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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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明雷山与曲原城,从天而降

孔学而逮到了一只水獭,剥了皮就只有一只兔子那么大,想用它填饱三个人的辘辘饥肠根本不可能。

可还没等烤熟,两条后腿就已经进了熊猛的肚子。这会儿他又要去撕前腿,被孔学而拦住了,“嘴下留点情吧,我不吃不打紧,也不给你家小姐留点?”

“要你管……”熊猛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他虽停了手,但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那条腿拽了下来,走过来递给维夏,“这就是给小姐的,已经熟了,小姐你快吃吧。”

其实,夏季的山林里能吃的东西不算少,只是他们不敢再离开小湖太远了。

四天前,孔学而为追一头野羊,就在东边三四里远的一个大山坳里同时撞上了千猫崖的山匪和余绍时派出来的追兵,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身上还带着伤。他说,多亏了一头浑身着火的怪东西及时出现,把那两伙人杀了个精光,否则自己就回不来了。

因此,他们只能想办法到湖里抓小虾蟹或在附近林子里采一些野草莓、桃金娘、桑葚这类小果子。鱼虾还好,但这些小果子只适合当零嘴解馋,要是想用它们来填饱肚子就有点勉为其难了,这几天来,维夏基本是告各种各样的蘑菇勉强支撑着。她觉得自己已经把胃口给吃坏了,一闻到蘑菇在火上烤出的焦糊味,胃里就像翻江倒海一般,直犯恶心。但只要有的吃,她就尽量不去碰那些小动物。一见到或者想到肉,古堡中恶犬撕食人肉的画面就会在眼前晃悠,她的心顿时也就跟着血肉模糊了。

“我还是吃这个吧。”她勉强挤出点笑在脸上,把手里几颗野蓝莓展示给熊猛,眼睛却盯着远处的湖面,甚至还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以免遭受肉香的折磨。

“你就吃点吧,你已经四天只吃野果蘑菇了,那些东西可养不了人。”熊猛坚持道,还把那条烤得焦黄油亮的水獭腿伸到维夏的鼻子跟前,咕噜噜咽着口水。“你闻闻,可香了。”

“我说了,我不吃!”维夏登时就火了,起身挪到湖边那棵挂过死人头的三叶柳树下。六天的等待已经把她的耐心耗得差不多了,她正盘算着是否还要继续等下去,因一时拿不定主意而烦躁不已,正好逮住了熊猛,就势地把心里的不快狠狠地发泄了一通。

当然,她也知道这样对小巨人很不公平,可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很想道个歉,话到喉咙里又咽了回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大块头的依赖越来越严重。母亲说过:对他人的依赖就是一种自我失守。经历了那么多残酷,她的心不但没有变得强固,反而被血的温热灼伤,血腥味把原本就不甚强大的神经熏得脆弱不堪。她再也见不得残酷的杀戮、听不得凄惨的哀鸣。她忘不了“亲手”把剑捅进展逸飞心窝时的感觉,那把剑同样刺穿了她自己的心脏。她痛恨自己,那些杀过人的人也令她恐惧。熊猛算得上是个杀人的能手了,而她却与他形影不离!她开始有意识的尝试着拉开与熊猛的距离。但这是徒劳,她发现,越是躲,依赖反倒会愈加强烈。她明白,比起自我失守,自己更害怕孤独和无助,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在重托相压之下,她更加需要一个强大的依靠。于是,她就对熊猛产生了一种即依赖又惧怕的矛盾心理。因为离不开一个人而讨厌一个人!这种撕裂感实在是叫人难以承受。

我真的是讨厌他吗?维夏在心里问着自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熊猛。

熊猛受了委屈,耷拉着脑袋回到火堆旁,把那条水獭腿丢给了孔学而,一屁股坐在他母亲的坟边,“都给你,我也不吃了,撑死你。”连声音仿佛都塌了似的。

坍塌的声音砸在维夏心里,惊起阵阵波澜,波澜回答了她的自问:她讨厌的绝不是小巨人,而是自己对他的依赖。一股愧意袭上心头,淹没了大半颗心。

孔学而没搭理熊猛,朝维夏喊:“你确定明天走吗?”

“走!”维夏脱口回道,她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优柔寡断的一面,犹疑也是一种软弱的表现。

“现在根本没法进城,”武士说,一边还嚼着肉,“我倒觉得待这里暂时比山外面更安全,你该相信行空先生。”

我当然相信行空,可我能相信你吗?维夏瞥了孔学而一眼,反问道:“你认为那个吉明还活着吗?”自打从狼穴出来那天起,她对这个武士的怀疑就开始不断加重。仅凭他三番五次苦劝维夏继续等下去这一点,就能判断他一定有所图谋,因为这事压根就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这份热心叫人不安。维夏曾不止一次表达出分开走的想法,可武士在熊猛对他的敌视情绪逐渐增强的情况下仍旧选择留下来,这没法不让人产生怀疑。维夏并不否认世上存在舍生取义的义人,比如行虚行空两位先生。但孔学而绝对不是其中一个,因为她亲眼看到这个武士为了自保,就眼睁睁地看着鹰跃海和鸽玲活生生被巨狼咬死。那么,他苦苦相跟到底为了什么呢?维夏断定,这位武士极有可能也是冲那面铜镜子来的,之所以迟迟没有露出獠牙,是忌惮小巨人手里的铁扁担。

