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云集镇手刃白世举
李佑堂与吴玉秀的后事一直由大伯和陈炳忠张罗着。李丹青哭昏在母亲身边,接着又高烧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就仿佛一个丢了灵魂的木偶,连着几日不言不语、茶饭不沾。
三天后的清晨,后山小路上纸钱飞舞。村里的乡邻抬着李佑堂和吴玉秀的棺木上了山,坟地就在李家后山。看着一抔抔黄土逐渐湮没了寿木,双亲挚爱已化为两堆矮矮的黄土堆,李丹青扑通一声跪倒在坟前,欲哭无泪。石头和兰子哭得声音嘶哑,稚嫩而又无助的泪眼引得山河落泪天地含悲。
天空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是上天也在为这对苦命的夫妻哭泣。李佑怀头戴白布,举起一叠黄纸洒向空中,口中喃喃地祈祷着:“弟弟、弟媳,一路走好……”
雨水与泪水交织,顺着少年的腮间滴落。李丹青埋下脑袋任由雨水冲刷着心中的悲伤和愤怒。
“啊——”少年忽然猛的一拳砸在坟前,横眉怒目,朝天嘶吼道:“陈三炮——白占奎——白世举——此仇不报,枉为人子!我李丹青,今天对天起誓,定要你们血债血偿!”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间回荡,显得格外的凄凉和决绝。
办完后事后,亲戚朋友陆续离去,他们带走了喧嚣,却留下了无尽的哀伤。陈炳忠在嘱托李丹青几句后也匆匆赶回了云集镇。茅草屋里少了人气一下冷清下来,只剩下三个半大的孩子孤零零的守在灵前,他们的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中透露着迷茫和无助。
秋风吹过窗门处散落的茅草,沙沙作响,一盏油灯在风中艰难的挣扎摇摆,屋子里一片凄凉与落寞。
对于离去的人们,或许在几日的伤感慨叹后,他们的生活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但对于李丹青而言,年幼的弟弟妹妹,父母的血海深仇却是一辈子压在心中的巨石。这些仇恨和痛苦成为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也变成了他担在双肩的重担与责任。
李佑怀瘫坐在家中那把唯一的木椅上,几日的操劳已让他疲惫不堪。然而,他深知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吴玉秀临终前将几个孩子托付给他,一下多了三张嘴巴,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艰难。看着几个孩子孤苦无依地蜷缩在床脚,他的心中充满了酸楚。他已经下定决心,哪怕自己穷死累死,也要把弟弟的几个孩子拉扯长大。
李丹青哄了弟弟妹妹睡着后,默默的在屋子里收拾着父亲生前用过的刨子和木锯。父母不在,现在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是石头和兰子的希望和依靠。尽管他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稚嫩和童真,身材也显得单薄瘦小,可是少年却仿佛一夜长大,突然的巨变让原本十四岁的他一下变得成熟,坚毅,他必须要为弟弟妹妹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李佑怀看着李丹青瘦弱的背影长叹一声,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叫过李丹青,说道:“虎子,你过来,大伯和你说会儿话。”
“嗯,大伯。”李丹青放下手里的事情恭顺的走到大伯身前。
“虎子,你爹娘都不在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石头和兰子都还小,现在一家子全都靠着你,你也要懂事些。办完你爹娘的后事,家里的钱粮都空了。从明天起,你就带着弟弟妹妹到大伯家吃,只要大伯有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们。”
“大伯……我替爹娘感激您的大恩大德。”李丹青说完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大伯“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我把石头、兰子暂时交给你照应。我到师傅家取我的衣物,顺便办点事,几日便回。”
“你这孩子,一家人,啥子谢不谢的哦。”李佑怀看着几日不吃不喝的侄儿面黄肌瘦,连忙心疼的扶起丹青,“你娘临死前把你们托付给了我,大伯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拉扯你们长大成人。如果你想到陈师傅家继续学艺也好,等你自己有个手艺,养得活自己了,我再把石头、兰子交给你。”丹青感激的点点头,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第二天天刚亮,李丹青便起身收拾包袱,还特意将那把沾了母亲鲜血的柴刀反复擦拭后,小心的包裹在了衣服中间。虽然他踮着脚尽量轻拿轻放,但还是吵醒了熟睡中的兰子。
长兄为父,现在李丹青便是弟妹心里的依靠。兰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略带哭腔的喊了一声“哥……”
李丹青满眼怜爱的来到床边。石头这时也已惊醒,从床上翻身起来搓揉着朦胧的睡眼。李丹青拉住石头嘱咐道:“石头,哥要去师傅家拿点东西,哥走这几天,在家照顾好妹妹。兰子,爹、娘不在了,兰子要乖、听话。”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兰子一下扑到李丹青的怀里,“我不要你走……”
