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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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航牙山

1894年7月19日,李鸿章致电在威海刘公岛的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正式通报租用三艘英国商船,及调派招商局“镇东”商船,于当月21—24日每日开航一艘运兵牙山的计划,要求海军“酌派兵船数只,届期往牙山海口外游巡”,特别强调“须俟四船人马下清后,再巡洋而归”。值得注意的是,李鸿章还注明“无需兵船护行”,由于战事尚未实际爆发,李鸿章的命令只是要求北洋海军军舰在牙山湾外守护,因而军舰担负的是登陆场警戒任务,而非运兵船航行中的护航11

7月20日,具体组织运兵调度事宜的盛宣怀电告丁汝昌,通报了更为详细的运输计划。即由于朝鲜牙山湾内水深不够,商船无法直接驶入靠岸,需要在湾外用小舢板、驳船换乘转运,上驶70里后才能抵岸登陆。但是牙山口内当时只有30艘驳船,每船仅能载运30人,如果三艘商轮一起驶到,势必会阻滞在牙山湾外等待转运,难免遭到日军的偷袭,因而决定调整运兵时间,21日开“爱仁”,23日开“高升”,25日开“飞鲸”,每艘间隔一天,以便驳运。通报最后,盛宣怀再次强调,“贵部驻牙,须俟各船卸完,方能放心”,即北洋海军派往牙山巡防的军舰,必须守护三批运兵船都卸载完毕12。然而就在当天,朝鲜局势进一步恶化,已经重兵控制汉城外围的日本准备发难,向朝鲜政府发去了最后通牒,勒令23日之前朝鲜必须发出照会驱逐在韩的中国军队,并宣布废除与中国之间的藩属关系,战事一触即发。

根据李鸿章的命令和盛宣怀的通报,丁汝昌立刻做出部署。自从朝鲜东学党起义发生后,作为当时中国唯一的国家海军,和平时代本就航迹繁忙的北洋舰队更显忙碌。

早从6月中旬朝鲜局势紧张开始,直至7月中下旬,北洋海军进行了一段为期大约一个月的紧张备战。由于所装备的舰船、武备普遍老旧,北洋海军的备战行动主要着眼于加强装备战斗力。

◎英国商船“高升”轮。

军舰长期处在水中,水线之下的舰体表面不可避免地出现附着海生物以及局部锈蚀等问题,会迟滞军舰的航速,影响舰体的寿命,因而必须要定期进入干船坞,离水维护,将水线下的舰体表面刮磨干净,重新刷漆。北洋海军以往是每年制定计划,安排各军舰逐月陆续入坞刮洗。1894年6月中下旬开始,随着朝鲜局势日益吃紧,北洋海军做出决策,在较短的时间内对所属部分亟待入坞的主力军舰集中刮洗坞修。而当时中国北方能够满足北洋海军舰船坞修的干船坞仅有旅顺大船坞一座,各舰船必须排队挨次进坞。为了节省时间,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经请示李鸿章,决定各舰刮洗完船底后只油刷快干油漆,以便尽快出坞,为下一艘军舰的入坞腾出时间,力争做到每五天时间完成一艘军舰的坞修。7月1日,“致远”舰首先入坞,随后“来远”“经远”“平远”“定远”等舰依次到达旅顺入坞,至7月下旬左右大致有该4艘军舰完成了坞修作业13

和坞修工作同步,北洋海军的一些主力军舰还进行了备战改造和添加火炮的行动。其中进行备战改造的主要是北洋海军的核心主力——铁甲舰“定远”“镇远”,二舰分别在旅顺和威海刘公岛由两地的机器局施工,经北洋海军德籍洋员哈卜门(Heckman)指导,将主炮台的封闭式炮罩拆卸上岸,从而拓展主炮台的视界,同时解决火炮发射时炮烟弥漫在炮罩内不易散出的问题。为了防范炮罩拆除之后,处于露天状态的主炮会发生锈蚀,又由旅顺机器局制作了专门的帆布罩14

北洋海军军舰加装火炮的作业开始于7月的中旬。7月17日李鸿章指示将原本用于胶澳炮台的10门格鲁森53毫米口径火炮、8门哈乞开斯五管37毫米口径机关炮及其弹药全部调拨给北洋海军使用,另由旅顺机器局迅速赶造上述火炮的舰用炮架15。7月21日,北洋海军派出的“康济”舰在胶州湾领到这批火炮弹药,立刻运回威海,充实北洋海军部分主力军舰的火力16,其中的格鲁森53毫米炮分别加装上“定远”“镇远”“经远”“来远”等舰,哈乞开斯37毫米五管炮的具体加装情况不详。

