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视同仁
雨后的天空碧蓝澄清,就像刚晾净的衣衫。
如此这般美妙的天气,春回峰的弟子们聚在空地上交头耳语。少男少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便不必去细听去说些什么了,只需好好沉浸其中,融入其中,醉心于这罕有的志同道合的美妙感受。
黑马道长乘风而落,他看起来依然像往常一样和蔼可亲,似乎已将昨日迎光殿上的事完全忘了。
空地上寂寂无声。众人心怀忐忑,闷声沉气,不再像往日一样笑脸迎接;虽然仅仅只是逐赶了一个同门,但就像雷电劈倒了春回峰上的一棵树,使得人人自危,心怀些许压抑与畏惧,无论如何也没有了平常的活跃。
黑马师尊随手一召,只见从某处崖壁上的阁楼里飞来了一卷画轴。
将那画轴安放在案上,黑马道长便自顾言说。
“文武两部,我春回峰应算作武部。只是剑池、昕霞、月梢、摘星四峰精于武道,天书、秋落,枝郁三峰也长于文法,为求平衡,于是春回峰便分在了文部中。”
“本峰虽是勉强列为文部,但并非意味弱了别人。当真论起武斗,与法术最为霸道的剑池峰弟子较量,我门中翘楚也有可胜之机;再论文理,渊博如天书峰亦有不及我之处。”
众人静静听着,不敢发问。
“傲立于两部之中,独成一家,使我在羽门不可替代,盖因本峰历来有一不成文之传统——不需尔等十年修行期满,只要突破散仙,达到飞仙之境,便可自行下山云游,各展其才志。”
画轴展开,迎风而长,眨眼变作船帆大小。
“为师年轻时喜爱寻找稀物奇宝,这幅画卷,便是采于指南山上一只蛛精灵所吐丝网编织而成,水火不侵,刀剑不伤,若非飞仙法宝,不能损它半分。”
“自然,若遇绝世高手,亦能破之。”
众弟子莞尔一笑,继续观图。
画卷上各地域大小不均,勾连交错,似乎形成了盘古大陆的大致模样。
飞禽猛兽各有其名,奇珍异宝各处其地,所录者十之七八众人竟然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而在那地图的边缘处,隐约还有着绵延不尽的地貌。
“我名此图为‘八极图’。并非我当真走遍了天涯海角,八方之极无所不至,不过是托名言志而已。”
“须知盘古大陆广阔无际,纵横千百万里,江河湖泊,山脉沼泽,丛林荒漠,无所不容,这般寥廓天地岂是一人脚力可以遍达悉至?”
“隐幽在北方泉曲山脉的魔道箭门,坐落于万里碧川上游的斑斓谷,占地为王的西荒妖族,都非轻易可以往来之地;若要再论天上地下,沧海万灵,更是数不胜数,万卷难尽。这图中所录,看似繁多,以为概全,不过是这无方世界里沙漠一砾,汪洋一滴罢了。”
众人赏画听讲,思绪渐随黑马师尊飘飞,上天入地,寻海翻山,渐渐入神忘我。
“外人谓我为藏宝峰,所谓‘天下奇物不出春回’,实是无知谬赞,绝非真言。”
众弟子纷纷点头称是,附和不疑。
黑马师尊语气忽变恭敬:“三位仙帝同心戮力,平定了远古乱世。自她他们创立教门守护广大灵族以来,在这前所未有之千年太平中,万类繁衍昌盛,年盛一年。”
“这茫茫宇宙寰宇,谁又能全知生了多少新物,多少新事?你们年少有为,无愧于年轻一辈之翘楚,但绝不能以身为羽门弟子而志得意满,坐井观天。须知羽门之大,也不过九峰之界。你们的道路,远远不只在于眼前。”
黑马师尊以手中竹枝指向画卷上方:“惠德建世帝创云间大陆,常年缥幻,俯瞰盘古,门下弟子御风乘雷,铸炼神兵;行云施雨,润泽苍生。”
“育德佑世帝铸鳞川海城,布连山大阵,其族人鲛族儿女以苍生为重,于海底镇守无边汪洋,世代勤修阵法,不事争斗,于是海城得以年盛一年,为沧海霸主,你我这些后辈才从不知那山崩海啸之危象。”