“兰子,你要听话,一定要帮二哥把家照看好。”李丹青轻轻拧了拧兰子的脸颊,又温柔地摸了摸石头圆圆的头,“爹娘虽然不在了,但哥还在呢,放心吧。哥去几天就回来,家里有事就找大伯。”说完,他决然地回头,提起包袱,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云集镇依旧热闹非凡,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码头处的掮客们忙着拉客揽活,街上的商贩们叫卖着各色商品。芸芸众生,各自为了生计而忙碌奔波。短短数日,物是人非。李丹青漠然的走在街上,对眼前的这一切早已不再新奇。现在他心中只有满腔的怒火,报仇雪恨成为他心头唯一的执念。
白府的朱漆大门外,李丹青静静地蹲守在一旁,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门前的一举一动。他没有去陈炳忠家,而是选择了在这里等待时机。复仇的火焰已经让他不顾一切,哪怕是铤而走险,他也在所不惜。
几米外的茶摊上,闲散的坐落几人,一顶写着“茶”字的白布招牌在微风中轻轻飘舞。驼背的老板忙碌着,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人。李丹青静静地蹲在茶摊旁边,老板只当他是个不起眼的小乞丐,并没有多加理会。
几个挽着裤腿的泥腿子扛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犁头往桌子底一放,便大声叫喊着要了一碗凉茶,咕噜咕噜地喝起来。
一位穿着白褂的男子随后走来,见着前面几人熟悉的打着招呼,“牛二,你几个也来赶场呀?老板,来碗豆腐脑。”
“要的,马上就来。”老板热情地回应着,手脚麻利地准备着豆腐脑。
白褂男子还没坐稳,便神神秘秘地往牛二那边凑了过去,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听说没有,白世举前两天把他家的佃户给杀了。”
“为啥子?”杀人这事在小镇上也算是个不小的新闻了,牛二立刻放下碗筷,惊悚地问道。其余几人也伸长脖子,好奇地朝着白褂男子张望,想要听个究竟。
白褂男子见众人不知,当下得意地说道:“你们都是西平村的,不知道也不奇怪。翠屏村的李木匠在报国寺被棒老二祸害了,听说死得好惨,抠了眼珠子,挖了舌头。他婆娘在家办丧事,白癞子就叫白世举去收账,听说欠了白家三块银元。李木匠刚死,他家哪里还得起嘛,白癞子就要拉他家闺女卖身抵账,那婆娘不干,白世举就把他婆娘一刀砍了。”
牛二听完,愤愤地说道:“真是作孽啊,白世举这种人要遭雷劈的。”
“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邻桌一位穷酸秀才感叹道。他身着破旧的长衫,干瘦的脸上布满皱纹,袖口打着补丁,脚底的黑布鞋露了一节脚趾在外,显得颇为寒酸。他轻轻晃了晃头,捋着半白的胡须,啜了一口白嫩的豆腐脑,闷在喉间细细品味。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趁人之危,实非君子所为。欠债还钱,本是天经地义,但逼人太甚,便失了人性。那翠屏村的老李家,遭遇如此不幸,竟无人站出来为他们主持公道,真是令人心寒。难道他们就没有报官吗?他们……”秀才眉头紧锁,语气中透露出对世道的不满。
穷酸秀才话还没说完,一黑脸汉子闻言,抢白道:“王秀才,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这世道,穷人命贱,到了衙门也是认钱不认理。要我说干脆一把火烧了那白家院子解气。”
“李木匠家人都死绝了,只剩三个半大的娃;再说,白癞子家表弟在县城守备军当副团长,妹夫又是团练局的,行势(不得了)得很,哪个敢管嘛!”白褂男子长叹了一声,“哎……这年头,我们这些泥腿子命穷薄如纸,在家要受地主老财、二杆子(地痞、流氓)的气,出门还要遭棒老二、兵痞子抢,还是自求多福嘛。”
“就是!”一个男子警惕的向着四周张望了一圈,小声的说道,“我听说白癞子对前街三和布店家的二闺女有点意思,隔几天就要去逛一圈,我看那家闺女又要遭殃了。”
“龟儿子,杀了人屁事没得,照样欺男霸女,早晚要遭报应的。”黑脸汉子愤怒地一锤打在桌子上,险些震落了桌上的汤碗。
老板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赶紧麻利地端着豆腐脑走到白褂男子面前,同时朝着白府的方向拱了拱嘴,示意他们小声些,“这乱世呀,啥事儿都看淡些,莫乱说。”
几人听了老板的话,憋着一口气也不再言语。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丹青则暗暗记下了“三和布店”的名字,心中盘算着明日再去那布店碰碰运气。
他在这里蹲守了一下午,却始终没有见到白癞子和白世举出门。夜幕降临,街上的行人逐渐稀少。李丹青起身往了一侧避风的屋檐下挪了挪位置。这年头,告花子(乞丐)满街都是,也没有人在意缩在墙角的李丹青。
“虎子、石头、兰子,吃饭了……”母亲笑盈盈地从门外端来一盘热乎乎、香喷喷的包子。几个孩子早已围坐在桌子旁,拿着筷子敲打着盆碗,馋得口水直流。包子皮薄馅儿鲜,热气腾腾地冒着香气。虎子不等母亲放稳碟子,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母亲轻轻一巴掌打在虎子手上,责怪道:“没规矩!快去把手洗干净。”这时,父亲也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虎子,你看我给你做的竹蜻蜓。”石头和兰子立刻围了上去,争相抢夺:“我也要!我也要!”……
一缕晨光透过屋檐,洒在李丹青稚嫩的脸上,他双眼紧闭,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如果能一直活在梦里该有多好啊。