此外,由于经费紧张,北洋海军为了节省开支,自1890年后,有部分舰艇就处于长期封存状态。随着朝鲜局势吃紧,丁汝昌经报请李鸿章批准后,与大沽船坞和旅顺基地协商,从7月1日开始陆续安排了鱼雷艇“福龙”“右一”,蚊子船“镇北”“镇东”等舰艇的启封就役、编派人员的工作。

甲午战前,北洋海军的燃煤供应主要依赖唐山开平煤矿,而开平煤矿所产的燃煤只能通过铁路运输到天津,再海运到达北洋海军的威海、旅顺、大连湾等基地,一旦中日发生战事,海运受到威胁,北洋海军就会有燃煤供应被切断的危险。而且,形势更为严峻的是,天津大沽口一带每年的冬季会封冻,届时轮船海运就只能被迫停止,倘若中日两国发生战事,而战事又拖延到了冬季还没有结束,那么北洋海军就将遇到燃煤断供的可怕局面。考虑到上述问题,北洋大臣李鸿章于6月中旬下令开平煤矿紧急向旅顺、威海两地各输送、囤积数万吨燃煤,以备不时之需,同时另向朝鲜的仁川、牙山两地运储一定数量的燃煤。随后即由开平煤矿所属的“北平”“永平”“承平”“富平”四艘运输船,以及开平煤矿租用的英国商船“飞鲸”、北洋海军派出的运输舰“利运”等轮流转运。

当时开平煤矿的新任总办、原醇亲王府管家张翼为盈利考虑,将开平矿所产的优质燃煤出售商用,库存的燃煤多是散碎的劣质煤。当李鸿章要求开平矿紧急向威海等地囤积大批燃煤时,仓促之间,开平矿根本无法完成,只得把一些积压的劣质煤也凑数运给海军,“煤屑散碎,烟重灰多,难壮汽力,兼碍锅炉”。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多次就燃煤的质量问题向开平煤矿提出交涉和批评,然而并无积极效果。

7月21日下午6时,德国商船“爱仁”号从大沽口起航,搭载了记名总兵江自康统带的淮系仁字正营500人、谭清远统带的仁字副营500人,以及帮助搬运物资的夫役150人,共计1150人,按原定计划开往朝鲜增兵牙山,揭开了增兵的序幕。

第二天上午9时,在轮机的轰鸣声中,丁汝昌选派的北洋海军“济远”“广乙”“威远”3艘军舰也起航开赴牙山,担负登陆场的警戒任务17。在“济远”舰的飞桥甲板上,作为这支编队队长的“济远”舰管带方伯谦遥望着渐渐后退远去的刘公岛,神情格外凝重。因为感受到局势的严峻,出发之前“广乙”舰管带林国祥曾请示提督丁汝昌,询问如果遇到日本海军挑衅应当如何应对,丁汝昌的指令非常明确:还击18

◎北洋海军穹甲巡洋舰“济远”。

让人难以想象的是,“济远”等3艘军舰出发后仅几个小时,李鸿章突然得到了一份重要情报,中国驻日本长崎领事馆密电称,日本海军主力12艘军舰已于20日离开佐世保军港,去向不明。李鸿章当即电令丁汝昌率北洋海军主力大队准备起航前往牙山,保护运兵船:“统大队船往牙山一带海面巡护,如倭先开炮,我不得不应。”19从后来日本舰队的动向来看,20日前后并未有大队日本军舰离开过佐世保军港,这显然是一个错误的情报,阴差阳错中仿佛是上天给了中国一次特别的关照,试想,如果当天北洋海军主力真的全部出发护航,数日后那场海战的结局就很难逆料了。

◎跟随北洋海军一起操巡的广东水师鱼雷巡洋舰“广乙”。

◎北洋海军炮舰“威远”。

遵照这一指示,丁汝昌立刻制定出巡计划,并向李鸿章做出了报告。

丁汝昌准备只留下近海防御铁甲舰“平远”和蚊子船以及两艘鱼雷艇协助防守威海,其余北洋海军的全部主力军舰倾巢而出前往朝鲜,具体包括铁甲舰“定远”“镇远”,巡洋舰“致远”“靖远”“经远”“来远”“超勇”“广甲”“广丙”,鱼雷艇“福龙”和“左一”,同时计划随带开平矿务局的运煤船“承平”一起出发。对于大队出海后的行动方略,丁汝昌认为,中日舰队此时在牙山一带相遇,大战必然不可避免,准备持主动攻击策略,“倘倭船来势凶猛,即行痛击而已”20

