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仲夏的一天下午,被太阳炙烤过的大地依旧热浪滚滚,半人高的包谷都无精打采的蔫着。在临潼通往西安的大路上,一辆马车在烈日下‘咯吱吱,咯吱吱……’的向前走着。马车上的黑色遮阳棚下,是一个灰色的又旧又脏的圆拱形车厢。车厢里坐着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长途的颠簸和难耐的酷暑,让三个年轻人早已疲惫不堪,昏昏睡去。
车把式坐在车辕上,皱着眉,光溜溜的头顶不停地冒着汗珠,身上的旧褂子也早已汗腻腻地贴在了前胸和后背上。他很无聊的瞅着路边那些个早已熟悉不过的村子,又再望望不远处那个自他生下就没个啥变化的骊山。马车过了豁口,车把式的眉头展开了一点。他知道再有不到一个时辰的路,就回到西安城了;就能拿到钱回家美美地吃上一顿,再美美地睡上一觉了。想到这,车把式轻快地把手中的鞭子啪地一下打了个响。车辕上,那匹高大健壮的棕色骡子突然受到威胁,浑身一惊,吐着粗气,把马车的咯吱声拉得更响了。过了韩森寨,长乐门高大的雄姿就渐渐变得清晰了。车把式紧锁的眉毛完全舒展了。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子,扭过头对着车棚里高声喊道:“哎,学生们,别睡了!到了!”
“到了?”南星猛然从趴着的行李上惊喜地抬起头,几缕头发乱七八糟地贴在汗涔涔的脸上。她直起身子,眯着眼,笑望着对面的肃衷,拢了拢头发;看见掉在了脚下的扇子,赶紧拾起来,对着自己热烘烘的脸不停地扇着;最后,趴在了车窗上新奇地向外张望,一动不动了。
车老板的喊声,叫醒了迷迷糊糊的致易。他懒懒地直起身子,用左手整了整脸颊两边耷拉下来的头发,再把右手上拿着的眼镜戴好,爬到了另一边的车窗上往外看。一看是鸡市拐,他开心地大叫起来:“哎呀,终于到了;这下再也不用去广州了,真他妈高兴!”说完,身子一拧坐下,又再口袋里摸起烟了。
“啊,你小子原来一直都不愿在广州呀?”肃衷一直靠坐在南星的对面半闭着眼,一听致易这话,眼睛忽一下瞪圆了。
致易咧着嘴嘿嘿直笑。
临回家的前几天,邹鲁告诉肃衷,致易留校一事还是未能通过。因有家仇要报,肃衷对留校不留校并不那么在意,但自己的想法被拒绝,心里多少都是有些失望的。他想这件事情就不要告诉致易了,免得伤了他自尊。
那晚,肃衷对致易说:“咱俩回西安吧。”
蹲在地上洗衣服的致易,猛不丁地听见这话懵征了一下,问:“啥意思?不留洋了?”
“我想,咱俩还是先回去看看吧;留洋的事情,回去再说。”
“我听说学校要留用十个学生呢,这事你知道不?”
肃衷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你去找找邹校长;你肯定是能留校的。”
“不找;咱们回家。”
“为啥?”
“我不想留校;咱们回家吧;我要带南星一起回。”
致易惊愕地盯着肃衷半天,说:“你真疯了!”
“没疯。”
“你想你妈能同意不?”
“不知道;但我已经答应南星要带她回去的;再说了,南星也应该回去。”
“万一你妈不同意咋办?”