孔学而回道:“你见识过他们那种特殊手段,我想没那么容易死吧。”

可他们也不敢轻易使用,行空说那是用生命变的“戏法”。维夏的心不禁猛地一沉,恐怕行空已经死在了自己的“戏法”手里,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如果千猫崖或者余绍时的人先找到这里呢?”她问。

“不会!”孔学而脱口回道,略微停顿了一下又改了口,“那怪东西杀了他们好几百人,剩下的多半也都吓破了胆,应该不会这么快找来吧。”

武士说那是一头浑身烧着绿火的怪兽,生的狮头鹿角,身子像鹿,四爪如虎,浑身披满鳞片,昂起头足有八九米高!身后拖着一根又粗又长的尾巴,轻轻一甩,就能把一棵三叶柳树拦腰截断!他碰到的千猫崖土匪和余绍时的人大都是死在那怪物的尾巴之下。算在一起足有三四百人,活下来的还不到一成。

这些话,维夏连一个字都不相信!听起来,那怪兽和书上说的麒麟很像,但书上的麒麟是马蹄牛尾,况且只是传说,根本就不存在。

别以为多看了几本书就敢随便撒谎!维夏轻蔑地想。“你不是说那东西已经走了吗?”她随口回了一句。

“是走了,可那些逃走的人并不知道。”孔学而把水獭腿骨扔到火堆里,又从熊猛手里拽走一块,小巨人竟然没有阻止,瞪着两眼等着面前的这个“强盗”说下去。“那东西在山坳里逗留了很久,他好像在休息,一口气吃下四个死人。吃饱之后才离开的。往东,翻山越岭,如履平地,速度快得跟闪电似的。”

“那它为什么没吃你?”熊猛问,脸上汪着浓厚的好奇,准是已经把适才所受的委屈忘光了。

孔学而说:“我躲在一颗孔雀树上,等它走后才敢下来。”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熊猛连手里的肉都忘了吃,瞪着眼说下去,“我听俺村里的老人说离这不远有个大水潭,通着东洋大海,里面住着一些神鱼神兽,有一年,渔人从里面捉到一条大鱼有七八丈那么长。你说的那东西会不会就是从那水潭里出来的?”

“这谁说得清楚。”孔学而皱起眉头,夕阳把他那张本就不太好看的脸染成暗金色,仿佛是隐藏着的另一张面孔的无意暴露。“但一定不是凡物,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大且浑身着火的动物,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会不会是神兽?”

“神兽也会吃人吗?不应该是这样的吧!”武士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看上去的确不像在撒谎。但这世界哪来的神兽?

“你知道雍洛野牦牛吗?”维夏插嘴问,“它们就能长到四五米高,最大的有三千斤重。世界很大,凡人不知都的东西多着呢。”

“长得大一点倒不稀奇,可身上着火就有点过分了,你知道图腾吗?凤凰和夔牛都能口喷火焰,我不会是被一个图腾救了吧?”

“什么是图腾?”小巨人问。

“不管是什么,它都已经走了。”维夏插话说,“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余绍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你知道,他是个不信邪的恶魔,逃回古堡的那些人肯定也活不成,他不会相信世界上真有图腾神兽这种东西。”我也不信。

孔学而快速瞥了维夏一眼,依然劝道:“东西能亲手交给那个魁士固然好,但眼下的形势根本不允许,几万大军把曲原围得水泄不通,咱们又有啥办法进去?我是这么想的,把东西交给吉明并不算失信,除非你压根就没打算相信这个吉明。”

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对于这个吉明,行空的态度确实令人费解,既然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可信,为什么还要让他来接应自己?维夏赶紧把脸扭开,“行空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总之,城破之前,必须把东西送到。”

“只靠咱们几个,根本不可能。”

“所以咱们还是各走各道的好。”维夏趁机说,“免得你受拖累。”她尽量把这话说得委婉一些。

武士急忙反驳道:“我这条命也是行空先生救下的,怎么能丢下你们不管呢?这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您不是要去帮曲原人守城吗?这才是大事。”维夏逮住机会就不愿轻易撒手,热切地盼望能甩掉这个潜藏的危险。她甚至还动过杀心,可一想到这个武士曾舍身救过自己,根本就下不了这个决心。

孔学而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在脸上一闪而过,“那是我太高看自己了,曲原城头不少我这把盂兰剑,它在这里或许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这番话说的十分含糊,不知道“在这里或许会发挥更大的作用”所指的是什么。是帮助我保护“凤凰鉴”还是抢夺它?维夏不再多说什么,既然赶不走你那就等你的狐狸尾巴露出来吧,到那时我应该就不会心软了!