“这两处,你们要多向两派英雄之士学习,不要轻易生出异己排外之心——”
众人齐回道:“弟子谨记。”
黑马师尊指向图中央,又道:“我门祖师熠德武极帝,着实与另两位仙帝不同。武帝不喜好倚仗神兵利器助威,也不愿靠那多人阵法聚势,只凭一己之法术修为于武道登极,可谓力与天通。”
“千年以前的‘新历之战’中,蚩厌暴君要借十凶之威,将他对灵族三千多年的残酷统治继续下去;彼时天地五灾又现,灵族苍生危在旦夕,鳞帝,云帝不得以而抽身离开。武极帝以孤身牵制蚩厌暴君与十凶,为二帝平定五灾争取了无数良机。”
“但祖师也在此战中耗去了大半真元,甚至命悬一线,好在得一位神医救回。天下平定,另外二帝诚心襄助,与武极帝共同创立了羽门。云仙帝予留赠神器无数,壮我羽威;鳞仙帝助我门布下归藏大阵,护守这片凌云山脉,千年以来无人敢犯。”
“大约因有此渊源,自古以来我羽门弟子便多侠义之士,有人为八荒游侠,惩凶击恶;或为一域雄主,守一方太平。”
黑马师尊似是想起往事,语意变苍凉,“一日太平万人功,其中自有慷慨意。为师大略之言,仅止于此。”
“九峰侠义之士中,以我春回峰弟子数量最为多。因我春回峰之志,并不在玄妙之天文,亦不在强身之武道,此两只者仅是为我所用,并非为我所求。”
“春回春回,你们从哪里来,就要回到哪里去。春回峰之志,在于这广阔天地间,由你们自己去寻找。这也是你们当初甘心拜在我门下的原因。”
明狂道:“那鳞、云两派行天镇海,而我峰弟子茫然不知所去,岂不是这世间一等一的闲人?”
众人爆笑,却又深有同感。
黑马师尊亦笑道:“在你们目不能及的地方,你们九峰的师兄师姐们,无时无刻不在为着师门作出贡献,为这仙历天下绽放只属于自己的光辉。问题是你们自己问的,也只能由你们自己去寻找回答。”
黑马师尊使出一道真气注入图中,从八极图各处飞出了数不清的物件,铺在地面琳琅满目,形态各异,极其炫目。
众人不明所以,又听师尊说道:“今日为师先传下散仙境之法宝,以励修行。愿你们不忘今日诚心,壮大己志。”
弟子们欢呼雀跃,随后便满怀期待,静静等候师尊分配。
“为师按你们生辰大小为先后,以年龄小者为先,报出名字便自行上前挑选。”
“师尊师尊,这是本届弟子独有待遇吗!”
“本届乃历届最佳,必然是了!”
黑马师尊微微点头,众人更加沸腾,直呼大妙,勤修之心更为振奋。
“杜凰。”
于是一个雪辫少女蹦蹦跳跳走上前,行了个雪族礼仪,随后在遍地法宝中观看;她挑了一只颜色绚丽的宝石手链,戴在自己的手腕上,笑脸盈盈,极是喜欢。她对师尊又行了礼,跳跃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黑马师尊赞道:“好法宝!此宝名为‘逍遥游’,乃是游侠之祖,叶无双大宗师以秘法炼成,传说有时光倒流之威,你可要小心些了。”
众人莞尔一笑,杜凰则更为欢喜了。
明狂却问:“能使时光倒流的奇宝怎只列在最低阶的散仙法宝中?师尊莫要诳我。”
黑马道长捋须笑道:“哪个愿替明狂解惑?”
却不知杜凰展颜一笑,道:“因为只是传说啦。”
众人大笑,明狂亦乐得拍手:“妙极,妙极,弟子学到了。”
黑马师尊又报一人姓名,又走出一个头发火红颜色的少女,她的双眸如同碧绿彩石,镶嵌在略显苍白的脸颊上。
众人皆看她,只看她行走间一头马尾辫束起,随着步伐轻灵舞动,恍惚间不知她是火山神女,还是湖泊仙灵……
“弟子炎采烟,谢师尊赐宝。”她很快便挑选了,是一对三尺长的苍白古朴的双刀。
明狂对身旁吴、高二人窃语道:“双刀在手,怕是要孤独终老,吴老兄,我言之有理否?”
