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延安,西出陇东
走了十几天,终于到达革命圣地延安!
早晨,队长宣布最后一天行军,要求大家注意军风纪。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同学,突然欢呼起来:
“宝塔山!”“延安到了!”“胜利了!”……
我走到公路的高处,眺望着延河东岸的宝塔山,西岸的延安城墙,心里激动万分,盼望一年多的目的地到达了!平生第一次长途行军胜利了!辛苦和汗水化为欢乐,止不住眼里闪着泪花,内心里呼喊着:“延安!我的母亲,远方的游子来到你的身边了!”
休息10分钟。同学们擦干脸上的汗水,打掉身上的灰尘,整理服装站好队。队长喊着“齐步走”,队伍里唱起《抗大校歌》,走进古老的城门:
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
延安城里十分热闹,街道两旁摆着一处处货摊,羊肉汤锅里发出诱人的香味,行人熙熙攘攘,小贩们喊着招揽生意。我们兴奋地走着,好奇地东张西望。天刚黄昏,有几处小摊点亮了电石灯,夜市开始了。
晚上,我们被安置在几间空店房里,没有门窗,没有被褥,铺板上只有一点谷草。我们3个侨生,每人在汉口做了一件夹大衣,一路上用它当被子。行军时嫌累赘的棉军服,夜晚成为挡风御寒的宝贝。
翌日上午到校部报名填表,表格两旁印着对联式的口号,原词记不住了,大意是:是中华民族优秀儿女,要如实填写自己历史;是抗日救国革命青年,不隐瞒家庭出身成分。办完入校手续,我们3人游览了古城。城圈不大,街道不长。用石灰水刷写的抗日标语,随处可见;雄壮的救亡歌声,响彻云天。一队队八路军健儿,踏着整齐的步伐;一群群爱国青年,露出欢乐的笑脸……到处热气腾腾,充满了春天的气息,古城变年轻了!我们特别感兴趣的,是城外那些从黄土山边开出的窑洞,听说里面冬暖夏凉,许多抗大同学都住在窑洞里,大约我们也可以进这种别致的宿舍里享受一番。
初到延安,吃不惯小米饭,咽不下干馒头,口袋中还有余钱,可以下馆子吃蛋炒饭,上街头喝羊杂碎汤。最难受的是没有地方洗澡。行军十几天,每天一身汗水,衣服湿了又干,身上一股酸臭味。找不到澡堂,只好到延河里洗身。这天晚饭后,我们3个“南蛮子”,跳进冰冷的延河中游泳。穿着棉袄、披着大衣到延河边散步的男女同学,围在岸上观看,互相议论着,大概说我们是疯子。我们只顾洗得痛快,哪管别人说三道四。
外地青年陆续到延安。有一天,通知我们开会,200多新生坐在大院里,一个中年人给我们讲话。他身材细长,上身穿着单军装,外面套着敞开衣襟的棉袄,下身穿着马裤,头戴一顶红军帽,脚踏一双布条编的草鞋,走路一瘸一拐。司仪介绍,他是何长工同志,法国留学生,井冈山时代的老革命,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战士,他的跛腿就是在保卫井冈山战斗中负伤的。现在是我们的大队长。同学们听了,都不禁肃然起敬。
何长工同志宣布,从今天起我们编为抗大第五大队。由于延安地方小,抗大四大队在洛川,五大队要到甘肃庆阳建校。陇东比延安好,牛羊猪肉很便宜,白面馍馍吃不完。他讲话很风趣,煽动力强。他还当场用法语唱了《马赛曲》,同学们听了都很兴奋。
