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记忆与认同:感官人类学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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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觉

从鹅梨帐中香到仿清(香药)十八子

张展鸿[1]

摘要:本文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讨论了中国的香文化。人类感官的研究,嗅觉和气味的文化表述研究成果最少,过去研究涉及较多的是有关自我建构、族群身份和香料消费的研究等。本文除了关注气味的象征和文化意义外,提出不应忽视它与传统建构、社会阶级和文化承传相关联的问题。

关键词:感官人类学 中国香文化 象征 身份认同

一 缘起

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来看,我相信香文化的探讨和民族志的传达方式会提供一些丰富而且有趣的方向。因为民族志重视对文化现象的深厚和多角度的描述,而嗅觉的经验自然加深我们身处环境的理解和表述方法,不论宗教仪式、饮食传统、自然环境,气味都会是其特色的一部分,而且也构成我们对某地方记忆的重要一环,不只可把意境传达,而且可以联系前人的文字表述和感观体验。民族志在写作上力求传真和仔细,希望从全观式的田野考察中,提供直接和“真实”的文字记录,用作了解和分析地方社会在当下经济政治和外来文化不断入侵的情况下的自我表述和应对;而香文化正好立足于这文化传统辩论的“十字街头”,正可以给现代亚洲对传统文化的价值和意义,提供一个再思考的空间。另外,关于文化人类学中人类感官的研究,嗅觉和气味的文化表述可能是研究最少的领域,其中比较广为人知的是有关自我建构、族群身份和香料消费的研究。[2]不过,除了关注气味的象征和文化意义外,我觉得不应忽视它与传统建构、社会阶级和文化承传有关的问题。[3]

二 中国香文化

中国制香历史源远流长,不但在汉代已经很普遍,而且在宋代、明代更有明显的突破,从香丸、香篆、香药到清代的香珠和香牌,琳琅满目,不过其心思和作法仍有待考究。[4]而今天传世作品如:《香谱》(宋)、《陈氏香谱》(宋)和《香乘》(明/清)等更是让我们能窥探其中意义的佼佼者。[5]除了制香谱之外,唐宋诗人对香品和烧香的热爱也可在诗中见到,例如杜甫的“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温庭筠的“博山”、李清照的“浣溪沙”“醉花阴”、陈去非的“焚香”和前面提到的“雨”、黄庭坚的“博山炉”、苏东坡的“印香”等都充分反映文人爱烧香的生活细节。但这种文人的雅兴,到清代开始起了重大变化,其原因仍有待研究。而烧香的作法和其他有关部分,只能通过文字数据和考古证据来了解。

根据古籍的记载,当时的香品以香饼和香丸为主,当中加入多种香木(木香、沉香、檀香等),药材(川芎、白芷、苍朮等),香料(桂皮、丁香、茴香等),树脂(乳香、安息香、龙脑等),甚至麝香和龙涎香等动物香料以配合不同社会阶层的需要;也有香篆模造出不同的图案配以不同的香气流程,根据个人当时特定的心情做出合适的选择。由此可见,古人对香的作法,有别于今天我们常见的线香、玉香、盘香和塔香以焚烧的方法使其香气散发在空气之中,香饼、印香和香丸(日本人称之为炼香,广为人知的有梅香、若松、坐云、黑方等;又如在《红楼梦》中提到的冷香丸近日在国内也很流行)是以煎焙的方式达到熏香的效果。后世更以奇楠香或上等沉香木为单一香材,以不同温度使其树脂挥发出不同层次、不同特色的香气,也可以说是香文化的重要发展过程。

对于沉香的了解,早于宋代的《香谱》就有记载。《唐本草》云:出天竺、单于二国,与青桂、鸡骨、馢香同是一树。叶似橘,经冬不凋,夏生花,白而圆细,秋结实如槟榔,色紫似葚,而味辛,疗风水毒肿,去恶气。树皮青色,木似榉柳。