吴邶竹只是一笑,高琦道:“未必如此,她外貌如此美丽,岂不闻‘飞蛾扑火’?”
“嘶——”明狂倒吸一口气,遂拱手拜道:“妙哉妙哉,阁下出此妙语,不知可愿作这第一只飞蛾么?”
三剑客私语片刻,又正襟危坐,怕听了漏了自己的名字。
“炼火族奇才辈出,果然名不虚传,一眼挑中龍牙一对。”
“龍牙?”此回众人当真倒吸大口凉气,不待明狂发问,便已经纷纷追问:“师尊!这世上当真有龍吗!”
这回黑马道长却顿了片刻,不作回答。明狂大声道:“你们真蠢,既是散仙法宝,必也是一对假牙咯。”他转而又模仿师尊语气,“诸位不必当真。”
众人恍然大悟,欢乐一笑,黑马师尊又念出了名字。
“蓝巡,明彩。”
众人愕然。杜凰却立刻喜道:“同年同月同日生!”
一石激起千层浪,哄闹中,戏谑者有,羡慕者也有,其中更有祝贺者。
“三剑客怎么了,怎么都这般模样?”
听见身边人的玩笑话语,明狂从昨夜与蓝巡分别的情景中清醒回来,对旁人一笑,又转头看他二人,只见高琦低着头,脸色暗淡。吴邶竹还是好好坐着,只是淡淡惊讶。
明彩看了片刻,竟当众挑了两件法宝,而后拜谢了师尊,回到座位。
黑马师尊也未说什么,继续道:“此剑朴实无华,名曰‘凌云’,乃我门祖师早年练剑所用。材质平常,并无奇异之处,只因前主身份,故列为仙家法宝,以示敬仰之情。”
众人已在忍笑,明彩却神情自若,对此漠不关心。
“你手中另一件法宝,状如石镜,又像日晷,只能作存放物件之用。名曰——”黑马师尊想了片刻,道:“为师忘记了,你且先用着吧。”
于是又念了新的弟子名字。
明狂早已看中了一件,他拿起一只一丈余长的黑色画戟,挥舞几下,十分称手,也配他高大魁梧的身形。
“这是云仙帝锻造的第一件法宝,取泉曲山腹青铁之精炼成。铁是好铁,只是云帝当年年少,初学铸器之道,首次出手,难免不尽人意。”
“此戟名曰‘天武’,重三百二十斤,为保铸炼成功,武帝、鳞帝曾刺破指尖,各授精血助其成功。虽然它沉寂了千年,从未展现威力,或许是未逢其主,自甘平凡。”
明狂倒持黑戟,笑道:“师尊不必替我挽回颜面,祖师爷不仗法宝,仍能武道登极,弟子自然要向祖师学习。这‘天武’神兵明狂便收下了,正好我缺一晾衣杆!”
“明狂兄弟真乃阔达之士,我等佩服至极!”
“这‘天武’简直是为明狂兄弟量身而造,难道明狂兄托梦千年,与三仙帝年少会面过,今日才得这由三帝合铸之法宝?”
“今天铁戟逢真主,明天必有大威力!”
“好诗好诗!你且不要再作了!”
众人相和,明狂更加放肆,他将那黑戟抛向天空,腾空一跃而上,空中取戟挥舞,那数百斤重的画戟如影随形,随着他矫健身姿呼呼生风。明狂稳稳落地,撑腰立戟,潇洒至极,又是一阵清风吹来,他一身衣带飘飞,真如光明天神一般。
他刻意摆弄一番,目光微微看向喝彩人群中,那个面容白皙的少女正与那红发女弟子低头说些什么,完全没有看到这边。明狂心中黯然,提戟走回自己座位,他又看了眼那赤发碧睛的女弟子,眼中满是责怪不满之意,而炎采烟似极机敏,亦看过来,眉间流露尽是鄙夷不屑之色,似在嘲讽他哗众取宠一样。
明狂强吞怒气,忿忿坐下,将法宝平竖着轻轻扔地上,钉铛作响。
一个个名字念出,一件件法宝被领走,明狂去看她身影,心随人动,眼前恍恍惚惚,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与她俩人一样。她挑的什么法宝,叫什么名,有什么用处,都已听不清,只有这少女的名字一遍遍地不知道在哪里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人拍了自己肩膀一下,明狂震醒回来,抬头一看却是高琦,慌道:“咋,咋了?”他这才看见众人已起身散去,又看着地上那巨大的戈戟,愁道:“先把这东西放好吧。”
“咦,吴邶竹呢?”