红日即将沉入西山,霞辉在湖面上铺了一层光羽,被微风吹得粼粼闪闪,如梦似幻。有些星星已经迫不及待的现了身,生怕地上的人不知道属于它们的夜就要来了似的。夜现在成了折磨维夏的又一样东西,因为那面铜镜已经夺走了她好几个晚上的睡眠。瞪着双眼盼天明的滋味简直能把人逼疯。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维夏就上树了,为了防止野兽袭击,他们仍像上次一样睡在孔雀树上。这总是让她想起公孙克,如果他在,会怎么做?他肯定会说:你们把自己藏好,我先去探探风。双井村人都说公孙克成了余绍时的座上宾,与土匪同流合污,她根本不相信。他是个典型的世族,虽然落魄,但依旧高傲自重,不至于为了保命而堕落到委身匪贼。

她刚把眼睛闭上,熊猛就在树下吼了起来,“什么人,站那别动。”

来的是一群人,维夏迅速估数,一共十三个,当中一个身上的青色僧袍分外扎眼,那是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元士,双手反绑,被两个人搀扶着,看不出身上有伤还是生着病。其它的清一色全都是武士,胸前的“太阳徽”在夕阳余晖里亮闪闪如萤火。他们对小巨人的警告毫不理会,很快就到了近前。

“你是不是吉明先生?”熊猛用铁扁担指着元士大声问。

一个年轻武士搭话道:“不确定,如果你弄没错,那就是他了。我们完全是按照你的意思办的。”

这话是说给孔学而的,维夏登时就明白了,怪不得三番五次劝我继续等待,原来他是在等自己的同伙!这下尾巴算是露出来了,可也不那么容易打发了。维夏追悔莫及,恨自己不该对狡猾的伪装者心软。

“芸舒小姐,下来吧,这回我们可以出发了。”孔学而仰着脸冲她喊。

“你究竟是什么人?”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打颤。

“韩漾,曲原傅余家武士。”

“傅余家!?”维夏惊呼,“你们是傅余家的人?!”双脚着地时险些摔倒。

孔学而拽掉自己胸口上的“太阳徽”,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胖子立马把另一枚递给了他,他又递到维夏面前。

“曲原傅余—韩漾”六个血红色字迹在金光闪闪的日芒下分外醒目,维夏只看了一眼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仿佛已经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冬离姑姑!姑姑……她在心里轻轻地唤了一声,娘,我总算到了,您要是还在……她努力抑制住从心头翻涌而上的悲哀,好不容易才将泪水禁锢住。她刚要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却被熊猛打断了,小巨人问那个元士,“欸,那僧人,我问你话呢,你干嘛不吭声,你是不是叫吉明?”他几乎是在吼。

见他无礼,维夏正要训斥,那个虬髯武士的话又惊住了她。“他的舌头被我们割了,说不了话,大块头,你想干什么?”她心中的激动立刻偃旗息鼓,被惊骇占据,这也是一帮凶残的家伙,值不值得信任?

“这是怎么回事?”韩漾也问。

“早有传闻说明者会巫术,我担心他用那‘传音术’给曲原城里的同伙报信。回去之后一网打尽,岂不是大功一件。”

维夏盯着吉明,对方也在看她。他的样子很憔悴,眼神却温和如此刻的夕阳,比他那张脸还要慈祥。就凭这张脸,你们怎么下得了手!她当即打消了透露真实身份的念头,适才,熊猛的那一问实在是太及时了。

“干得漂亮。”韩漾说,“我一直发愁怎么对付他们的巫术呢,不过咱得尽快通知土司大人拿人,要是让他们得知自己的人被抓了,兴许会狗急跳墙。”他走到元士跟前,把熊猛问过两遍的问题重新又问了一遍。

元士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就来你一个?”

虬髯武士替他回答:“三个,另外两个都是小禁士,已经提前被我们解决了。”

“漂亮。”韩漾又夸了一句,接着问吉明,“我们想回曲原,能否用你的‘戏法’送送我们?”

对方摇了摇头,即便面无表情,那张脸上也透着一股令人舒心的安详,如涟漪般漾在人的心坎里。

韩漾指着维夏说:“东西和人都在我们手里,如果你肯合作,到时候我会求土司大人留你们一条命。”

不知“你们”二字的具体所指,是否也包括我和大熊?维夏的心咯噔一下跌入阴冷的深渊。你们不但要抢东西,还想杀人,这也是姑父的意思吗?‘傅余’二字立刻和‘亲人’分道扬镳,‘端木’和‘傅余’实际上就是多年的仇敌,当初就不该对傅余家心存幻想。想到此,她满含感激地瞥了熊猛一眼,如果不是小巨人的无礼,自己早把“端木维夏”这个名字喊出来了。“那东西不是你的!”她壮着胆子,接住了韩漾的话。

“芸舒小姐,那件东西是恭闵大王赐给柯庭端木家的,你是否听说过端木家和傅余家有姻亲关系?我们大人有资格替端木家保管。”韩漾的脸依旧是孔学而时的脸,神情也如先时那般和气,但语气里却多出了几分阴冷。

我就是一个端木,维夏驳道:“傅余家和宋下端木是姻亲,跟柯庭端木毫无干系。”