沉香是瑞香科树木因外伤结脂而成的一种香料,瑞香科植物生长于从东印度以至西巴布亚的热带低地。今天出口世界各地的沉香木和油的产地仍然是以越南、泰国、柬埔寨、印度、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为主,中国的广东、广西和海南岛出产的以内销为主。就作者在亚洲各国的基本考察中,发现单是沉香在印度、日本、中国和中东地区的历史和应用已经有着复杂的社会文化关系:正如印度传统以沉香油用作按摩可以医治痛症,中国人以沉香入药据说有舒缓胃部不适之疗效,日本人把沉香用于香道使其重历古人对自然的体验和表达,而阿拉伯人把沉香用于宗教活动和社会身份的表达。欧美社会制造的香水也会用到沉香油,但基于文化的差异,亚洲社会对香气在精神层次上的追求跟欧美社会把性和欲望投射在香水的选择上的理解正是两种明显的分别。

三 鹅梨帐中香

今年4月,笔者到上海访问一位香文化界的专家,想了解一下近年国内的香文化发展和大众对中国香文化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普遍看法。离开之前,获赠两款这位专家参照古代香方制作而成的线香和香丸。先谈其中的一款线香,它的名字是“鹅梨帐中香”,每枝为5厘米长,共45枝,收在精致的玻璃小瓶内。

但究竟“鹅梨帐中香”是哪个年代的香方?为何选用鹅梨而又用于帐中呢?其实它在古代香谱中的名字是“江南李王帐中香”,在《香谱》《陈氏香谱》《香乘》等古籍中都有记载;虽然描述形式有别,但制作方法大致相同。[6]因为需要把沉香和其他香料放在鹅梨中蒸多次,使香材充分吸收梨肉的香气后,再搓成小香丸,日后用作隔火熏香。而因为有水果的香味,据说能使人安心入睡,所以适用于床帐中,所以得其名。而这次得到的是燃烧型而不是隔火熏香,我想这是由于燃烧型的香用起来比较方便,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线香插,而隔火熏香需要的工具比较复杂,而且在作法上有一定的要求才能发挥其特性。

从古代流传至今的香方,为数不少;例如有苏州王氏帏中香、杨贵妃帏中衙香、花蕊夫人衙香和各式不同的梅花香、衙香、清远香等。但为何这款“江南李王帐中香”能引起广泛的注意?我想这不单是因为近年出现的沉香热或是古代香文化热,媒体的影响实在不容忽视。国内长篇电视剧《甄嬛传》中有一角色——安陵容善于调香,并用之于清代后宫的谋权心计,使观众对香产生了丰富的文化想象。《甄嬛传》改编自同名网络小说,原本是架空于不明年代的深宫故事,但电视剧被拍成清代背景,加上历史事件和宫廷人物的配对,大大加强了故事的说服力。电视剧不但使我们对古代香文化的了解有所加深,更重要的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上,香文化及其独有的物性加上了人性的陈述,这大大提升了我们对古代社会生活的无限联想。

另一款是“婴香”香丸,无独有偶,从北京来港的朋友远道送来的也是“婴香”,不过这款是制作成线香的。宋代诗人黄庭坚的“婴香”香方,广为后世所知,而其亲笔手稿,现今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内,加上所需材料比较简单,成为爱香人士的入门教材和恩物。加上近年国内香文化界对黄庭坚等宋代文人在香文化发展的推崇和贡献,“婴香”的文化价值也就不可同日而语。其实在此又可让我们来反思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

四 仿清(香药)十八子

当讨论到中国香文化的传承问题时,不可否认的是今天我们能接触到的玩香方式已经和宋明时期文人的玩香方式有很大的差异;大部分的资料只能从文献中领略,包括香材的了解和香方香法的领会。而清代对香的运用,不但从宋明之后就有独特的发展,在不同社会阶级之间,也各自有其特色和功能。就以帐中香为例,清代是否如《甄嬛传》一样,沿用宋明时代的香方呢?我有一位收藏家的朋友,近日传来几款清代挂于帐帘的香药珠饰物。所以我们可以问究竟这些挂于帐帘用的香珠是否在清代已经代替了宋明时期的帐中香?如果是的话,那么我们对香丸和香珠以至清代的香包和香牌等,应该持怎样的角度来评价其作为文化遗产的意义。