200多新生编成两个队。我编在第一队,被选为副班长,林有声和陈耕国编入第二队。去陇东的前一天,队里有个从马来亚回来的广东同学,知道我在南洋演过戏,写过诗歌、小说,劝我转到鲁迅艺术学院。他说已经和沙可夫院长谈好,假如我愿意,可以和他留在鲁艺学习。我当时想:到延安是为着学习军事,到前方打日本,不想搞文艺工作。我婉言说了,他感到惋惜。
11月初,开始600华里的新路程。从原路南下甘泉、富县,转向西走。在黑水寺意外吃了一顿大米饭,往后全是荒山小道,人烟稀少,几十里路才有一个村庄,村民们很多是从山东逃荒来的。到了直罗镇,看到好些残垣断壁,原来这是红军经过二万五千里到陕北后,在这里打了一个大胜仗,歼灭国民党一个师的著名地方,现在还留下战火的痕迹。
初冬的西北,气候严寒。路上下过一场大雪,乐坏了我们几个南洋客,生来第一次看到雪花翻飞,觉得十分有趣。不料兴奋之后带来了苦恼,我穿的是胶鞋,脚后跟冻裂了,走起路来疼得要命,只好每天晚上用热水烫脚,往裂口里塞雪花膏,也没有多大效用。
在冰天雪地里行军,清早呵气变成白雾,白天走了一身汗,休息时冷风一吹,身上凉飕飕的。夜里睡在凉炕上,个个当“团长”,只好两人通腿睡觉,彼此抱着对方的脚丫子取暖。
出发前每班发下一个半截的洋油桶,两边拴着铁丝,早晨当洗脸盆,值日生从伙房里打来热水,10块手巾往里蘸着洗脸;晚上当洗脚盆,10双脚轮流放进去洗;开饭时当菜盆,10双筷子在里边夹菜吃。头两天觉得恶心,不想吃菜,慢慢也习惯了。从西安一同到延安的那个东北军军官,用一个特殊方法洗脸,舀一缸子热水,含了一口喷出来,双手接着搓脸,再用干毛巾擦。同学批评他特殊,不能和大家同甘共苦。
12天走了600里地,来到黄土高原上的古城庆阳。二队住进一座大庙,一队分了一片破烂的军营,立即投入修建营房的劳动。每天挑土和泥,搬砖垒墙,忙得不亦乐乎。队里没有炊事员,各班轮流做饭,每班轮一个星期,我们是二班,很快轮上了,班上6个洋学生,1个东北军的军官,1个西北军的排长老胡,1个越南归国的店员余自克。副班长分工管生活,做饭要我负责。我在菲律宾当过学徒,会烧大米饭、炒家常菜,对面食却一窍不通,给养偏偏是白面,顿顿馒头小米稀粥。老胡是陕西人,懂得做面饭,也是见得多做得少,特别是每餐要蒸百十人的馍馍,有些胆怯。其余8位都没下过厨房,只能洗洗菜,烧烧火,打打下手,干点杂活。赶着鸭子上架,我这个火头军司令,请老胡当军师,硬着头皮上阵。头一顿蒸了死面馒头,同学们拿它当“手榴弹”;二一顿面发过头,大家说酸掉大牙;第三顿碱大了,大伙儿说是“鸡蛋糕”。听了讽刺挖苦,我们毫不灰心。“吃一堑,长一智”,拜师傅,请顾问。我们很快学会了蒸馒头、做花卷、擀面条、包包子、烙单饼。看来吃饭简单,做好了不容易。
每餐每人发4个大馒头,足足半斤重,我顶多能咽下两个,剩下的全给老胡,他个子高饭量大。晚上饿了,我和余自克悄悄出去买烧鸡。庆阳烧鸡都在夜间叫卖,分鸡头、鸡腿、鸡身、鸡翅膀零卖,味道鲜美,价钱便宜。这里还用清代的大铜钱,每个当10铜板,两个大铜钱能买1只烧鸡。
新同学源源从延安转来,一个月到了1000多,其中有不少是平津流亡的学生。这时,广州失守,武汉陷落,南方青年来的很少,辗转到了西安的,大多被国民党扣留,送去集中营受训,侥幸能逃过特务魔爪,实是凤毛麟角了。
营房修缮完毕,刚要正式开课,忽然接到命令,要我们到敌人后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