韩漾露出一抹讶异的笑,“小姐知道的挺多嘛,既然是这,那我也不用再掖着藏着了,当了这么久的别人,可真够累的。那东西根本就不是你们这些小老百姓能碰的,只会遭灾惹祸。林虎、行虚、行空都是因为它丢了性命。把它交出来,我绝不为难你们。”

给还是不给?维夏在心里掂量着,如果就这么交出去,那就是失信于人,怎么对得起行空先生的救命之恩?不交,一场厮杀在所难免,熊猛的铁扁担能同时对付十三把盂兰剑吗?她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熊猛,小巨人也在看她,眼中有凛凛寒光闪烁,铁扁担已经端到胸口,似乎正在等待着她的一声令下。

“我不是什么小老百姓,”维夏厉声道,“我是宋下端木家的小姐,宋下侯是我的父亲、你们的家主傅余英松是我的姑父。”她不能让熊猛冒险跟十三个武士动手,只好拿自己当筹码,赌一把,赌那个傅余英松真如母亲说的那样,对冬离姑姑言听计从!

韩漾脸色一凛,两条眉毛顿时拧成了疙瘩。“你是端木家的人?”他愣怔半晌,一字一顿地问,“怎么……”

“小姐……你是君侯家的大小姐?!”熊猛一把将韩漾从维夏面前扒开,嚷着问,兴奋得像个孩子。“天啊,这是真的吗,小时候我娘总跟我讲侯府里的事,说里面住着一位大小姐,跟碟云地女一样好看。怎么和娘说得不太一样,你不像善堂里的碟云地女啊?”他呜呜噜噜地说了一大通,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就赶紧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我娘还说假如我见了小姐要叫姑姑,这是她们从小就商量好的。”

“你娘?”小巨人的话很奇怪。

“我娘原来的名字叫南媞,是您的仆人啊。”紧跟着小巨人的脸扭成了一团,挠着头嘀咕道:“你怎么会这么小呢,我娘说你只比她小一岁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韩漾又插上了嘴,“大熊,你别捣乱!我正在跟你家小姐谈正事。”

熊猛嚷道:“我得把这事告诉娘去。”说完,撒腿就往北边沙地那十八座他亲手堆起来的小坟丘跑去。维夏想拦,已经来不及了。

打发了熊猛,韩漾郑重地说:“你说你是端木家的人,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才能相信你?”

“带我回曲原,我姑姑会让你相信。其它的你也管不着。”维夏不想解释。

韩漾脸色一沉,“恐怕不行,夫人已经不在了。”

维夏心头一颤,一大串关于冬离姑姑的话在脑子里快速打起转来。她从未见过姑姑,关于姑姑的一切都是母亲当故事讲给她听的。它们太散乱,也不够清晰,并不能供悲伤在心里滋生,她只感到一点点遗憾,弄不清为姑姑还是为自己。“什么时候的事?”她随口问了一句,当即发现声音里充满失落。自己和母亲就是奔着冬离姑姑来的,她猛然觉得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第一次真正领会到孤苦伶仃无家可归这两个词的悲戚意味。

“年初吧,好几个月了。”韩漾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你是不是真的都一样,对你来说,曲原城都是危险的,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明白。”维夏倔强地说,“你把话说清楚点。”

“关于你们两个家族的恩怨,我多少了解一些。除了夫人,恐怕曲原城容不下其他任何一个端木家的人。眼下那里又在打战,你是与不是,它都不是个好去处。把东西交出来,你跟熊猛找个太平的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不是很好吗?”

这倒是个不错的建议,几个月的漂泊已经快把她的心磨碎了,对安逸的渴望早已在心头缓慢滋生,此刻突然长成一棵参天巨树。但是,受人之托必须兑现,哪怕曲原是个魔窟也得去走一遭。“既然容不下端木家的人,为什么他还要打着端木家的旗帜?”维夏不甘示弱,“东西我是不会交给你的,要么带我去曲原,要么放我们离开。”说着,她把“凤凰鉴”从腰囊里掏出来,举过头顶,朝湖边退了几步。

“你这是何苦?”韩漾无动于衷地回道。

维夏甩动胳膊就要往湖里扔。

韩漾立马就慌了,“快别这样,我们可以带你去曲原。”

“我怎么相信你?是相信孔学而还是韩漾?”

韩漾温言道:“身为武士,忠诚为先,我这都是为了完成土司大人交待的任务。”

“所以就能不择手段?”维夏瞥了一眼吉明说。

“我是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在这之前你也一样,咱们都该重新认识。”

维夏一时竟无话可说,除了这一点,在韩漾身上似乎也找不出不可饶恕的恶行,他甚至是熊猛行空几个人当中杀人最少的一个。

“听我说,”韩漾说,“如果你真是端木家的人,就应该把它交给土司大人,傅余家以一城之力与整个宋下藩甚至整个楚亚为敌,其实还不是为了端木家吗?”

