时,韩均正和钱少冲争吵。“他是变节者,你不但不清理门户,还擅自把他带回城!现在有两条路走,要么我动手,要么你们一起到武祠自尽。”

钱少冲争辩说:“段剑明并没有背誓变节,他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从新回到我们当中,而且还为土司大人带来了重要消息,曲原城有明者混进来,当务之急是把这一重要情况禀报大人,既然教习不同意他回来,也不至于痛下杀手,看在同义的份上,留他一命。”

“亏你还是个老人,这等无稽的鬼话你也相信?大人早有交待,明派只对语石感兴趣,我们曲原又没有语石,他们来做什么?”

段剑明插话道:“你不明白,有些事只能对土司大人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一个老魁士,是他们的首领,几个月前就来了曲原。这次跟着孔雀军来的是两个烟霞,就是肇甬庭和褚恩农师徒二人,他们全都加入了明派,秋海棠语石就是肇甬庭从晴宗塔里取走的。”

韩均哪里会相信,斥道:“你说大名鼎鼎的鬼猎人肇甬庭背誓加入明派?这可比白海水变蓝,大海壑闭合还更加荒唐……”

广越听到这里就全明白了,这个姓段的死活关乎曲原城所有明者的性命安危!他立刻翻墙离开,打算到万寿坊报信,但又怕来不及,只好去找天圆坊明者渊叶宗士帮忙,让他去找人,自己重新返回青竹坊对那帮武士进行监视。

不曾想,武士们自己竟动起了手,等到渊叶领着半道撞见的昌齐赶到时,已经有五人变成了尸体。

三位明者合力,又干掉了七人,渊叶牺牲了,昌齐重伤!段剑明跑了,费振去追,广越又去追他们两人。

褚恩农和吉明在绿水坊找到他们时,三人你追我赶已经围着青竹坊饶了三四圈,夜色黑深,有到处都是巡兵和民勇,段剑明根本没法跑远。

广越没有出家前一定是个说书人,他讲起事情的经过十分生动详细,甚至还会变着腔调还原当时的对话。

他说费振武功很高,段剑明根本不敢与他动手,只是一味地逃。

这话一点没错,吉明和费振放对,两刻钟内竟分不出胜负。褚恩农则一心想活捉段剑明,暂时不愿痛下杀手,另外,这混账竟然用“狼爵”对付他!他使的是一把普通的钢剑,还要防止它被“狼爵”斩断,所以一时也不能得手。

早在宋下城时,褚恩农就怀疑过段剑明故意隐藏了自己的真本领,结果还真被他猜着了,虽说仍旧不是褚恩农的对手,但也绝非三招两式就能拿下的。

“你这混账隐藏的可真够深的!”褚恩农边打边骂,“亏我有那么一刻差点比你当成朋友。”

段剑明毫无愧色道:“对不住了,褚老弟,各为其主,作为傅余家的武士,我为傅余大人尽忠,无可厚非。”

“这话你留着去跟穆瑾、跟雪妈说,只要你把我的‘狼爵’还给我,我不在乎你对我做过什么!”

“你当然没资格责备我什么,我舍身救过你的命!”

“可你杀了雪妈!”

“那是被迫……”段剑明还没把这句话说完,他的脑袋竟然被吉明的法杖打裂,白色脑浆被鲜血冲进了嘴里!

“妈的,短毛鬼,他是我的!”褚恩农对吉明元士咆哮着,那一刻他恨不得连这个短毛也给解决了。他把段剑明恨得咬牙,早已打算将他活捉,关起来,等战事结束,把他带回宋下,在穆瑾和琴靖的坟前,亲手砍了他。可这个可恶的短毛鬼吉明竟然一声不吭,一棍子就把这一计划打得灰飞烟灭。

吉明正色道:“他必须死。”

“你以为我会让他活着?我只是不想让他死得这么快!”

“他知道我们的存在,知道你的身份,这关乎明派大业,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私人恩怨,我们不能冒险。”

褚恩农无力辩驳,但从那一个刻起就跟吉明堵上了气,事事都跟他对着干。处理尸体时,他执意要把段剑明带回万寿坊焚烧,他这样做只是为了给吉明和广越这两位明者找麻烦。也就是在那晚,明派在他心里又淡了一层。吉明和广越拗他不过,只能找来一辆四轮厢式马车送他们回去,一路上遇到两队巡夜的民勇和一队巡兵,广越只得动用监军的身份将他们打发。

褚恩农还把气撒到虚舟魁士身上,拒绝了已经为他安排好的游侠身份,逼着明业宗士把自己安排进乡军。

其实褚恩农对吉明的怨愤早已经消了,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小孩子脾气,真不该为了段剑明就骂他短毛鬼。今天急着找他,既是向平陵咸硕告假的借口,也是想郑重向他道歉,缓解已经僵持了十多天的关系。这已经影响到了他的睡眠。说实在的,他还挺喜欢这个半老僧人的,比起虚舟那老东西,吉明即有趣又和气。

他进来时,吉明正在和虚舟魁士低语,看见他竟然主动向他挥了挥手。魁士也开口了,“你怎么白天到这来啦?”

