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舰队启航

近代早期的日本和邻国中国一样，也是落后封闭的古国，奉行闭关锁国的保守政策，仿佛是一架停止摆动的老朽雕花座钟，在风起云涌的西方工业文明时代已经到来时，昏昏然犹不自觉。直到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休·佩里率领的蒸汽舰队成功轰开日本国门，当时主政日本的幕府政权才开始感受到西方新式武器的威力和由此带来的沉重危机感。目睹中国在鸦片战争中的遭遇，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幕府开始学习西方，进行西化改革，而这样的转变，大海另一边的中国还需要等待漫长岁月。

与后来中国洋务运动兴起时的出发点非常类似，幕府改革的一项重要目标即是加强军事实力，尤其是关系到抵御外侮的近代化海防实力。黑船东来事件发生后不久，幕府开始采取了一系列大踏步的改革措施，首先于1853年9月，解除自德川家康时代以来造船不得过400吨的禁令；随后在荷兰帮助下设立了日本第一所近代化海军军官学校——长崎海军讲习所，培养近代化海军人才；为获取西式舰船装备，一面向荷兰等西方国家购买，一面在长崎设立了长崎制铁所（即现代日本三菱长崎船厂的前身）尝试自造。至1863年左右，初步建立起了一支小规模的近代化舰队。在幕府大力建设近代化海军的同时，佐贺、萨摩等实力较强的藩属也各自扩充近代化海防力量，设船厂、建学校、购军舰，拥有了一批不亚于幕府的近代化舰船装备。日本海军由此发端。

1867年，日本孝明天皇去世，年仅16岁的太子睦仁继位。在萨摩、长洲等受西化影响很深的藩属联合下，为推翻飞扬跋扈的幕府将军政权体制，将权力名义上归还给天皇，树立天皇权威，日本国内爆发了倒幕战争，战争最后以传统幕府政治的垮台和新生的维新政治的开始而落幕。旨在彻底学习西方，脱亚入欧的明治维新开始。

维新运动后的日本对外政策，具有浓烈的侵略特性。由于生为岛国，无论自守或外攻，海军都是位处第一线的军种，因而明治天皇谕令“海军为当今第一急务，务必从速建立基础”。1872年2月，日本正式设立统一管理海军建设的中央机构——海军省，并确定抛开荷兰，改为师法当时世界的海上霸主英国，建立近代化海军。

筹建海军初见成效后，日本的侵略性就立刻表现出来。1874年日本悍然入侵中国领土台湾，初试锋芒，妄想腐朽的清政府会如同鸦片战争时面对英法列强一样，在一击之下立刻妥协。孰料当时日本在中国眼中只是个蛮夷小国，这种行径被中国朝野视为孟浪可笑。清政府采取了强硬措施，出动福建船政水师的大批西式军舰，并派出经过西法训练的淮军登陆台湾抗衡，最终兵不血刃成功逼退了日本军队。经过这场失败，日本始明白想要战胜中国，必须具备足够雄厚的实力作为基础，痛感海军舰船实力单薄，决定不惜一切，加速海军建设。

1875年，经时任海军大辅川村纯义等游说推动，日本政府批准实施第一期海军军备扩张，从英国订造3艘二等铁甲舰“扶桑”“金刚”“比叡”，耗资约3115839日元，折合中国银两约为近300万两。同时，在日本国内的横须贺造船所等造船机构建造“清辉”“天城”“磐城”等一批新式炮舰。

1883年，日本开始第二期海军军备扩张，仍然由时任海军卿的川村纯义提案，在英国订造巡洋舰“浪速”“高千穗”和鱼雷艇“小鹰”，在法国订造巡洋舰“亩傍”，从智利海军转买了1艘撞击巡洋舰（“筑紫”），于日本国内建造“葛城”“武藏”等炮舰。1884年中国北洋海军的一等铁甲舰“定远”“镇远”服役，中国海军战力超过了日本海军。日本海军为了快速反超，在1885年大幅调整海军扩张计划，在国内发行了高达1700万日元的海军公债，又建造了三景舰“松岛”“严岛”“桥立”，以及“八重山”“千代田”“秋津洲”等一大批新式军舰。