除了线香和香丸之外,我们不难发现近年有很多民间自制的香药珠和仿清十八子,而且很多都强调它们是仿效于古代的香方。正如笔者在网上买到取材于红楼梦书中提到薛宝钗吃的冷香丸[7]、用药珠子串制成的仿清十八子[8]、仿清香药斋戒牌[9]和各种装饰、熏香用的药珠和合香丸。而这些现代香药制品的文化价值和意义,更是需得多做探讨的。

五 传承、保存和复兴

对于香文化的传承,不可不提的是日本香道。日本香道的作法严谨,需要依其流派,以一定的手法来隔火熏香,鉴赏香气。主要分成鉴赏香木香气的“闻香”和判别香气的“组香”;源氏香更是组香的代表,把源氏物语故事内的人物性格和情景用香气表达。而其对日本古代文学和诗歌的造诣,当然也有一定的要求,日本香道的发展过程和佛教更是有密切关系。日本文化和佛教东传的历史,需要从6至9世纪说起。当时日本以“唐样”为本,积极吸收中国文化,乃至把政治中心迁至平安京(一个以长安为蓝本的建筑群)。9世纪以后,唐代衰落,无疑成为大和民族对“和样”提升的一个重要吃机。[10]日本在平安时期不但延续了唐代文人的品香文化,更脱离了原有的宗教仪礼,演变为闻香鉴赏和宫廷游戏。特别是15世纪,八代将军足利义政建造了东山山庄,即现在的银阁寺,包括著名的“东求堂”和香道志野流道场的“清亭”,还有园林、仿富士山的沙石组设计、山坡的水泉等,构成山庄的整体。足利义政更结合了公家、武家和禅宗的特色,开创了通过确立艺而求道的东山文化特征。而且从美学的角度来看,银阁寺更代表传统日本文化中对侘寂(wabi-sabi)——一种面对和接受世上无完美和世事无常的精神向往。所以,东山文化期也可理解为香道、茶道、华(花)道集大成的时期,特别是香道的礼法确立已经非常接近现在的形态。话说回来,这又正是日本香道在形而上和中国香文化有差异的地方。虽然我们可以参考日本香道的手法来探讨宋明时期的香文化,但仍需面对彼此之间的分歧。特别是在文献记录保存上,对我们了解古代香文化和社会关系上有很大的帮助。而日本香道的传承,尤其是练习方法和对香材的保护和珍惜,也是可参考和学习的部分。

参考文献

[1]刘静敏:《宋代(香谱)之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7。

[2]白芳:《莞香对岭南社会经济的影响》,《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5期。

[3]江俊伟、陈云轶译注《香典》,重庆出版社,2010。【该书收录了《香谱》(宋)、《陈氏香谱》(宋)和《香乘》(明)】

[4]李良松、孙亮主编《中国香文献集成》(全36册),中国书店,2017。汪科元:《中药瑰宝:沉香》,南方日报出版社,2005。

[5]林天蔚:《宋代香药贸易史稿》,香港中国学社,1960。

[6]刘静敏:《丁谓〈天香传〉考述》,《逢甲人文社会学报》2004年第9期。

[7]沈畅点校《香谱 新纂香谱》,香港承真楼,2015。

[8]畑正高:《香三才》,东京书籍,2005。

[9]王颖竹、马清林、李延祥:《略论秦汉至两宋时期的香料》,《文物》2013年第5期。

[10]严小青、惠富平:《古代岭南地区土沉香的生产及其社会影响》,《史学月刊》2007年第4期。

[11]严小青、惠富平:《宋明以来宫廷与民间制香业的兴衰》,《中国农史》2008年第4期。

[12]叶岚:《闻香》,山东画报出版社,2011。

[13]张展鸿:《寻香记》,《野外动向》2011年第63期。

[14]Constance Classen,“The Odor of the Other:Olfactory Symbolism and Cultural Categories”,Ethos,20(2):133-166,1992.