“不同意了再说。”肃衷心里没有谱,只有一线希望。
“我觉着不行;准能把你妈气死;你信不?”致易感觉事情很糟糕。
“我不想惹我妈生气,但不带南星回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我想好了,我妈如果同意,那啥都好;我妈如果不同意,那咱们三个就去留洋,在国外把婚一结,过几年再回来;到时候,我妈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哦,原来你是打算把生米做成熟饭呀。”致易把衣服拧出来拿在手上,站起身对肃衷说:“让我说,你这主意不咋地;你不就是想逼你妈么;我就说你咋不愿意留校呢,原来你是怕你妈会撵到这来找你;英国远,法国远,你妈去不了,是吧?你可真会想,真会找事。”致易嘟哝着,端起脸盆出了门。
唉!看着致易出了门,肃衷沮丧地想,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想啥也没用。
这会儿,眼看着就到家门口了,一会会是个啥样子,肃衷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转头望着前方,心里没有一点回家的喜悦,相反,越来越沉重……
“别想了,快起来收拾东西吧。”致易就知道肃衷这会心情不好,但有啥法呢?谁要你自找麻烦呢。他嚷嚷着开始拾掇自己的行李。
肃衷没有动。
南星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
马车穿过长乐门的门洞继续向西走,在前面不远的一个十字口拐弯向南,来到了大差市。大差市是个南北街道,路南头顶着城墙是个死路。大差市的两边街道上,每天都会有很多的下苦人站在那里等着找差事干,久而久之这里就被称为大差市了。大差市的东西两边各有几条小巷子,由北向南以数字排列。肃衷家所在的西二道巷,顾名思义就是西边第二条巷子。
马车停在了肃衷家门口,三个人先后跳下车。肃衷跟致易把车上的行李一件一件往下卸。
终于到肃衷家了!南星激动地脸颊通红,心噗噗乱跳。她低下头把身上那件无袖青布旗袍又是拽,又是拍的,生怕肃衷他妈看着自己邋遢。末了,她再又把头发捋来捋去,直到感觉自己已足够干净漂亮了才停手。最后,南星在打量了巷子的两头之后,把眼光落在了肃衷家高大的门楼上。这时,她的心扑腾地更欢了。那天,在得知肃衷终于要带自己回西安了,她欢喜地搂着肃衷的脖子直跳。现在,这一刻终于到了眼前,南星手捂着心口,激动地直想流泪。
肃衷付清了车钱。车把式一身轻松地赶着马车向西走了。
致易提起自己的行李对肃衷说:“我回去了,一会过来。”
肃衷木呆呆地点点头,竟有点不舍。
致易对南星说:“我走了。”
南星问:“你家在哪儿?”
致易下巴朝西一仰,说:“就在那头。”说完,便向西走去。
肃衷望着致易的背影,忽然又叮嘱了一句:“你放下行李就过来!”
“知道了。”致易回头应了一声,心想,你还知道害怕啊。我还担心我咋交代呢。
看着致易走远,肃衷仍站着不动。以前每次回家走到这里,肃衷都会一头冲进门去的。可现在,他感觉自己的双腿沉得要命。
西隔壁郭大爷突然走出了门,看见肃衷便笑着过来打招呼道:“是衷儿,毕业了?”
“哦,哦。”肃衷猛然反应,抬头笑道。
“哟,把媳妇都带回来了。”郭大爷笑看着南星说:“这下你妈高兴了,可有人跟她做伴了。”
南星脸上泛着红晕。
肃衷愣愣地点着头,一脸僵笑。
“有空了带上媳妇来家坐坐,让你婶也见见。”郭大爷说着,打了招呼就向巷子东头走去。
事情看来没有那么糟糕!我妈咋能不喜欢我带回来个儿媳妇呢?想到这,他心里有了底气,弯腰提起几件行李,对南星说了声走,便上了台阶,推开大门……
沈卿睿独自坐在炕上做活,忽听见前门响。她一把摘了花镜,下了炕,匆忙忙地出了上房门,向前院张望。
肃衷一跨过二门门槛,就看见母亲仍是站在上房门前等自己。他情不自禁地大叫道:“妈!我回来了!”并大步向母亲走去。
沈卿睿仍似以前。她身子微微靠右前倾,双手握放在前襟下,歪着头,眯着眼,望着走来的儿子,抿着嘴笑……
突然,二门口又闪进个人来——是个姑娘!沈卿睿愣住了。就见那姑娘一点都不认生,笑盈盈地,手里提着箱子跟在儿子身后。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脸红扑扑的,黑黑的眼睛圆溜溜,精干利索,穿着现在时兴的那叫啥旗袍。这女子,难道是……沈卿睿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凝住了。
肃衷一眼就发现了母亲脸上的变化,那是从高兴到惊愕的变化,里边根本就没有惊喜!天哪!肃衷的心呼得一下就开始往下沉……
快乐的南星什么都不知道。她微笑着走到沈卿睿面前,敬重地鞠了一躬,叫道:“伯母,你好!”