1890年，日本开始施行议会制度，内阁各省的重要预算均需交由议会审议裁定，日本海军建设进入了议会时代。当年，海军大臣向第一次帝国议会提交海军扩张七年计划，以中国北洋海军和英国海军中国舰队作为联合假想敌，准备分七年时间建成总排水量20万吨规模的海军舰群，由于所涉及的资金需求过于庞大，议会对该方案进行了大幅砍削缩减，最终仅批准订造新式巡洋舰“吉野”“须磨”，鱼雷炮舰“龙田”，以及2艘鱼雷艇。

并不甘心的日本海军省，随后在1891年向第二次帝国议会提交了包括建造4艘铁甲舰在内的海军扩张九年计划。由于众议院讨论时对海军扩张计划持否定的态度，时任海军大臣桦山资纪当场以粗俗言语抨击议员，导致众议院议员辞职，桦山资纪事后也被解除职务，酿成了政治风波。随后日本第三次帝国议会对讨论未决的海军九年计划予以整体否决。时至1892年，新任海军大臣仁礼景范向第四次帝国议会提交了新的海军扩张计划，议会则做出不裁决的处理。对这一事态深感忧虑的明治天皇在1893年2月10日向议会发出措辞强硬的诏敕，要求议会重新审议，慎重决断，最终议会表决通过订造铁甲舰2艘（“富士”“八岛”）、巡洋舰1艘（“明石”）、通报舰1艘（“宫古”）的计划。

1894年，南美洲国家阿根廷、智利在国际市场上透露有意变卖其海军军舰的信息，其中阿根廷计划出售3艘海军军舰，智利计划出售1艘。获得消息后，日本海军省原准备全部购入，经与内阁磋商谈判，最终决定只购买智利海军出售的1艘巡洋舰（“和泉”），是为甲午战争爆发前日本海军最后的购舰行动24。

至甲午战争爆发的1894年7月，日本海军共有大型军舰31艘、鱼雷艇23艘（另有3艘已经下水，正在舾装），总数多于北洋海军。全部31艘大型军舰中，能够出海作战的军舰共28艘。反观北洋海军，其大型军舰共29艘（含在编军舰，以及外省借调军舰），能够出海作战的只有15艘，约只有日本海军的半数。在鱼雷艇方面，北洋海军可用的出海鱼雷艇仅有7艘，尚不及日本海军的三分之一。

不仅可以用于海战的舰艇数量大大超过北洋海军，甲午战争爆发时日本海军舰艇的质量也高于北洋海军，尤其在充当舰队主力的巡洋舰方面表现得最为突出。

按照英国海军的舰种分类标准，日本海军可以出海作战的28艘大型军舰中，包括3艘铁甲舰、10艘巡洋舰、15艘炮舰。其铁甲舰全部是1875年第一次海军军备扩张期间从英国购买，甲午战争前已属于老旧军舰。日本海军的15艘炮舰多为日本本国建造的产物，其中19世纪70年代建成的3艘，80年代建成的9艘，90年代新造的3艘。作为日本海军中坚骨干的10艘巡洋舰里，除了和中国北洋海军的“超勇”“扬威”巡洋舰同型的“筑紫”号购买较早外，剩余的9艘巡洋舰之中，在19世纪80年代后期建成的为3艘（“浪速”“高千穗”“高雄”），90年代建成的达6艘之多（“松岛”“严岛”“桥立”“千代田”“吉野”“秋津洲”）。从体量看，10艘巡洋舰中只有“筑紫”“高雄”排水量低于2000吨，其余8艘之中，2000吨级1艘，3000吨级3艘，4000吨级4艘，总体规模超过了排水量多在2000吨上下的北洋海军巡洋舰群。按照总体进行测算，日本海军主力的28艘军舰中，建成于1888年及之后的新舰多达半数，且多为战斗力凶猛的新式巡洋舰。除大型军舰外，日本海军在甲午战前已经服役的鱼雷艇共计23艘，除5艘是19世纪80年代建成的外，其余全是1892年后建成的崭新型号。相较于军舰老旧的北洋海军，日本海军在舰船装备方面可谓是十分新锐。

甲午战争前，日本海军实施军政、军令分开的管理模式。作为政务机构的海军省，下辖名为镇守府的各地方机构（横须贺、吴、佐世保），全国军舰均籍隶于各镇守府，由镇守府管理所辖军舰的人事、供应、修理维护。作为军令机构的海军军令部则管理军务，负责制定海军的作战、防备等军事行动计划，辅佐海军大臣执行军事指挥工作，类似于海军的总参谋部。此外，日本海军的作战单位称为常备舰队，即常设的舰队，每年从各镇守府选调军舰编入常备舰队，作为海军的机动作战单位。