“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打破了李丹青的梦境。他惊醒过来,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连忙看向白府的大门。只见一位中年妇女,头挽发髻,手挽竹篮,出门便直向菜市场而去。妇人走后,大门又“吱呀”一声紧紧合上,仿佛将李丹青的希望也一并关在了门内。
“白癞子和白世举又不用上地干活,他们哪里会起这么早呢?”李丹青心中暗自叹息,肚子却在这时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从昨天出门到现在,他滴水未进,不禁伸手摸了摸衣兜里的十个铜子。这是玉秀几天前亲手给他缝在衣服里的,青黑的铜钱上似乎还带着母亲那熟悉的气息,想到这些,不争气的眼泪又簌簌的夺眶而出。
“这钱不能用!”李丹青含着泪提醒自己,双手使劲勒了一圈裤腰带,想要扎紧肚子里那股汹涌而来的欲望。可是吃饱穿暖却是人之本能,强烈的饥饿感促使他不由自主地走上了大街,目光四处游移,希望能找到些什么。
一家包子铺前,热腾腾的大包子夹着阵阵诱人的肉香味,不断刺激着他的味蕾。他蜷缩在包子铺对面,直勾勾的望着,看似咫尺的距离,却是一场欲望与理智的激烈斗争。
此时,一位身着紫色旗袍的女子牵着一个胖嘟嘟的男孩从街口走了过来。男孩拉着女人的手,娇气地叫嚷着:“娘,娘,我要吃包子。”
女子微笑着,牵着男孩走到包子铺前,一边摸索着钱袋,一边说道:“老板,来两个包子。”
“好嘞!”老板麻利地掀开蒸笼,用荷叶包好两个包子,递到男孩手里,“拿好了,小心烫。”
然而,话音刚落,刚出笼的包子似乎还热得烫手,男孩一个激灵缩回了手,两个包子应声落地。其中一个包子滚了几圈,竟然不偏不倚地停在了李丹青的脚边。
男孩悻悻的想要弯身去捡,却被女子一把拉住,“瓦尔巴掌的(脏),莫捡了,老板再来两个。”
女子前脚刚走,李丹青迅速的一把捡起滚到面前的包子,塞到怀里。等他抬眼走向马路对面的另一个滚落的包子时,突然只感觉眼前一道身影掠过,一支黑如锅底、形如鸡爪的小手抢在前面抓走了包子。
李丹青正自惊讶,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正站在他面前,鼻尖挂着两坨鼻涕,已经拿着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小乞丐的双眼警惕地盯着李丹青,全身乌黑得好像刚从墨汁里捞出,只有两只眼睛和正在蠕动的嘴唇还能看出人形。
李丹青还在慨叹小乞丐奇异的造型以及迅猛的身手,手掌大的包子没到半分钟已经全部塞进了小乞丐的肚皮。
这就是速度、这就是效率,看来专业和业余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李丹青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懊悔不已。
不过很快李丹青脸上又露出憨憨的傻笑,能捡到一个包子,还算运气不错。李丹青自我安慰着拿出到手的包子,小心的拍掉表皮的泥土。毕竟第一次当着路人在街上吃捡来的包子,他有些放不下情面,便拿着包子准备缩回墙角再吃。时不时,他还回头朝着两边警惕的看了两眼,感觉就像做了贼似的。
可是回头一瞥,李丹青还真见了个人影追着自己过来,后边还跟着三五个小孩。李丹青心里一紧,脚下加快了速度。
可是,那人竟是三两步便追了上来,直接挡住了去路,伸出脏兮兮的手喝道:“包子给我﹗”
李丹青先是一愣,随即下意识两手抱胸,把包子紧紧的收在怀里。
那人和李丹青高矮相差无几,全身破衣烂裤,蓬头垢面的和刚才的小乞丐一个造型。
“娘的,捡个包子还被人抢,想不到今天小爷居然为了一个包子和人拼命。”李丹青心中不服,瞪着眼睛,说道:“我捡到的,凭什么给你。”
“这个包子是我先看到的,这片我说了算,只要掉在地上的东西都是我的,不拿出来,小心老子弄你。”那乞丐瞪着眼珠子,恶狠狠地说道。
李丹青感到一阵屈辱,捡别人掉下的包子已经够丢人了,没想到现在居然还被几个乞丐欺负。他眉毛横立,硬声对峙道:“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你几个小叫花滚开些,要打架给老子爬远点,莫挡在门口耽搁老子做生意!”卖包子的老板出门驱赶。
“走,我们到旁边去扯。”为首的乞丐拉着李丹青往一边拽,眼睛直直盯着李丹青怀里的包子,生怕他抽空跑脱了。
李丹青心想,到了旁边肯定有一场恶战。看那三五个乞丐都是小屁孩,只有为首的乞丐年龄和自己相仿,这小子瘦的只剩一张皮,若是一对一单练,自己也不会吃亏,但双拳难敌四手,手里的包子指定是保不住,得想个办法。
二人拉扯着走到一旁,还没等乞丐说话,李丹青便一把搭在乞丐肩上说道:“你想吃包子吗?”
“屁话,这还用问吗?”乞丐扒开李丹青的手没好气的说道。
“我有办法,保证你既不挨打,又能吃到包子。”李丹青眨了眨眼睛,故作神秘地说道。
为首的乞丐上下打量了李丹青两眼,不屑道:“你还不跟我们一样,都是穷要饭的,能有什么办法。你崽儿少耍花招!”
“你别管我用什么办法。我问你,街上还有其他地方卖包子吗?刚才那老板认识我们,不好弄。”
“有啊,后街就有一家。”乞丐随口答道。
“你看这样……”李丹青招呼乞丐过来,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们可以这样办……”
乞丐听完李丹青的计划,眼神中露出一丝兴奋,但似乎又有些不敢相信,“能行?”
“你们一共几个人?”
“加我五个。”
“那就每人两个包子,不过先说好,完事得把钱还我。”
乞丐拍拍胸膛,“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
另一条街的包子铺前,老板正在吆喝着招揽生意,“包子、包子,热腾腾的包子,快来买哦!”