沈卿睿愣愣地凝视着南星,既无表情,也没有话。她的任何情绪都没有时间反应出来。
南星不知所措,尴尬地望向肃衷。
肃衷赶紧说:“妈,她叫南星;家在,济南;我们俩,已经相好三年了,这次回来,想订婚。”肃衷磕磕绊绊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汗出得越来越多。
沈卿睿半张着嘴始终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把眼光从南星的脸上移到了儿子的脸上。她依旧不说话,依旧没有表情,只是上下嘴唇紧紧地闭在了一起,脸上的颜色渐渐变得铁青。
事情严重了!肃衷满脸灰土,心在轮着大锤,眼睛盯住地面,不敢与母亲对视。
足足过了有十多秒钟,沈卿睿才丢给了儿子一个充满怨愤的眼神,然后猛地转身掀开竹帘回屋去了。
肃衷望着母亲的背影,心里直想完了完了。
南星惊讶地望着晃了两下就不再动弹的竹帘,再扭头望着肃衷,满脸迷糊。
“走,先回我屋吧。”肃衷低声说着,提起行李,垂着头向西厦房走去。南星愣望着肃衷的背影,想说啥,又没说出口,只好提起箱子轻轻地跟了过去。
肃衷住在西边靠南的那间厦房。他上大学头次回来,就管母亲不再叫娘,而是改口叫了‘妈’;再又把自己屋里的炕拆了换成床。这还不够,他把纸糊窗子,改成了玻璃窗子;又把板柜挪出去,在竹芭市买回了写字台和书柜、衣柜;再又把原先古老的摆设物件,统统的搬到母亲房中,给自己全部换成了西洋玩意。沈卿睿看着儿子胡折腾心中不悦,也很不习惯,但又想儿子追求新潮也没啥错,就随他去了。西厦房坐西面东,因后墙是跟邻院人家合用,故屋子的门窗都开在靠院子这边。由于空气不对流,屋子冬暖夏热。知道儿子就要回来,沈卿睿早早就把西厦房的门窗打开通风换气。屋子里窗明几净,整洁利落,墙角的脸盆架上放着一个白色的搪瓷脸盆,旁边还搭着一条崭新的白毛巾。
肃衷进屋后,将大小行李往墙边一靠,转身又接过南星手中的箱子放好,然后招呼她休息,便拿起脸盆去厨房了。
南星默默地坐在肃衷的床边。她用手轻轻地触摸着屁股底下的白洋布单子,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因为爱他,便爱了他的一切。几年来,这陕西的山川美景,这西安的古老风情,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这屋里的一方天地,虽然哪个都不曾见过,却又都让她那么的恋念。南星从小生活在一个吵吵嚷嚷的家里。他的父亲在经商挣到钱之后就纳了妾。那小娘为争宠,经常在家里挑起事端,惹得南星和哥哥被父亲揍。母亲为了她的两个孩子不受欺负,跟小娘吵,跟父亲闹。当南星跟哥哥渐渐长大后,家里又成了他们兄妹跟小娘那两个孩子之间的较量。南星跟哥哥学得很勇敢,为了保护母亲,她可以豁出命的跟小娘以及她那两个孩子对打。那小娘怕了她,骂她是女土匪。哥哥十五岁时就离开了家,说要在外边干大事,然后接母亲和妹妹出去住。但是,几年过去了,不见哥哥发财,却还带着她一起离开了家。兄妹俩走了,家里安宁了许多。南星母亲虽然少操了很多心,但却终因思念孩子,生活苦闷而病倒。她没有等到孩子们接她走的那天便离世了。母亲,成了南星心中永远的痛。在得知肃衷有一个祥和的家和一个知书达礼的母亲时,南星的内心充满了好奇和温暖。她曾无数次的想象过结婚后和肃衷一起围着婆婆吃饭,跟她谈天说地;婆婆做她的活,他们看他们的书,一家人其乐融融……可现在,眼看成真的好梦却不知何故突然要破碎。南星暗自寻思,刚才肃衷他妈看见我一点表情都没有,这不正常;别说儿子带回来的是个未婚妻,就是个一般女同学、女同志,也不该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吧?她不是一个知书达礼的人么?怎么会这样待人?……是嫌我长得不够好看?怎么会呢……南星心里一边嘟哝着,一边拿过摆在桌子上的长方形镜子左照右照,然后自信地想:我一点都不难看!……可那又是为啥呢?南星望着窗外,细细地回忆着刚才进门后那几分钟时间里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他妈的眼神!对!那眼神,瞪住他儿子的眼神,恨恨的,充满了怨愤,那该是有多么的不满啊!可为什么呢?肃衷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他妈生那么大的气?连面子都不肯给人留一个?难道是因为他儿子带回来了一个媳妇?不对呀,隔壁那人不是说,他妈见到我会很高兴嘛,可她怎么一点都不高兴呢?是嫌弃我吗?她跟我连句话都没有说,根本就不了解我,怎么谈得上嫌弃?难道……难道是他们母子另有隐情?南星突然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唉,还是看他咋说吧。