谁能让傅余英松冒如此大的风险?只有冬离姑姑,这么看来,他的反抗的确有可能是为了端木家。维夏无可辩驳。“我答应过行空先生,就必须说到做到,别忘了,我们的命全都是他救的。”

“那你是否了解过他们拼了命也要得到这面铜镜是为了什么?为发财?”韩漾脸上的慌张仍未消退,口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了解过明派吗?知道明者又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吗?”

这些问题的确未曾在维夏的脑子里出现过,“我只知道他们不是坏人……”她只能这样回答。

“就凭行虚和行空救过你的命?”韩漾拧着眉毛说,“我也救过你的命,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是为了这件东西。”维夏不愿轻易投降。

“他们也一样。”韩漾指着吉明说,“他们的那种所谓‘戏法’你亲眼见过,其实就是巫术,能救人,更能杀人,你不觉得可怕吗?”

的确如此,无论是行虚幻出的“光巢”还是古堡中行空的脱身之术,都太不符合常理了,甚至比传说中的巫术更加诡异。维夏不禁又朝吉明瞥了一眼,对方冲她直摇头,眼睛里的从容被焦急代替。

“我们最近才弄清楚,明派是近十年间才出现的一个神迷教派,他们的首领是一位灵宗,据说已有百岁高龄,宣称自己是从迷方回来的,得到了神示。这些人到处宣扬什么四鬼、智灵、末世之类的异端邪说,以拯救世界为己任。可最近十年中,他们唯一忙的事是怎样把语石搞到手,语石除了值钱,事实上一无是处。现在又来抢夺‘凤凰鉴’、‘孔雀图’和你家的那把‘迷龙刀’,你真的相信这些东西都是用来拯救世界的吗?”

维夏听得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出神地望着吉明,同时,行虚和行空的脸也在脑子里转圈。他们都是僧侣,按说不该对一件御赐之物起觊觎之心,什么四鬼末世,更是赤裸裸的渎神叛教,无论如何也不该跟他们扯上关系。“可你们也不用这样对待他……”最后,她没头没脑地吐出了这一句。

“这是为了防止他使用巫术。”虬髯武士插了一句。

“不控制住他,我们毫无胜算可言。”韩漾补充道,“现在还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明者潜伏在曲原城,你要见的那个虚舟就是他们的头目,这里发生的事一旦传回去,难保他们不会铤而走险,眼下曲原被围得水泄不通,打得十分辛苦,万不能腹背受敌。不管傅余家和端木家之前有什么过节,就算看在你姑姑的份上也得帮帮你姑父啊。”

维夏正不知所措,突然,东面密林中响起一声刺耳的呼哨,随即就有一大群人从中窜出来,狼群狩猎一般散成扇面状,呼嚎着冲压过来。最终,把维夏等人挤到湖边一片狭小的碎石滩上。

如火的夕阳下,群匪如鬼如妖,黑压压足有三四百号,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杀气腾腾,手中的枪矛刀剑熠熠生寒。

维夏认出了许多张熟悉的脸,一些在千猫崖上见过,诸葛古堡中的更多,余绍时身后竟然站着孙金义!莫非韩漾说的怪兽真有其事?维夏顿时被恐惧攫住心魂,在她眼中,这两个匪酋比任何一种野兽都要可怕。

余绍时摇着扇子从人群里走出来,十二把盂兰剑齐声出鞘,摆出弧形阵列,把维夏吉明几个护住,熊猛挥铁扁担就要往上冲,被韩漾一把拽住胳膊,厉声斥道:“你真以为自己是战神昆冈啊!好好保护你家小姐。”

熊猛竟然乖乖地站到维夏面前,拉开一个随时进攻的架势。

“真是该死,以为你们早出了山,让我好找。”余绍时在十几步开外停住,“跟我回去吧,我的狗好几天没闻到活人肉的味道了。”他说话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腔调。

韩漾正色道:“余少主,我们可是有过誓约的,这么快就反悔了吗?”

余绍时摇着头说:“毁约的是你们,一下子杀了我几百人,你们的本事不小啊,怎么就这点人?”

韩漾解释说:“你的人是一头怪兽杀的,这一点应该不难证明,我的人都在这了,没那么大本事。”

余绍时笑了,“那些逃回去的人也这么说,我只好把他们剁碎喂狗,谁让他们欺负我年轻呢,竟敢拿怪兽这种无稽之谈糊弄人。”他的笑让人脊背生寒。

“那你这也是在欺负我,武士从来都是敢作敢当。”韩漾针锋相对,“不是我做的,你也休想赖到我的头上。”

“孔学而杀了人,韩漾肯定不会认,老兄,你这一手真够高明的,一般人可学不来。”

韩漾低声责问虬髯武士:“你们从哪里过来的,这么多人跟着就没发现?聋了还是瞎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不安。

“鬼语坡啊,我们一直在那待着,压根就没挪过窝,这不是你吩咐过的吗?”虬髯武士紧张地回答他,“人也是在那抓住的。”

“你们可真够听话的!”韩漾恨了一声,“我说孙金义和余绍时怎么会凑到一起,鬼语坡就在千猫崖眼皮子底下,能藏人,哪是动手劫人的地方,你们就不会跟到别处再动手吗?”

“说得轻巧,他们都是会巫术的主,我们哪有第二次机会?”