褚恩农假装没听见,“吉明元士,我想跟你聊聊昨晚战斗的事。”他笑着说。

吉明道:“我没有参加昨晚的守城战,现在有个麻烦需要立即解决,我在宴会上见到了端木公子的伴读公孙克,他竟然是被一帮血戏子送进城的,最近几日我一直忙这事。我从一个血戏子口中得知,公孙克将一把匕首送给了傅余英松,极有可能就是‘迷龙刀’。”

“怎么,闹了半天‘迷龙刀’原来就是一把匕首啊?!”

虚舟魁士用更严厉的腔调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你现在是一名乡军士兵,大白天来这很危险,你有什么要紧事吗?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褚恩农觉得不能太过分,他跟虚舟没仇,只是不喜欢他那副装腔作势的做派。“我虽然还是个乡军士兵,但现在乡军军规已经约束不了我了,上官特许,我来去自由。”他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平和些。

虚舟魁士叹了口气道:“我没要求你什么,只求你安安生生的,眼下咱们还见不得光,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睡个安稳觉啊!”

褚恩农无心与他戏耍,连声应了几个是,“你放心,我打赢了一场比武,特许就是这么来的,只要不缺席战斗,我可以随意来去,不会给你惹麻烦。咱们还是说正事吧。‘迷龙刀’怎么了,又遇到什么麻烦啦。”

魁士先松了一口气,严肃地回道:“如果傅余英松真的得到了‘迷龙刀’,加上他本身拥有的‘孔雀图’,离开启‘原道‘就只差‘凤凰鉴’了。眼下公西宏的进攻日益猛烈,我担心曲原一旦不保,他会选择极端手段,我们既要想办法阻止他毁掉‘原道’,又要先他一步拿到‘凤凰鉴’。”

“那玩意儿在哪呢?”褚恩农接了一句。

虚舟道:“我马上传音给行虚,‘凤凰鉴’由他和行空元士负责。”

“现在?!”这老家伙一定是疯了,“就没其它路经可走了吗?你这年纪能受得了一次‘魂力’吗!”

虚舟笑了,“我就知道你心不坏,只是嘴上总跟我过不去。”

褚恩农急忙把脸扭到一边,尴尬地说:“我只是……昨天夜里看到的死人已经够多了……”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没别的办法了。”吉明严肃地插了一句,转而又对虚舟说:“要不还是我来吧。”

魁士摇着头说:“你们的‘魂力’可能会有更大的用途,不能浪费在传音上,就这么定了。你们俩去把昌齐宗士收拾一下,有什么结果反正你们也能知晓。”他的态度十分坚决,褚恩农第一次从这张总是泛着酒红的老脸感受到一抹令人敬畏的庄肃。

魁士首先与行虚联通,竟然失败了!吉明解释说:“行虚元士已经死了。”

随后,虚舟魁士的问话就响在褚恩农的脑中:“行虚元士怎么死的?你们现在在什么位置,行空元士?”

对方的声音很哀切,“行虚师兄为了救我们几个,动用了‘光巢’,当时他正病着,所以……”

“你们遭遇了什么危险?事情怎么样了?”

对方回道:“东西已经到手,但我们去双井村的计划失败了,眼下被蝴蝶谷的人困在明雷山金银谷的一座古堡内。”

虚舟问道:“你动用过‘魂力’吗?”

“还没有,我打算利用‘空移’脱身。”

“我命令你,不许这么干!‘空移’不比‘传音’,很有可能一次就会要了你的命!尽量保护自身安全,等待救援。明雷山临近的明者收到传音后立即前去支援……一切行动由吉明元士负责统调。”

“我还以为他会让那位元士献身呢!”褚恩农小声对吉明说,同时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帮人也不全都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吉明说:“主师禁止任何献身行为,他说只有我们活着,才能拯救这个世界。没人有权力要求他人为了拯救世界而流血,甚至自身都不能。主师说一个靠鲜血拯救出来的世界一定还会充满血腥。”

褚恩农不由得想起了琴靖,她的血只会献给爱人!

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传音停止了。意识到这点后,两人才发现虚舟已经昏迷不醒了,正是他的昏厥中断了传音。他苏醒时已是旁晚,褚恩农和吉明刚把昌齐宗士安葬好。他虚弱得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可还是硬撑着开了口,“吉明,这事还得你亲自去办,我们是离明雷山最近的,我担心其它地方的明者无法及时赶到。”一句话他分成了三四段才说完全。

吉明点头领命。

魁士又对褚恩农说:“告诉明业,让他想办法把你弄进傅余英松的护卫队,一但城破,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阻止他破坏‘原道’。”说到结尾处,他的声音已经微弱的像苍蝇一样。见褚恩农答应,他脸上露出一抹苍白的笑,随后便安心地睡过去了。

褚恩农发愁道:“我的事不好办,你想出去更难啊!”