7月22日入夜,北洋海军主力舰队在威海湾中枕戈待发,只等李鸿章的批准电令到来就将驶往朝鲜牙山。无法料到的是,在这军情万急的关键时刻,李鸿章竟然对丁汝昌的报告产生了出人意料的理解。

当天,丁汝昌向李鸿章汇报出巡计划的电文中,有这样一段文字:“牙山在汉江口内,无可游巡,大队到彼,倭必开仗,白日惟有力拼,倘夜间暗算,猝不及防,只听天意。”李鸿章收到电报后,竟然对这段文字的含义产生了误读。

丁汝昌电文中所称的“牙山在汉江口内”一句,本意是说朝鲜的牙山城位于汉江口海域内。在当时,中国没有海湾这一地理名词,对江河口的水域统称为“口”,诸如长江口、珠江口等等,“口”字所指的地理区域非常广大,例如长江口可以一直涵盖到浙江沿海,此处的“汉江口”实际就是现代所称的朝鲜半岛西海岸的江华湾,牙山确实正位于江华湾之内。

对于“口”字的这种宽泛定义,在清末本属于约定俗成,然而李鸿章鬼使神差地竟作了错误的理解。在当时李鸿章看来,“汉江口”就是汉江的江口,如此一来,“牙山位于汉江口内”这一句话的意思就变成了牙山城位于汉江之内,这显然是个荒唐的错误概念。据此,李鸿章7月23日中午给丁汝昌回电,直接指出“牙山并不在汉江口内,汝地图未看明”。

李鸿章之所以对丁汝昌报告中的“牙山在汉江口内”产生错误理解,通过李鸿章回电中的其他内容可以略有感知。回电里,李鸿章对丁汝昌报告中的“大队到彼,倭必开仗”“倘夜间暗算,猝不及防,只听天意”等文字产生了严重的不满,认为这是丁汝昌故意夸大敌情,畏缩怯懦的表现,措辞严厉地就此逐条斥责,批评丁汝昌:“大队到彼,倭未必即开仗,夜间若不酣睡,彼未必即能暗算,所谓‘人有七分怕鬼’也。”21

日本悍然出兵入朝后,李鸿章寄希望外交解决、不想酿成战争的态度,深为丁汝昌所知,丁汝昌对北洋海军能力的担忧,也为李鸿章所了解。当李鸿章下令丁汝昌准备率领海军大队赴牙山,应对可能大举到来的日本舰队时,尽管丁汝昌的准备和态度实际上非常积极,然而李鸿章凭着既往的印象,本就对丁汝昌不放心,丁汝昌报告中“只听天意”等消极字眼,更使李鸿章深信自己的感觉,认为丁汝昌胆小畏缩,正是在这复杂的心情下,“牙山在汉江口内”被李鸿章错误理解。最后,李鸿章在电报里下令取消丁汝昌率主力军舰赴牙山的计划:“暂用不著汝大队去。”

面对日本军舰大举入朝的威胁,李鸿章突然取消丁汝昌率海军大队赴朝的计划,除了对丁汝昌的不放心外,另外还有一层无法摆上台面的用意,即直到此时,李鸿章仍然没有放弃外交解决朝鲜争端的幻想。丁汝昌电报中的主战态度,使得李鸿章还担心丁汝昌带领大队军舰去朝鲜会挑起和日本舰队的战斗。对此,一位北洋海军军官有十分到位的认识:

傅相之意,恐兵轮益多,酿祸愈易,虽曰中东龃龉显成战局,然犹按兵未动,挽回和局殊非难事,况各国从中力为排解,讲信修睦,亦指顾间事耳,何必举动张皇,激成事变。22

北洋海军主力全部开赴牙山的行动就此被李鸿章下令取消。对李鸿章来电的批评,丁汝昌并不服气,随后连续发送两封电报,就“牙山在汉江口内”等问题进行解释澄清。私下里,丁汝昌还对李鸿章出尔反尔的命令感到不满。在给旅顺船坞工程总办龚照玙的信里,丁汝昌曾大发牢骚:

海军进止,帅意日一变迁,殊令在下莫计所从也。昨者之电,意在令昌亲带大队赴牙,今日之电,复又径庭。23

而就在这一天的傍晚,日本联合舰队大队已经从佐世保出发,开往朝鲜西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