余绍时见自己被冷落,强行插话说:“别废话了,这山里的人都是我的,只要不出这个山,你们就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投降吧,我会让你们死得痛快点。”

韩漾仍旧不搭他的话茬,转而对维夏和熊猛说:“你们俩跟着吉明走,记住我说的话,我相信一个吉明拦不住大熊,请务必把‘凤凰鉴’交给你姑父。”他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笺,偷偷塞到维夏手里,“把这东西一并交给你姑父,告诉他,小心提防蝴蝶谷的人,他派德瑜公子去搬救兵,这很可能是抱薪救火,不过也请他放心,梁燧、何战辉和申滑上个月底就去了蝴蝶谷,应该能截住公子。”

维夏惊道:“你要放我们走?!”

“是掩护你们走!”他把自己的盂兰剑也拔了出来,“我是骗过你,但我现在要用自己的命来证明自己,我相信你是个懂得孰轻孰重的人,我再说一遍,那东西十分要紧,抵得上我们这伙人的命,而我们的命是你姑父的!”

他又走到吉明跟前,一挥手,干脆利落地挑开了绑住他的绳索,先行了个护心礼,郑重道:“吉明先生,咱们之间的争执暂且先放一放,那东西绝不能落到蝴蝶谷手里。我不清楚你们明者对蝴蝶谷了解多少,但我有必要提醒一句,无论你们抢夺‘凤凰鉴’是出于何种目的,都该把力量全用到他们身上,而不是打曲原傅余家的主意。我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把我的话带给你们的当家人,‘凤凰鉴’这些东西可能远比你们想象的可怕得多。”

韩漾的冷落终于把余绍时惹毛了,他咆哮起来:“干他们,把那小娘们和短毛鬼的命留着,其它的通通给我剁成肉泥,我的狗最近牙口不好。”

群匪顿时沸腾起来,纷纷舞动手里的兵器,但只有其中一小部分人行动,懒懒散散地围过来,根本没把这十几个对手放在眼里。可一旦交手,他们立刻就尝到了轻敌的恶果,十几把盂兰剑组成的弧形阵列固若金汤,几十个匪徒连边都沾不上,没多大功夫就把一堆尸体留在武士们脚下,剩下的人纷纷退回本阵,武士们无一人受伤。

余绍时抢了一把刀,顺手砍死了两个,大骂道:“一群废物,连我的狗都不如,还不他妈的给我全上,等着领赏吗?”他把手里的血刀扔掉,立刻有人递上去一柄狼牙棒。这时候,孙金义的朴刀已经把武士的阵列冲开了一个缺口,群匪潮水般涌过来,十几把盂兰剑被各色兵器的光辉淹没,局势瞬间恶化。

韩漾加入战端,吉明夺了一杆长矛,就势横扫出去,至少有五名匪徒遭殃。惹得熊猛喊了一声好,商量道:“小姐,你找个地方藏起来,我去耍几下怎么样?”

这里哪有什么藏身的地方?维夏从来没有这般害怕过,怕重新落到余绍时手中,哪里敢离开小巨人半步?“不可以,我们得找机会离开,吉明先生……”她大声喊了一嗓子。未曾想,招来的却是七八个敌人!女人的声音总是被无耻之徒和无能之辈最先注意,这些人个个脸上都汪着坏笑,肆无忌惮地围上来,一定是被淫邪之心冲昏了头,竟然忘了猎物被一个巨人守护着。见主动上门,可把熊猛给乐坏了,他哇哇叫了两声,一扬手,就把冲到最前面的一个挑飞,一个纵身,将铁扁担横着推出去,把余下的几个全部推到在地,随即蜻蜓点水般将他们的脑袋一个个敲碎,速度之快,让维夏眼花缭乱。

熊猛抽身回来,重新挡在维夏身前,憨笑道:“这样也行,小姐再喊一声。”

他真把杀人当成了好玩的游戏?可他脸上的笑分明如孩童一般天真烂漫!他对敌人凶残如猛虎,对自己却驯服如羔羊!维夏真不知道是该害怕还是高兴,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时,吉明正被十几个匪徒围攻,其中就有孙金义,他是当然的主力。即便是维夏也能看出孙金义的朴刀明显比吉明的长矛使得更顺手,与他对阵,吉明的双手似乎有些不听使唤,那杆长矛就像胆子变小了的伙伴一般躲躲闪闪。吉明一个没留神,被另一个匪徒的矛在后背上咬了一口,孙金义逮住机会,朴刀将吉明的矛斩成两段。

维夏急忙喊道:“快去帮忙!”