[15]Jim Drobnik,ed.,The Smell Culture Reader,Oxford:Berg,2006.

[16]Rachel Herz,The Scent of Desire:Discovering Our Enigmatic Sense of Smell,New York:William Morrow(Chinese translation available),2007.

[17]Eric Hobsbawn,Terence Ranger,eds.,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

[18]Brian Moeran,“Marketing Scents and the Anthropology of Smell”,Social Anthropology,15(2):153-168,2007.

[19]Sherry Ortner,“Access:Reflections on Studying Up in Hollywood”,Ethnography,11(2):211-233,2010.

[20]Kristin Surak,Making Tea,Making Japan:Cultural Nationalism in Practice,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


[1]张展鸿,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2]Constance Classen,“The Odor of the Other:Olfactory Symbolism and Cultural Categories”,Ethos,20(2):133~166,1992;Jim Drobnik,ed.,The Smell Culture Reader,Oxford:Berg,2006;Rachel Herz,The Scent of Desire:Discovering Our Enigmate Sense of Smell,New York:William Morrow,2007;Brian Moeran,“Marketing Scents and the Anthropology of Smell”,Social Anthropology,15(2):153-168,2007.

[3]Eric Hobsbawn,Terence Ranger,eds.,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

[4]林天蔚:《宋代香药贸易史稿》,中国学社,1960;王颖竹、马清林、李延祥:《略论秦汉至两宋时期的香料》,《文物》2013年第5期。

[5]江俊伟、陈云轶译《香典》[收录《香谱》(宋)、《陈氏香谱》(宋)和《香乘》(明)],重庆出版社,2010;沈畅点校《香谱·新纂香谱》,香港承真楼,2015。

[6]李良松、孙亮主编《中国香文献集成》(全36册),中国书店,2017。

[7]《红楼梦》第七回中说到宝钗患了一种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犯时出现喘嗽等症状。一个和尚给宝钗说了个“海上仙方儿”,这种药就叫“冷香丸”。自打宝钗服用后,倒也灵验。书中记载冷香丸是将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各十二两研末,并用同年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各十二钱加蜂蜜、白糖等调和,制作成龙眼大丸药,放入器皿中埋于花树根下。发病时,用黄檗十二分煎汤送服一丸即可。考“冷香丸”一方,医籍未见记载。即或作者杜撰之笔,但其处方遣药之意,亦颇有耐人寻味之处。原文网址:https://kknews.cc/zh-hk/culture/qyq5py.html。

[8]“十八子”,是清代官方制度之外的,以旗人男女为主要受众群的一种小型手串,以其主珠经常为十八颗而得名。作为手串,其本身也有“数珠”“念珠”“香珠”等称呼,但是这些称呼一般不作为专门指代十八子的词汇。“十八子”是手串的诸多形态之一,只是因为在晚清流行这种形态,故而有了专有的称呼。作为手串的一种,它与念珠等挂串一样,一般被认为源自佛教。具体而言,十八子对于清代官方制度中的朝珠,可能也有相当的借鉴。

[9]斋戒牌是清代皇帝及文武官员祭祀时挂于身上的警示牌。雍正十年(1732),雍正皇帝认为内外大小官员虽设斋戒牌于官署,但恐言动起居之际稍有懈慢,故酌定斋戒牌的样式,缩小尺寸,谕令各官员将斋戒牌佩于心胸之间,并得彼此观瞻,以期简束身心,竭诚致敬,不稍放逸。原文网址:https://kknews.cc/zh-hk/culture/mmjr4ep.html。

[10]畑正高:《香三才》,东京书籍,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