李丹青抹了一把张兮兮的脸颊,又随手扯了扯凌乱的衣角。一番收拾后,虽然不像谁家的富贵公子哥,但和那几个小乞丐还是有天壤之别。
“老板,包子多少一个?”李丹青上前笑盈盈的问道。
“不多,两个铜子。”老板答道。
“给我来十个,包好,我拿走。”李丹青说道。
“好勒。”老板迅速的从蒸笼里捡出包子,用荷叶包好后递给李丹青。李丹青将包子放在案板上,佯装从兜里掏钱。
这时,一位小乞丐上前扯了扯李丹青的衣角,可怜巴巴的说道:“大哥哥,我饿。”
李丹青回头摸了摸小乞丐的脑袋,眼中怜爱的说道:“那哥哥就请你吃包子。”说罢他从荷叶里取出两个包子递给小乞丐,“给,拿去吃吧。”
其余四个乞丐也一下围了上来,伸着手说道:“大哥哥,我也要,我也要。”
李丹青笑着说道:“别抢别抢,人人都有。”说完,他取出包子,每人分了两个。乞丐们拿了包子,边吃边走,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看着眼前空空的荷叶,李丹青回头对老板说:“再来十个。”
老板完全没有意识到是自己请客,一边捡包子,一边夸赞道:“好嘞,少爷真是心善。”
李丹青从兜里掏出钱一个一个的叠在案板上,“二、四、六……”老板一手拿着包子,一边望着李丹青数着铜钱。
这时,刚才为首的乞丐突然从旁边窜出来,一把抓起案板上的钱,转身飞快地跑了。
“哎,我的钱,还我的钱!”李丹青愤怒的叫喊,还没等老板反应过来,也转身追了出去,“你莫跑,还我的钱。”
老板手里捧着包子,看着两人前后消失在巷尾,半晌才回过神来,“哎呀,是我的钱,包子钱还没给呀……”
城东的土地庙里,一群叫花儿开心的坐在石阶上吃着包子。李丹青坐在一边喘着气儿。
“你还没吃啦,我给你留了一个。”大乞丐走过来义气的说道,接着一手递过包子,“我叫柱子,你呢?你请我们吃包子,这个朋友我交了,今后这个镇上哪个乞丐敢欺负你,报我名儿,我罩着你。”
李丹青笑了笑,接过递过的包子。柱子随即摸出刚才抢过的十文铜子,就地坐在李丹青身边,“给,你的钱。你明明有钱为什么还要和我们抢地上的包子?”
李丹青收下钱,小心翼翼的重新放进衣服夹层里,“我叫李丹青,这钱是我妈去世前给我的,舍不得用。”说话间,眼眶里又有些湿润。
大乞丐神情一愣,取出了嘴里啃了大半的包子,安慰的拍着李丹青的肩膀,“兄弟,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我爹娘也是前年瘟疫病死的,全家七口人,死了就剩我和弟弟。”说完他指向旁边最小的乞丐。
“柱子,我求你个事,行吗?”李丹青用祈求的眼神望着柱子。
“什么事,只要我能帮上忙,你尽管说。”柱子仗义的拍了拍瘦弱的胸脯。
“你认识白占奎和白世举吗?”
“白府的白癞子和他的保安队长?”乞丐见李丹青点了点头,继续问道,“这两人云集镇谁不认识呀,怎么啦?”
“我娘就是给白癞子和白世举害死的。实不相瞒,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杀了他俩,给我娘报仇。”李丹青面露杀气,看得柱子也是一惊,“我想请你们帮我盯着白癞子和白世举,谁看见了就告诉我。”
“你是翠屏村李木匠家的?”
“嗯。”
“这事我知道,你放心,今天我就叫他们几个守住白府前后门,帮你盯着。”
白府门前,柱子和李丹青依偎在一起,柱子冻得嘴唇乌紫,双手不自觉的环抱在胸前,“这他妈的鬼天气,上午还出着太阳,偏又下起了雨。好冷啦,天都黑了,估计白癞子和白世举晚上不会出门了,我叫他们几个撤回来吧?”
“嗯,辛苦了。”李丹青看着柱子冷得瑟瑟发抖,心中有些不忍,“明天我还想在三和布店门前加个人盯着。”
柱子爽快的点点头,“那条街上有个好去处,我们今晚就在那里过夜把,这里风太大,也没个遮挡。”说完他拉着李丹青往了三和布店那条街走去。
“这里就是三和布店。”柱子指着马路左侧一处临街门面说道,“我们过夜的地方也在前边街口。”
李丹青看着眼前四扇门的三和布店默默记下位置,跟着柱子从街口右转,到了一处院子前。
柱子往身后的李丹青招了招手,神秘的说道:“这家好久都没住人了,屋里一直空着。院墙墙角有个狗洞,茅草挡着,不容易看见,我们几个就经常在这里过夜。”说完领着李丹青扒开院墙边一处杂草丛,果真露出一个圆形的狗洞,大小只容一个小孩进出。
几个小乞丐趴在地上轻易就钻了进去,李丹青和柱子骨架稍大,钻着有些费劲,不过只要头先进去了,身子和屁股缩一缩也能进去,李丹青钻几次就轻车熟路了。
院子并不大,四间青瓦房都上了锁紧闭着房门。李丹青他们几个也没有想砸人门锁,只是在偏房屋檐下的草垛里挤着。虽然杂草堆里还是不很平整,睡在上面草尖直往衣服里扎,一晚上痒痒的让人东挠西抓,但总还是能遮风挡雨。
天色未亮,小乞丐已翻身趴在柱子的肩膀上,奶声奶气地叫道:“哥哥,我饿了。”
一群乞丐昨天只吃了两个包子,后来一直守在白府门前,也没要到什么吃的,此刻肚中早已空空如也。
柱子抱着小乞丐,轻声安慰道:“别急,等天亮了,我们就出门找吃的。”
李丹青早已醒来,他好奇地凑过来问道:“去哪里找吃的?”
柱子摇了摇头,叹息道:“还能去哪儿呢?无非就是那些馆子、茶摊、路口、码头等人多的地方。但今天下雨,出门的人肯定少,能不能要到吃的,还真难说。不过,总比待在这里干等着强。”
李丹青想了想,突然诡笑道:“还想不想吃包子?”
柱子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当然想啊!你还有什么好主意吗?镇上只有两家包子铺,昨天的办法已经用过了。”
李丹青神秘地笑了笑,“昨天的包子还不错,我们还吃昨天那家,不过这次你们要做点准备工作,呵呵……”
“行,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柱子爽快的答应。经过这一整天相处,柱子十分信任李丹青。孩子之间的友情总是纯真而深厚,比起大人的世界,他们更懂得珍惜与信赖。
天边已经放白,下了一晚上的雨也终于停歇,街边已经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
乞丐们从狭窄的狗洞里钻了出来,沿着街道随意找了一处门店。李丹青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轻轻地敲响了房门,然后转身和其他乞丐举着破碗,眼巴巴的蹲在门口。
“谁呀,这大清早的。”屋里的男人叫了一嗓子,随后懒懒的打开房门。
见一群乞丐围在门前,高举破碗,嘴里念念有词,男人面色厌烦,“真他妈晦气,清早八晨(方言)的,叫花儿堵了门口。我家都揭不开锅了,去去去,到别家去要吧。”男人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李丹青看这人说话直爽,脾气火爆,笑了笑确定就找上这家冤主。约莫等了十来分钟,李丹青再次走上前去,重重地敲响了房门。
男人打开门,看到还是这群乞丐,顿时火冒三丈,“看来我今天硬还是遭巴到(粘上)了呀,都说了没得,你几个告花子到底要做啷个(什么)?”