话因刚落,熊猛已经把铁扁担甩了出去,飞蛇一般朝着孙金义飞去,那匪酋不得不把砍出去的刀收回来护住自己的脑袋。他还要故伎重演,未曾想不但没能将飞来之物砍断,自己竟被震得连连倒退几步。他刚稳住身形,熊猛也已经追上了自己的兵器。小巨人围着吉明转了个圈,割草一般就把周围的人扫倒一大片。

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眼前的厮杀场面被暮色隐没了大部细节,已看不到飞溅的血花、破碎的身体和狰狞可怖的杀相,只剩下晃动的人影和乱纷纷的刀剑寒光,金属的撞击声、喊打声、惨叫声和弥漫的血腥气味,这诸般无形之物陡然凸显,成了震慑人心的主力。

很快,除了熊猛高大的身形,维夏再也分辨不出敌我,为了不引人注意,她蜷缩着身子躲在斗大的一块青石后面,但这无疑是掩目捕雀,石头根本无法提供足以让人安心的保护。有人不断在身边倒下,血像雨一样往身上脸上浇淋,无论哪一样都能让她心惊胆落。终于,当一把刀在青石上砍出火花时,她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喊了起来,“大熊,快来救我!”

战场上,女人的呼救声就是黑夜的明灯,分外醒目。她这一嗓子把附近的人,不管敌我,全都吸引了过来。最先赶到的是一个年轻武士,但他还没稳住身形,就被跟上来的敌人用长剑穿透了胸膛,剑尖直顶到维夏的鼻子跟前,吓得她连退了几步,脚被石头绊住,整个身子腾空悬起,却落进一个人的怀里。她刚要挣扎,就听熊猛熟悉的声音,“是我,小姐。”但抱着她的却是吉明。僧人放下维夏,随即将右手食指塞进嘴里,猛力一咬,只见一个蓝色光点突兀的出现眼前的昏暗里,它不断增大,眨眼之间变成了一个“光巢”,将三人罩在其中。

围涌上来的匪徒们在一怔之后,开始对“光巢”下手,一阵乱捅乱砍,见“光巢”毫发无伤,又纷纷陷入惊骇之中,一个个成了雕工精湛的雕像。

维夏也惊呆了,她明明记得狼穴里的“光巢”像沉入黑暗海底的明珠,光并不会向外散射,可眼下她不但可以看清外面每一张脸上的惊讶表情,还能将远处的树林、瀑布、山峦通通尽收眼底,似乎整个黑夜戛然而止,白昼骤然而至。但天空依旧黑如墨玉、星辰繁密。

余绍时拨开人群,挤到近前,先围着光巢转了一圈,然后满脸狞笑着说:“短毛鬼,快收起你这一套,不然那些武士一个也活不了!”他一挥手,韩漾等五人被押了上来,他们个个都像刚从血海里游出来似的,根本看不出有没有受伤。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架着一把血淋淋的刀。

韩漾大喊:“吉明,快走……”后面的匪徒没让他说完,用刀背狠狠的将他打倒,一时竟无法起来,不知是死是活。

维夏的心一阵抽搐,“我知道,你还能再幻出一个‘光巢’,快救救他们。”她向吉明哀求道。

吉明无力地摇着头,抬起右手,把食指伸了出来。维夏吃惊地发现,他的右手上就只剩下那根食指了,此刻,他就像抽去了浑身筋骨一样瘫坐着靠在熊猛的腿上,血迹斑斑的脸白成了霜雪。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发现“光巢”开始缓缓上升,维夏焦急地嚷了起来,“他们是你的敌人,可同样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不能见死不救。”

这回吉明连头也摇不动了,眼睛无力地眨动几下,就彻底闭上了,头也从熊猛的腿上滑下来,垂在胸前。小巨人急忙弯腰扶住他,才没有倒下。维夏赶紧过去查看,发现鼻息尚在,明知昏厥过去,可还是使劲的摇,“快醒醒,吉明先生,你快醒醒啊……”

“光巢”急速上升,匪群变成了蚁群,小湖、森林和山峦也变了样子,它们依旧庞大,但不再神秘,就像一幅一览无余的画卷,美丽,却了无生气。很快重新没入黑暗。

“光巢”停止上升,开始了平移,这时,唯一可见的便是上方璀璨的星空,它似乎不再遥远,繁密的星辰在流动,划出无数光迹,就像那十二位地女的秀发随风飘飞于天穹之上。维夏的心也跟着飘了起来,悲伤虽还在,但已经像光影一样虚浮了。

“我飞起来啦,咱这是去哪啊?”熊猛手舞足蹈地问,“是不是去你家啊,我终于可以看看故事里的房子了,娘总是跟我说她们住在一座大花园里,里面还有一个水塘,房子跟王宫一样又大又漂亮,那棵能通到天上去的大树还在吗?”他两眼发亮,满脸期待。

维夏这时才意识到,熊猛口中的小姐应该是冬离姑姑,姑姑逃走之前就住在侯府的后园里,所谓通到天上的大树应该是那棵长寿桐了。“我家被坏人放火烧了,你娘说的小姐也不是我。”她无心说话,此刻,心里的矛盾比天上的光丝还要繁密纠结,韩漾的话仍响在耳边,行空依旧在说:我只相信你。东西到底该给谁?

“怎么不是?你说你爹是君侯!”小巨人把眼睛瞪成了牛目。

维夏心不在焉地回道:“你娘说的是我姑姑。”不知什么时候,大地重新在下方出现,说明“光巢”正在下降!她先看到一团熊熊火焰,刚开始不过锅盖那般大小,等她把这句话说完时,小火团就变成了大火场,火是散乱成无数碎片的,如沼如林,一缕缕烟柱冲天而来,被风吹开,彼此相连,如网如障。原来那是一座正在燃烧的城市!