“他内急,已先走一步了。”
二人于是回到住处,各将法宝放置,而后又去找吴邶竹。走近吴邶竹住舍,却见门窗紧闭,二人以为不在,正要离开,却听见只见屋里有些脚步声,还说些莫名其妙听不懂的话。
明狂作禁声手势,贴耳静听——隐约听到吴邶竹的声音,他吟诵着几句法咒似的话语:“群魔乱舞,日月同天——太微之臣,齐登受命——阳极阴生,紫薇亲临——承前启后,舍我其谁——承前启后,舍我其谁?”
忽然听到他惊骇一声,手中书也掉落在地。
明狂推开窗口跳进屋中,问道:“你私下念的甚么咒语,快快说我听,一起修行看!”
吴邶竹连忙将古籍收起,拂去灰尘放好,“不是甚么咒语,只是一些祭辞罢了。”明狂却拉他出了门:“实在饿了,咱们去伙堂再讲。”
出了门外,吴邶竹见高琦也在,笑道:“今日是我先祖祭日,我早起时忘了。”
听他这般一说,明、高二人也不便多问。三人又论起各自法宝来,朝后院走去。
三剑客勾肩谈笑向前看去,男女弟子汇在一处,共同走在一条大路上,一齐前往伙堂用饭。不少美貌少女向这边看来,对俊逸出尘的吴邶竹细细打量,吴邶竹却淡然视之。
“对这众多青睐,邶竹兄早已等闲视之,却不知我明某何时也能有这等艳福——”
明狂正唏嘘时,却忽然听见身后一个严肃而熟悉的少女声音:“你不专心修行,我打断你的腿!”
他三人转身看来,明彩将凌云宝剑与那石镜似的法宝递给明狂,道:“这两样法宝对我都无用处,就请你们送给蓝巡。”
明狂接过笑道:“妙极!我们才说要去望星台看望蓝师兄,你不如跟我们一起?”
不待他说完,明彩已独自走开了。
明狂轻叹一声,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三人继续前行。抽出了凌云宝剑,却是一柄木剑。三人咂舌呆目,也难怪明彩不愿驱使;又去看那石镜法宝,翻来覆去也没看出什么奇异处。明狂催使神识观其内,眼前忽然浮现了一片极其空旷的地界,茫茫无边……他急忙退出,摇头晃脑一阵才恢复过来,不禁赞道:“好法宝!有此宝镜,羽门九峰都可装下了。”
吴邶竹亦探寻一番,道:“若来装各种药材,当真极妙。”
高琦把玩一番,道:“蓝巡兄弟这般好学,给他装些书再送予他,岂不更妙。”
二人皆赞同。而明狂上下抛耍那石镜,自言自语道:“件件都有名字,偏偏忘了你的名字,倒也配我蓝兄的处境。”
吴邶竹却从明狂手中拿过石镜,对那石镜上雕刻的古老花纹细细观摩。二人知他博览古籍,便也期待他能识得。只见吴邶竹伸出手指沿着刻纹慢慢写出一字,又写出了一字。
明狂与高琦茫然对视,不明其意:“‘勿别?好古怪的名字。”
吴邶竹又将石镜递他:“或许是这法宝最初所赠之人即将远去,于是主人炼成此宝送予远行,以备所需。”
明狂叹道:“这‘勿别’镜足以装山纳海,如此诚意真是令我感动。不知谁也能送我这般良苦用心的礼物——”
“糟了!我阿姐也认得这蛇皮古文,她将这等宝物也送给蓝巡,莫非她——”
伙堂已到,吴邶竹道:“我只是随口猜意,不必作真。我们还是早些装些书籍送去吧。”
“也罢,我们今日便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