李丹青半蹲着身子,望着那人可怜巴巴的说道:“叔叔,我们都饿几天了,你就可怜一下嘛,给口吃的嘛。”
男人喝道:“可怜你,哪个可怜我呀?看你龟儿眉清目秀、好脚好手的,年纪轻轻就好吃懒做,活该讨口要饭。我给你说,莫敲老子门啦,再敲,你信不信老子捶你。”说完,他转身准备进门。
李丹青见状,决定再加一把火。他迅速上前,紧紧抱住男人的大腿,死缠烂打道:“叔叔,求求你了,就给点吃的吧。”
“给我爬开!臭要饭的,再不撒手,老子给你一定子(拳)哟。”男人怒不可遏,一将把李丹青踢下台阶,随后重重的关上大门。
李丹青并不生气,追上去又狠砸了几下大门。然而,这次门里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其余几个乞丐见李丹青没有讨到饭食,反而还挨了一脚,都垂头丧气的往了一边走开。
柱子冷眼瞥了李丹青一眼,戏谑道:“得了吧,你这招儿不是来要包子的,是来找打的。我们还是去路口碰碰运气吧。”
李丹青却不以为然,轻轻揉了揉刚才挨打的痛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你们就别去路口了,等着我拿包子回来吧。”
昨天那家包子铺前,老板依旧忙碌地张罗着生意,蒸笼里的包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老板,给我来十个包子。”李丹青笑着站在柜台前,就好像昨天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老板一见是他,先是楞了一下,本想发气,但看他站在面前,自然大方、面无愧色的样子,也不是像故意坑自己的包子钱。转念一想,这小鬼头天天来买包子,若是得罪了他,今后恐怕就不会再照顾自己的生意了。于是,老板强行压下怒火,冷冷地说道:“先把昨天的包子钱给了再说。”
哪知听了老板这话,李丹青却突然变了脸色,佯装生气地说道:“昨天是那群小叫花儿吃了你的包子,我一个都没吃到,钱还被他们抢了。你看,昨天回家被我叔骂了一顿,手臂都被打青了。”说完,他抬起手臂露出刚才被踢的地方。
老板抬眼看去,见他手臂处果然清淤了一片,再加上李丹青振振有词的样子,心中不禁开始动摇,似乎真的相信了他也是受害者。
李丹青见老板略有迟疑,便继续说道:“要不这样,你先把包子给我,我今天带的钱也不够赔你,你派个人和我一起回去找我叔要去,也好证明我昨天没有撒谎。我家就在前面吴家巷子。”
老板心里想,这样也好,既做了今天的生意,又能收回昨天的钱,还有个人跟着,这小孩也跑不了。
“老板,你卖不卖嘛,不卖,我去别家去买了。”李丹青催促道。
“行嘛。”老板见他也不像在撒谎,把包子包好递给李丹青,回头对了伙计喊道,“吴三,你跟这娃儿走一趟,把昨天的包子钱收回来,加上今天的一共一个铜元零十个铜子(1个铜元换30个铜子)。”
李丹青一手提着包子,蹦蹦跳跳地领着吴三走到了早上讨饭的那户人家。到了门口,只见房门大开,一个男人正拿着扫帚打扫院子。
李丹青熟门熟路地走到门前,朝着屋里喊道:“叔叔,我回来了。”
屋里的男人一听声音,只觉有些耳熟,回头看见刚才讨饭的叫花子居然还敢厚着脸皮挑衅地冲着他傻笑。他一把操起手里的扫帚,怒气冲冲地冲了过来,“马那个巴子的,硬还是柳到费哟(耍赖),看来今天不收拾你几个臭要饭的,不晓得锅儿是铁到的(不晓得厉害)。”
“叔叔,那几个乞丐……”话没说完,男人提着扫帚就朝他招呼过来,吓得李丹青转身就跑。
“我叔在气头上,你跟我叔好好说。”李丹青一步跳下门前高高的石梯,冲着身后的吴三喊道。一溜烟便没了人影。
吴三一头雾水,看着暴怒的男人,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妥。人家教训小孩,他确实也管不上。犹豫了片刻,吴三想了想此行的任务,还是鼓足了勇气上前讨要包子钱。
“你把你家……”吴三话还没说完,男人眼睛朝他一瞪,做势抡着扫帚朝他而来。他和李丹青一同前来,虽然穿的干净些,但男人完全把他当了小乞丐的一路货色。
吴三一愣神,头上就“啪”的一声挨了重重一击,那扫帚力道十足,打得他头晕目眩。
“哎哟我去,要个包子钱还挨打!这都他妈什么事!”吴三抱着脑袋哀嚎着逃窜,心里直嘀咕,“娘的,好汉不吃眼前亏,知道你住哪儿了,还怕你跑了不成?”
躲在巷子里偷看的李丹青,看着吴三那狼狈逃窜的样子,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接着,他轻松的拍了拍裤脚的尘土,朝了小乞丐藏身的院子走去。
“哥,你可真行!天天都能吃到不要钱的包子。”柱子见了李丹青回来,上前兴奋的说道,“要是还多弄几个就好了。”
看着几个乞丐蹲在一旁狼吞虎咽,李丹青叹了一口气,“哎,我娘说做人不能太贪心,包子铺的老板也要养家糊口,哪里经得住你们几个白吃白拿?”