吉明沉思良久,“实在不行,我就利用‘空移’法出去。”

“不成!”褚恩农嚷起来,“你这样出去不死也是个废人,能做什么?”

“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吉梁和柯庭应该还有明者,这两处离明雷山也不远,他们接到传音肯定会立刻行动的。倒是你,别以为你的任务比我更容易,我听说傅余英松是个异常谨慎的人,他不会轻易信任新人,就算明业能把你安排到他的护卫队里,恐怕你也不会有靠近他的机会。他还有一个护卫队长,叫信平骁,听说是个厉害角色,”

褚恩农没被说服,可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办法,眼见的太阳已经挨着西方的山头,才想起自己已经离开一整天了,那个平陵咸硕说不定还以为他逃跑了呢,要是上报给兵备署,别说进傅余英松的护卫队,恐怕会被当成逃兵遭到通缉呢!临别前他想起还没有向吉明做正式的道歉,但此前念叨了几十遍的说辞竟然再也说不出口了。“希望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最后只冒出了这句。

吉明笑着说:“会的,咱们俩都是高手,少有对手。”他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不过这很合褚恩农的口味,他也打趣道:“这回你可没办法抢杀我的猎物了。”

但分别的时候两人都没说告别的话。

褚恩农回到南极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先来到垛墙,想确认一下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再发生战事。

城下的大火已经熄灭,但烧尸的焦糊味道还没有完全消散,遍地的焦尸让他想起了同样是被烧死的昌齐宗士,死前的挣扎姿态被定格,看得人浑身也跟着疼。远处,敌军阵地灯火通明,四向蔓延,恍如天空中的亿万星辰洒落,铺天盖地,即美丽又诡异。

正要去箭楼时,何腾飞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拦住褚恩农就问:“赵怀英,你到底是啥人,竟能把二十个当官的打得屁滚尿流,能不能把你的功夫教给我几招。”他满脸得意,因为周围还围着许多士兵,个个都用看猴子翻跟头的眼神盯着褚恩农。

褚恩农哪有空与他纠缠,“今后我会是你的大人,现在要去见你的大人的大人,等啥时候有空再说吧。”说完就走了。

何腾飞还在啰嗦:“你发达了可别忘了我这个老朋友,那你啥时候有空?”

“下辈子!”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人已经进了箭楼。

百夫长平陵咸硕坐在灯下,守着桌子上的一瓶红玉粒和一只熟羊腿正在打盹,觉察到有人进屋就猛得清醒过来,见来人是褚恩农就笑着嚷起来:“你让我等得好苦啊。”

褚恩农也不解释,在桌边坐下,撕下一块肉就吃起来,“这东西你哪来的?”

百夫长压低声音说:“我从土司府的厨房里偷的。”

“你去土司府干嘛?”褚恩农拿起酒瓶将桌上的两个杯子倒满。

“为了你啊?”

“为了我!?”褚恩农不禁心中一惊。

百夫长笑着解释道:“我仔细想过了,还是遵守自己的承诺,把你往上推荐,你这么一个高手在这里守城门实在是屈才。可惜你是个庶族,又当不了官,所以我就把你推荐给了我的好友信平骁,你就跟着他干吧,虽然还是士兵,但那可是在土司身边当差,比我这个乡军百夫长还威风呢。”

听到信平骁这个名字时,褚恩农就已经由惊而喜了。“能行吗,土司府护卫队应该不好进吧。”他努力装出一副并不热心的样子。

平陵咸硕道:“要是在平时,想都别想,土司府的护卫全部都由傅余大人亲自挑选,得经过多重考验呢,可现在情况不是不一样了吗,我听说武士只剩下四个,还有两个残废,他只能从乡军和巡兵中挑选能手扩充护卫队,之前的一百名护卫哪能保护的了那么大的土司府啊。我觉得你就很合适,考虑一下吧。”

褚恩农小心翼翼地问:“我进乡军没几天,大人不怕我有问题吗?”

年轻的百夫长笑出了声:“我相信任何一个坦诚的人同样拥有一颗高贵的心,并且不受血统的限制。”

小伙子,你错了,坦诚有时候也只是一种手段。褚恩农略带伤感的想,他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说:“人生最难得的就是知己,我还是留在你身边当一名士兵吧,咱俩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

平陵咸硕开心道:“我一见你就有这种感觉,但你还是去土司府的好,都是为傅余家效力,战争一过,咱们有的是相处的机会,不在乎这几天!”

褚恩农心花怒放,频频举杯,平陵咸硕一个劲地提醒他少来点,说不定敌军今夜还会攻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