“光巢”下降到一定高度之后又开始了平移,速度比前时慢了许多,就像漂浮在烟云上的一只球形风筝,向东北方向缓慢的滑行。

“曲原!”维夏惊叫起来,“这就是曲原城吗?”

城中大火熊熊,城外亦然,火中处处是人,小得像蚂蚁,也和蚁群一样厮杀,一些庞然大物正缓慢地向城市靠拢,有火蛇从它们身边飞过,却浑然不觉,依旧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子,发出的隆隆声像大地在呻吟。居高临下,战场依旧可怕,冲天的喊杀声让“光巢”有摇摇欲坠之态。

“这就是战场?!”小巨人惊呼道,“这就是你家?我认识,那些大家伙叫临冲车!那年我跟着头人老爷去舒代国,在罘山城外见过,我们头人老爷年轻时打过仗,啥都认识。”一颗火球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他们的正下方飞过,击中了远处护城河上的一座奇形怪状的桥。他就拍着手嚷:“乱飞的火是石炮射的火油弹,那被击中的是飞桥,叫螳螂车,肯定是打着自家人了,不过挺有准头的。啊,小姐你快看那边,他们怎么那么多人!”

维夏对这些一点也不感兴趣,吸引她的是铺天盖地的死人!“光巢”赋予了她得天独厚的视角,让她得以感受逝去的生命的更进一步的卑微。死去的人密密麻麻铺连成片,就像铺在大地上的恐怖地毯,他们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也有家人、有亲朋,有人爱、有人敬,有人期盼、有人思念,可眼下他们躺在被自己的鲜血染红的土地上,真就和死去的蚂蚁一样微不足道,一阵风、一场雨亦或一段岁月就能让他们化为尘土,灰飞烟灭。几百年之后,注定只是史书上的一个数字,他们的死毫无意义。

熊猛依旧在嚷:“小姐你瞧,原来他们想把护城河填平,要是让他们得逞,这城就完蛋了,十架飞桥也不低两米宽的土道可靠。再说,临冲车可过不了飞桥。”

维夏早已经注意到了,绝大多数活着的人手中持握的不是兵器而是锹镐,一些人挑着担子、有些肩头扛着布袋、数不清的手推车像闯进蚁群里的甲虫,在一个大土坑和护城河之间穿梭,恰恰是这一带的火最为密集。从城上飞出来的密集火箭只对这一地带感兴趣,如火雨一般朝这些担夫锹夫和车夫浇淋。被淋倒的人很多,却没人退缩,眼看着一小段护城河慢慢变瘦。

熊猛突然说:“难道就看不见咱们吗?”

维夏不理,她的注意力被一团从城墙上倾泻而下的火焰吸引住了,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一群人,火是他们手里火炬。他们顺墙而下,落在地上,就碎成一片,但很快又组成一道火线,向南急速推进,迅速冲到护城河岸边,然后也像对岸的人一样往河里扔东西,最后连火炬也都投入河水。随着“嘭”的一声巨响,一道强光在河道中亮起,瞬间膨胀,爆燃出的火焰如风中乱云一般翻涌、散射,护城河变成了火河,两岸同时被火焰吞没,靠近河岸的人被火焰产生的气浪击飞,随即又被吞没。火势进一步膨胀,潮水一般朝四面八方奔涌,向北一直撞上城墙才停下,向南则扑涌到取土留下的那个大土坑处势头才有所减弱。当护城河中立起一道高高的火墙时,纷飞的火蛇也消失不见了,整个战场瞬间寂静了下来,只有大火的咚咚声和零星的惨叫声彼此唱和着,像一曲悲歌的尾声。

“这是什么东西?!”小巨人把眼睛瞪成了牛目,“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火!?”

维夏这才接过话茬说:“应该是磷岩,拳头大的一块就能摧毁你们的大半个村子。”

“这哪是打战,他们太不守规矩了。”

维夏没好气地回道:“杀人还讲什么规矩!”

“当然有规矩啦,靠自己的本事杀人叫杀人,像他们这样放这么大的火,就是欺负人。”

维夏扭脸盯着他说:“杀人也是欺负人,你是不是已经忘了自己的保证,我让你杀的时候你可以杀,我不发话,就是死你也不能还手!”她火了,这一天,见的死亡实在是太多了,再也听不进任何一个跟死亡有关的字眼。

这时候,“光巢”已经掠过城墙,飞到了城市上空。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这个古怪的东西,大街小巷一下子就挤满了人,一时间,刚刚安静下来的城市再度沸腾起来,并有零星地攻击出现。

更遭的是,“光巢”飞到城中央上空突然停了下来,随即就开始向下降落,几乎全城的人都往城中央聚拢。可把维夏给吓坏了,如果被这些人捉住,即便不被当成邪巫命丧当场也会被带给傅余英松,若果真如此,“凤凰鉴”不想给他也不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