“嗯……哥说得对!”几个孩子连连点头称是。
“快点吃,吃完了,可要上工啦。”吃人嘴软,李丹青趁机提出要求。挨了一脚才弄回的包子,必须让它发挥最大作用。
几个孩子先是一愣,但随即明白过来,“放心吧,我们一定帮你把白癞子找出来。”
白府门前,李丹青蜷缩在对街角落里,拐了一下身边的柱子,轻声说道:“你说白癞子都有几天没出门咯,这大老爷待在家里做什么呀?”
柱子笑嘻嘻的说:“要是我呀,也猫在家里不出来。”
李丹青有些纳闷,“为什么呀?”
柱子看了一眼李丹青,抖了抖眉毛,坏坏的说道:“有吃有穿什么都不用做,伸手有佣人伺候,晚上还有四房姨太太伺候着,我出门干啥子噻。”
李丹青不屑的瞥了柱子一眼,“切。”
这时,一个小乞丐突然慌张地冲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喊道:“快!快!柱子哥,白癞子和白世举从后门溜出来了,还带了四个狗腿子!”
李丹青心中一紧,立刻像弹簧般弹起,飞奔了出去,“快,跟上他们!”
一行人紧紧尾随着白癞子几人,穿过曲折狭窄的巷子,来到了熙熙攘攘的三和布店前。只等白癞子和白世举一脚跨进了布店,李丹青也在对街角落里缩下了身子,躲在了一截矮墙后。
他冷峻的双眼紧盯着布店的大门,像一头潜伏的野狼,搜寻着猎物。内心的火焰熊熊燃烧,炙热而决绝。他缓缓摸出包袱里那把卷了刃的柴刀,手指在刀柄上摩挲着,刀背上还残留着母亲殷红的血迹。他在心中反复演练着一会行动的细节,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在脑海里清晰的过了一遍。
然而,当他抬头看见大门前那四条如铁塔般巍然矗立的彪形大汉时,一时又觉得有些底气不足。那几个护院,手中握着汉阳造,虽然显得有些陈旧,但那种沉甸甸的杀气却足以让人胆寒。四个黝黑壮实的汉子往店门一站,便似一堵无形的墙。街边的老百姓纷纷畏惧的绕道而行,不敢靠近。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不允许李丹青有任何的差错。他虽然报仇心切,但也知道自己不能力敌硬拼。思虑中,李丹青眼神闪出一道微光,立马叫过柱子几人悄声安排了一番。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后,白癞子满面春风地从布店门口走出来,白世举则带着其余几个护院紧随其后,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出店门,来到了大街上。
“别跑,把馒头给我!”
“就不给,我要来的。”
就在这时,路边突然窜出几个小乞丐,前后追逐着。
“哎呦!”只听白世举猛然叫唤一声。原来,跑在最前的那个叫花子一头撞到他怀里,并且这娃子动作敏捷,起身后便一溜烟地跑远了。
“妈的,几个告花子,眼睛长在屁眼上啦,看着点路嘛!”白世举骂骂咧咧地抱怨着,但也只能自认倒霉。
白癞子回头看着这一幕,眯起眼睛,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几个护院见状,也放松了警惕,毕竟只是一群乞丐而已。
然而,在这松懈的一刹那,一股肃杀之气悄然逼近。李丹青像鬼魅般从人群中窜出,他的目光锁定在白世举身上,因为他是害死母亲的直接凶手。
他径直掠过前方的白癞子,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暴起,一声怒吼,手中柴刀如闪电般劈下。
这一刀灌注了李丹青的全身力量,只见一道青光闪过,伴随着“噗嗤!”一声闷响,白世举惊骇的捂着脖子,一道血柱从指缝间迸溅而出。
白癞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他尖叫着后退,却撞上了身后的护院。李丹青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一个转身,又是一刀劈向白癞子。
白癞子本能地挥手抵挡,却只听一声惨叫,一条手臂被生生砍飞。他痛得满地打滚,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
看着仇人喋血,李丹青只觉得胸中无比快意,冷着眼正要上前再补一刀,但一旁的随从已经抢上前来将白癞子护在身后。
“开枪,快开枪!”白癞子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断臂,声嘶力竭的哭嚎着,“啊呀……我的手,我的手……”
护院们如梦初醒,纷纷“哗哗”的拉动着枪栓,举枪对准李丹青。
然而,就在这时,两挂冒了烟的鞭炮如惊雷般突然在几个护院脚下炸响,“噼里啪啦”的火光四溅,烟雾弥漫,街道上一片混乱。待到“砰砰”的枪声响起时,李丹青早已消失在烟雾之中。
“都愣着干什么呀,一帮废物,追呀!”白癞子看凶手跑了,气急败坏的吼道,断手处传来刺心裂肝的疼痛,却又让他忍不住哀声轻吟,“哎哟……哎哟……”
李丹青沿着之前想好的线路,直跑、右拐,不敢有丝毫停歇。来到昨夜栖身的小院处,他回望左右无人追来,一头俯身钻进了路边的狗洞子里。他靠墙而坐,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见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沿着街面远去。
李丹青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才在街上还没觉得紧张害怕,现在想起,只觉心跳加速,双脚微微发抖,全身似乎现在才恢复了知觉。他抖了抖带血的短褂,似乎觉得脸上也有些黏黏的液体,用手一抹,全是喷溅的鲜血,放在嘴里,还有些咸咸的味道。
不一会儿,洞子外传来窸窣的细微声响。李丹青立刻警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柴刀,紧盯着脚下的洞口。直到柱子的小脑袋从洞子里探出,他才散了一口气,低声问道:“外面怎么样?”