肃衷的脸上、脖子上挂着水珠进来。他把手中的脸盆放在了架子上,拿起盆架上搭着的那条雪白的毛巾对南星说:“你先洗洗脸吧;一会把致易叫上,咱们去东大街吃个饭。”
南星起身,默默地接过毛巾放在脸盆里,浸湿后轻轻地搓揉着,然后拧了放在手掌上慢慢地擦着脸。肃衷站在一边看着她。两人谁都没有话。肃衷觉着很对不起南星,又无法向她说明白,便绝尴尬。他来回的看了看,转身又出了门,一会,拿着个竹皮电壶和两个茶杯进来。南星在床边坐下,默默地看着肃衷给自己沏茶倒水。肃衷浑身不自在,心里嘀咕着该咋样才能跟南星把话说清楚。
“你妈咋了?”南星不忍看肃衷难受,先开了口。
肃衷没有吭声。他把藤椅挪了挪,面朝南星坐下,但却感觉眼睛没地方放,便盯住南星脚上的那双黑皮鞋发起了呆。那皮鞋还是临回西安前,他给南星在广州买的。
“问你话呢;你老盯着我的皮鞋干啥嘛。”南星不满地把双脚往回一收,推了肃衷一把,问:“你说,你妈为啥不理我?还那么狠呆呆地瞪你?”
肃衷怔怔地望着南星,还是张不开口。
“你说呀!”南星拽着肃衷的胳膊一边摇着,一边半撒娇半认真地说:“你说出来嘛;有啥问题,咱俩一起想办法解决,僵到这里,也不是个事呀。”
南星说得没错。肃衷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面对了,既得面对母亲,也得面对南星。真是两难呀!肃衷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唉,总是因为无法面对她们,才把事情一拖再拖;总是以为车到山前必有路,岂知车到了山前,还是看不见路。
“我在等你说话呢!”南星身子一拧,轻轻地嚷嚷了一声,然后撅着嘴,不满地瞪着肃衷。
“唉。”肃衷没说话先叹了一口气:“我说了,你也不要多想;这些话,本该早告诉你……”
“我不多想;你说!”南星头一仰,神气坚定的就像是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似的。
“在我上大学前,我妈要我给她发誓,不在外边找对象;但我……”
“但你找了!”南星飞快地抢过了肃衷的话头,得意地笑着,一副既成事实的喜庆感。
肃衷斜了南星一眼,低下头,低沉地说:“是的,我背弃了诺言,辜负了我妈,让我妈伤心了……”肃衷说着,声音就不对了。他用手揉着发酸的鼻子,强忍着对母亲的愧疚。
看到肃衷难过,南星不由得也跟着难过起来。“去年我让你把咱俩的事告诉你妈,你一直都没有说?”
肃衷摇摇头。
“为啥不说呢?”
肃衷没法回答。因为他不可能告诉南星,说自己不敢。
“你呀!”南星不满地瞪着肃衷说:“怪不得你妈不理我,原来她压根就不知道咱俩的事!那你为啥不跟我讲明白呢?”
“唉,算了,不说了。”肃衷一摆手,烦恼地扭过脸去望窗外。
南星望着他半天,说:“你再烦,事情也得要解决。”
“咋解决?”肃衷扭过脸,问。
“面对呀!”
唉,肃衷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又扭脸望向窗外。他太清楚自己有多么的不敢面对母亲。
南星轻轻拉过肃衷的手,说:“咱俩现在一起去见你妈,跟她说,咱俩是真心相爱的,请她同意,行不?”
“啥?”肃衷就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得把自己那只手从南星紧紧攥住的手心中抽出来,连连叫道:“不行!不行!”
南星诧异地望着肃衷。
“你不了解我妈!我妈那是一旦认准的事情,绝不反悔;你不能去;你去了只能是碰钉子!”这是肃衷最担心的。他心疼南星,不愿让无辜的南星去母亲那里遭难堪。另外,他更担心南星那脾气,万一跟母亲说的不好,两人会不会吵起来。
“那你说咋办?”
“还是我去找我妈说吧;你在这里等着。”肃衷嘴上这样说,心里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而且还直发怵。
“那好吧,你去;我等着;……厨房在哪?我去洗个头。”南星说着站起身,压低声音对肃衷说:“现在都这个年代了,儿女的婚事自己做主,不再是老人说了算!知道吧!”说完,冲着肃衷一笑,做了个鬼脸。
肃衷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