1894年6月朝鲜发生东学起义后，为配合侵略政策，日本海军也开始积极着手战争准备，初期的重心主要是快速将当时主力尚停泊在中国福州闽江一带的常备舰队聚拢到朝鲜近海25，以及催动各镇守府让正在修理维护的军舰快速入列。7月，日本海军在常备舰队之外，又将各镇守府执行警备任务的军舰新编成警备舰队，后更名为西海舰队。7月19日，根据1884年日本海军制定的舰队规范，常备舰队和西海舰队统编，并称联合舰队，由常备舰队司令长官伊东佑亨兼任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另调派海军战术专家、海军大学校长坪井航三担任常备舰队司令官。

与此同时，日本海军常备舰队从6月27日开始至7月23日，在位于九州的军港佐世保进行了为期近一个月的强化战术训练，一方面着重进行火炮炮术训练，以图尽快提升各舰炮术人员对新装备的操作熟练程度，由于海军省批准用于训练的炮弹数量十分有限（中大口径火炮每天每门炮只有10发炮弹定额），实际上主要采取空炮射击。与北洋海军炮术训练主要是对专用靶标进行射击的情形完全不同的是，日本军舰在佐世保采取的空炮射击训练，是以各军舰互相作为目标的对抗性训练，“此舰向彼舰，彼舰向此舰以空炮进行射击训练”26。

日本军舰集训的另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加强编队战术训练。坪井航三认为日本海军未来作战时应以不变应万变，只采用易于掌握的纵队阵形作战。为了尽快让新编入常备舰队的军舰熟悉这种战术，坪井航三或是直接用实舰编队出海训练，或是让各舰舰长分乘汽艇，用汽艇航行来模拟编队阵形，并且常将舰队军舰分为两组，不断进行高强度的编队对抗性演习27。

就在日本海军舰队编为联合舰队的7月19日当天，日本大本营向海军省下达训令，告以战争即将爆发，要求海军联合舰队设法前往朝鲜西海岸，袭击中国的运兵船和军舰，同时通报了间谍网获得的中国运兵船出发日期等重要情报。

7月20日，日本驻朝鲜公使大鸟圭介向朝鲜王国政府递送最后通牒，要求朝鲜政府必须在7月23日之前，就是否主动和中国断绝外交关系，是否主动宣布驱逐在朝鲜的清军等事项向日本作出明确的答复，即将7月23日定做战争的可能爆发日。7月22日傍晚5时，新任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亲自赶到佐世保，向联合舰队将校作战前训示。当天午夜到来时，朝鲜政府未就日本的战争威胁作任何回复。7月23日零点过后，在朝鲜的日本陆军混成旅团开始在汉城武装行动，于清晨攻占景福宫，控制朝鲜国王，上午11时扶植起傀儡政府，事实上挑起了甲午战争。

同是在7月23日这一天的上午11时，在佐世保整训了近一个月的日本联合舰队奉命出动，航向朝鲜西海岸，准备占领预定的临时根据地，剑指中国北洋海军。出发之前，联合舰队特别向各舰下达了战斗规则、战斗中特别信号等适应作战需要的战斗条令。

出港时，联合舰队依照第一游击队—本队—第二游击队—鱼雷艇队、“比叡”—“爱宕”“摩耶”“门司丸”的顺序鱼贯而行。日本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乘坐“高砂丸”在佐世保港外为舰队送行。每当一队军舰到来，“高砂丸”上就升起旗语：“为帝国海军争荣誉！”各队军舰由领队舰以旗语作答，第一游击队旗舰“吉野”答语：“全力以赴。”本队旗舰“松岛”答语：“一定争取荣誉。”第二游击队旗舰“葛城”答语：“等待我们凯旋。”最后一队军舰的先导舰“爱宕”答语：“谨志不忘。”纷纷向佐世保告别。此时夕阳西下，云霓漫天，庞大的舰队渐渐消失在海平线上28。

同一时刻，招展的龙旗下，“济远”“广乙”“威远”组成的中国军舰编队正航行在威海通向牙山的航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