“丹青哥,你的刀法可真准!白世举当场就被砍死了,砍到了脖子,一刀毙命,满地都是血;白癞子手给砍断了,被手下扶了回去。”柱子满脸兴奋,好似杀了自己的仇家,“我让他们在外面继续盯着,你可不能出去了,现在白家带了人满镇子抓你。”
李丹青点点头,感激的说:“我知道,等晚上再想办法出去,这次多亏了你们。”
柱子一摆手,毫不在意地说道:“我们没做啥子,就放了挂鞭炮,打打掩护,还是丹青哥胆大,一刀就剁了白世举。”
然而,李丹青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反而神色凝重的拉过柱子说道:“柱子,你等会儿把你弟弟都喊回来,他们在店门口撞了白世举,后来又放鞭炮,经不起细想。还有,我今晚走后,你们最好也离开云集镇一段时间,避避风头。”
柱子听后,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答应道:“好,我听哥的。”
夜深后,打更人敲着竹梆子从门口走过,李丹青和柱子几个从狗洞摸了出来。几人弓着身来到镇口,却见路口已经设了关卡,几个黑衣人背了枪正来回巡逻。
柱子见有人守在路口,小声道:“丹青哥,过不去,怎么办?”
不等李丹青回话,一个小乞丐抢说道:“我知道还有个地方可以出去,我带你们去。”
“等等。”李丹青一把拉住了那个小乞丐,拧眉思索片刻,低声道:“你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走,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接着,几个娃子便钻进了偏僻无人的小巷。拐过几个弯后,众人来到一家屋前。李丹青上前敲响房门,起初并未有动静,他反复敲了几下,才听见屋里传来稀疏的响声。随后,窗台处的油灯被点亮,透出一丝微弱而温暖的光亮。
小镇里夜来无事,老百姓睡得较早,再加上今天镇里出了凶案,镇里人不知是闹了土匪还是其他什么事,早早的都关了门熄了灯。
此时,陈炳忠夫妇早已睡下多时,听见敲门声不由警惕的问道:“谁呀,三更半夜的。”
“师傅,是我,李丹青。”李丹青低声回应道。
陈炳忠有些吃惊,赶忙披上外衣,打开门放了李丹青几个进屋。看着李丹青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叫花,陈炳忠更感意外,不自觉的把今天白世举的死和李丹青扯上了联系,关门之时还不忘警惕的朝了巷子里看了一眼。
进了里屋,李丹青还未坐下,陈炳忠便直接将他拉到一旁,语气中带着几分焦虑和责备:“丹青,今天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李丹青看着师傅那严肃而担忧的眼神,知道满身的血污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只得轻轻地点点头,默认了师傅的猜测。
“我今天在外面听说有个娃儿把白世举杀了,白占奎也被砍断了手,我就猜到是你,不然还有谁有这么大的仇。你的胆子可真是不小哇!这么大的事情居然都不和我商量一声,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陈炳忠有些生气,板着脸继续数落,“丹青啦,这次你可闯大祸啦!杀人可是要砍头的呀!现在白家人满大街都在抓你,白天我都叫你师娘出门去打听了好几趟,担心你被抓住。刚才睡觉的时候,我还和你师娘猜想着你会躲到哪儿去?”
秋月此时也起身来到堂屋,眼中满是担忧,“丹青,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李丹青本想让师傅帮他想想出城的办法,但此刻听师傅的口气,误以为陈炳忠嫌他惹了祸事,便改口说道:“让师傅师娘担心了。我刚才准备出城,只是镇口都有人把守,我想今晚就在这里躲一晚,明早我们就离开,不给你们添麻烦。”
“你这娃,说的什么话!”陈炳忠瞪了李丹青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但更多的是关心和担忧,“今天就住在这里,明天我先上街打探一下,出城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不过即便出了城,你也不能回家了。”
“为啥?”李丹青有些意外,家里还有弟弟妹妹眼巴巴的等着他呢。
陈炳忠叹了口气,细说道:“所以说你是年少气盛,做事不计后果。既然这么冲动,怎么不把后事想好?你还想回家呀?我能想到是你,白家人也不是傻子。估计那翠屏村和我这里,白家人都要来搜。你现在回家,不是自投罗网吗?”
李丹青听了,心中一阵后怕。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有些鲁莽。如果现在回家,不仅自己难逃一劫,还可能连累家人。
“这样,你等我想想……”陈炳忠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眉头紧锁的思考对策。
不一会儿,秋月端着一些冷饭冷菜走了进来。她不敢生火,只能泡了开水端进屋。几个叫花子见状,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趁着李丹青吃饭的空档,秋月又让他换下衣服,连夜替他洗掉满身的血渍。
待李丹青用过晚饭后,陈炳忠站定身子,沉声吩咐道:“丹青,去取笔墨来。我与你修书一封,你带上此信到四川万源县烟霞山灵隐寺找我堂弟陈炳和,他定会照顾你的。”
李丹青此刻心中一片茫然,只能点头应承,知道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陈炳忠伏在案边,一边提笔书写,一边拉过李丹青站边上细细交代:“四川万源县是刘存厚的地盘,白占奎即便在杨森军中有些势力,也管不到那里去。你就放心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等事情平息了再回来。另外,我会通知你大伯,让他照顾你弟妹,最好这段时间也把他俩藏起来,等避过风头再说。你看怎么样?”
李丹青想了想,无奈地点头道:“一切都听师傅安排。只是这万源县,究竟在哪里呀?”
陈炳忠此时已写完书信,放下笔说道:“你到万州往北,过开州,就是万源县了,大约十余天脚程。”
李丹青听完,不由得皱皱眉头,吐槽道:“这么远啊!可我还想杀了陈三炮再走。”
陈炳忠有些不悦,一巴掌拍在李丹青后脑勺,“我看你就是个二愣子!先保住小命要紧,你杀了白世举,砍了白癞子的手,白家能放过你?若是让他们抓住,还不活剐了你。这事不说了,你和你的几个朋友就在客房里挤一挤,明天我想法送你出城。”
第二日,陈炳忠早早的上了街打探消息。镇中早已流言四起,传言昨天的事情是翠屏村李佑堂家的小子干的。陈炳忠听闻后,心中顿感紧张,深知若白家人得知此消息,即便是躲在自己家中,李丹青也难保安全。于是,他不敢有丝毫懈怠,迅速借来一辆板车,开始着手安排出城事宜。
时至午时,陈炳忠推了一辆破旧的板车出门,板车上拉了一口棺材,随着轮轴的转动,板车发出吱吱的摩擦声,一路穿过大街小巷。
来到镇东城门口,几个白家的护院正守在路口,看见板车过来,便上前盘查。陈炳忠手心一紧,站在板车前躬身打着哈哈,低着头却不敢正眼瞧向几个护院。
其中一个护院似乎认识陈炳忠,笑着说道:“是陈师傅呀,今天要出城做啥子?”
陈炳忠抬头一看,认出了这是镇上王石匠的弟弟王順喜。于是他赶忙赔上笑脸,招呼道:“是王老弟呀,来福村的吴老西去世了,让我送口棺材过去。你什么时候到白家的,我怎么不知道呀?”
“嗨,上个月的事啦。”王順喜眼见陈炳忠身边没带孩子,便朝着其余同伴喊道,“都是老熟人了,放了放了。”
陈炳忠不敢耽误,匆匆道谢后推着板车就径直出了城门口。刚走了半里地,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伙人端着枪远远地追了上来,大声喊道:“前面的板车,停下,停下!”
陈炳忠回头看是王顺喜一伙,心中暗叫不好,但是此刻逃跑也来不及,只有硬着头皮等在原地。
追上来的王顺喜挡在陈炳忠车前,喘了几口粗气后说道:“对不住啦,陈师傅,白老爷刚派人交代下来,有人说白队长是翠屏村吴玉秀的大儿子杀的。你是他的师傅,脱不了干系。现在白老爷已经派了两路人,一路去了翠屏村,一路去你家里搜查。你这棺材里,我们也要搜一搜。”
陈炳忠听完一愣,随即假装惊讶道:“是不是哦?才十打(余)岁的娃儿,你说丹青杀了人,我啷个(怎么)都不信!”
王顺喜凑过身来,低声说道:“陈师傅,是真的。杀人那天,三和布店门前恰好有翠屏村的人在场,认出那个娃儿就是李丹青。你莫说,我还是蛮(很)佩服这娃儿的,龟儿有种!”
陈炳忠心中虽急,但面上却不动声色,他退后半步,看着王顺喜说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不搜一搜你们回去也交不了差。我心头没鬼,不怕鬼敲门,你们搜嘛。”
王顺喜点了点头,招呼道:“那就得罪了。哥几个,来把棺材打开。”说着,他第一个跳上了板车。
两个护院随即上前,合力掀开了棺材盖。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其中一个护院似乎还不放心,低下头敲了敲棺材的木板,确定没有隔层后才跳下了车。
“陈师傅,我们检查过了,什么都没有,我们先回了,改天我请你喝酒。”王顺喜办完了差事就要往回走。
“好,慢走。”陈炳忠表情平和,内心却如小鹿乱闯。他暗自庆幸,同时又感到一阵后怕。
送走了王顺喜,陈炳忠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立马起身推着板车快速向前走去。约摸又走了半里地,见四下无人,陈炳忠一使劲将板车推进路边的玉米地。
放平板车后,陈炳忠弯下身子看向车底,只见李丹青背身贴着板车藏在下面。这也多亏得陈炳忠将他的手脚和身子都用绳子巧妙地绑在车底,显眼处还用木块遮挡处理,若不低头仔细查看,根本难以发现板车下藏有人。所以,王顺喜一伙也没能看出异常。
陈炳忠连忙钻到车底,松开绳子,放下李丹青出来,嘴里关心的问道:“丹青没事吧?还是你想的主意好,藏到车底下,要是按我想的藏到棺材里,今天就现黄了(藏不住)。”
李丹青从车底一骨碌爬出来,甩了甩酸麻的手,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笑容,开玩笑地说道:“棺材太显眼了,一般人都会想到。这就叫……暗度什么来着?”
陈炳忠笑骂道:“瞎显摆个啥,明修暗道,暗度陈仓。今后有空多读点书嘛。”
李丹青撇撇嘴,道:“要是能留在师傅身边就好了。我看师傅家里有一柜子书,空闲的时候也可以翻一翻,看不懂的也可以随时请教师傅。”
陈炳忠虽是个木匠,但对于喜欢读书的娃却特别喜欢,当下便答应下来,“晓得读书就好,这事过了,你就在我家长待着。从你爹把领你进我家门算起,你才只给我当了一天的徒弟,师傅茶我都还没喝到。”
李丹青调皮的说道:“就是,都喊了师傅这么久,一点手艺都没教。”
陈炳忠瞪了他一眼,严肃地说道:“莫顶嘴,这里还不安全。我就送你到这里,你往前过了永华村,就往南走,到了九亭村再过江折返向北,到了万州就离开州不远啦,记住了吗?”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布袋,递给李丹青,“这里有五十文钱,你带着路上用。等这边安全了,我就会去信让你回来。你那帮叫花儿朋友,我已经安顿好了,隔两天就送他们离开云集镇。时候不早了,你快走吧,我还要回家看看你师娘。”
说完,陈炳忠转身开始收拾地上的绳子和木片,准备推了板车回家。李丹青突然砰的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哽咽道:“师傅,您的大恩大德,丹青没齿难忘!”
陈炳忠赶忙回身扶起他,眼眶里也有些湿润,“哎呀,快走吧,路上自己保重。你弟弟妹妹有你大伯照看着,不用担心。走吧,走吧……”
李丹青擦了擦眼泪,毅然起身,深深地看了陈炳忠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看着李丹青远去的背影,陈炳忠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自语道:“真是个好娃儿,就是命太苦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