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多民族文学的共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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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旧转型

第一节 启蒙塑形

民国时期的广西文学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从1912年民国建立至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这一时期可以称为转型时期;后期从1937年抗战爆发至1949年民国结束,这一时期可以概括为战争时期。

转型前期的广西文学主要表现为三种转型。一是语言形式上从文言文向白话文转型,二是文体形式上从杂文学体向纯文学体转型,三是思想内容上从传统观念向现代观念转型。

转型时期的广西作家主要有黄诚沅、马君武、何诹、陈柱、曾平澜、冯振、高孤雁、韦杰三、梁宗岱等人。

黄诚源为武鸣人,清末曾在云南做官,民国后回广西主要从事教育和文化工作,著有散文集《蜗寄庐文撮》,对民国年间军阀执政的社会多有针砭。黄诚源的杂文随笔是文言文向白话文转型的典型,像下面这样的句子:

十年前之中国,君主国也,一变而为民主。十年内中国,民主国也,乃无论何事,一惟军阀做主。是又民主时代再变而为军主时代矣。由今观之,似为军阀极盛时代也。……若由军主而变为财主,必至民穷财尽复变为洪荒朝代无疑。变迁如此,能不为中国前途惧耶?

就语言而言,明显留下了文言向白话过渡的痕迹。从思想内容上看,作者称得上笔锋犀利,对中国社会时代由君主到军主再到财主的概括,既生动形象,又一针见血,思想也有一定的深度。这样的杂文,直到今天还有生命力。

马君武是中国早期留德博士,民国元老,著名教育家,他文理兼通,学贯中西,是广西不多见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在文学方面,他留下了大量与时政关系密切的旧体诗歌,撰写了不少中外人物传记,发表了许多涉及政治、文化、教育的演讲,翻译了一些世界文学名著,成就是多方面的。仅以其传记文学为例,像《女士张竹君传》、《世界第一爱国者法兰西共和国建造者甘必大传》、《世界大发明家罗伯儿传》等作品均有较高的文学价值。可惜的是,由于马君武使用的是文白杂糅的语体,影响了其作品的传播面。

在广西从旧文学向新文学转型的过程中,何诹的文言小说达到了较高的水准,在晚清民国旧派小说中占有比较重要的地位,其作品在范烟桥的《中国小说史》中得到较高评价,代表作长篇小说《碎琴楼》被誉为“挽近文言长篇之眉目”[1]

何诹是广西兴业人,1882年出生,1905年考取秀才,1910年到广州两广速成师范就读,1913年担任郁林(今玉林)县速成师范学校校长,不久考进广西法政学校,1915年在北京参加全国第四期知县考试,在被录取的80个广西人中名列第一,有“南方才子”之称。他曾任职省高等审判厅推事,广州《人权报》主笔,居住香港,1925年返回广西兴业,不久病逝家中。

《碎琴楼》最初在1910年《东方杂志》的第七期上开始连载。1913年由商务印书馆初版,至1939年已印行二版13次。1916年,上海联华电影公司把小说改编并拍成电影,由当时的电影明星胡蝶主演。1988年,吉林文史出版社又将其列入《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出版。

《碎琴楼》写云郎与琼花的悲欢离合。云郎出身寒微,琼花是大家闺秀,两人青梅竹马,情深意笃。琼花父亲是富商,他嫌弃云郎家境清贫,不同意女儿与云郎交好。琼花不敢抗拒父命,但对云郎又痴情不改。云郎自卑懦弱,痴恋琼花却无追求勇气。小说最后以琼花的恹恹病殁与云郎的痛极出家并决心殉情为终局,是一部转型时期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

时人对《碎琴楼》评价甚高,一位当时被称为“副刊圣手”的张慧剑称:“予髫年最爱读此书,尝譬谓林琴南先生所译小说为鹿蟹胥,而何氏此作,则为清煨鲫鱼汤,虽系人人家中可备之馔,第其味美于回,以视鹿脯蟹胥,殊未有逊也。”[2]

范伯群《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认为:“《碎琴楼》因其对‘言情’与‘文言’的双重精到的把握,在清末民初的言情小说中应占不可忽视的地位,它代表了一种言情小说的正途。它既内应了古典写情小说的传统,又外合世界文学的写实潮流。”[3]

有趣的是,广西最早有影响的白话文学作者是三位壮族作家,他们是曾平澜、高孤雁和韦杰三,除了壮族这一共同点之外,处于转型时代,他们三人都具有强烈的革命反抗意识。

曾平澜1896年生于广西扶绥一个书香门第,1925年投身国民革命,在广东从事妇女运动,1929年赴日留学,回国后在上海参加革命活动,1934年回广西从事教育工作,1943年病逝。

曾平澜被认为是壮族现代文学史上出现的第一位女诗人,有《平澜诗集》传世,诗集收录她1929年至1935年创作的诗歌33首,具有鲜明的革命反抗色彩。如《在那黑夜里》中这样的诗句:

你不见富者餐遗千金,

贫者因饥饿丧命!

你不见许多别墅,

长满了苔痕,

却有人在寒夜里,

霜雪覆身!

作为女性,她对女性的命运也有思考,她写有《女人》一诗:

怎么女人只是做男人温情的绿酒,

只会把芳琴细奏?

女人,虽不要做社会的中心,

也要把整个的人生想透!

高孤雁1989年生于广西龙州一个贫苦家庭,1925年在广州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第二年受党的委派回南宁从事革命活动,发表了不少宣传革命思想的诗文,1927年,他因为国民党的清党运动被捕遇难。

经后人整理,高孤雁部分遗诗得以保存流传。作为早期共产党人,高孤雁的诗歌充满了革命性,请看《告劳动者》一诗:

可怜无告的劳动同胞们呀!

快起来团结哟,

起来团结哟!

什么大权威,

什么旧制度,

都是你们颈上的镣锁。

什么自由,

什么平等,

都是你们梦里的南柯。

他们暖衣饱食,

你们挨饥忍饿,

你们岂甘心受着罪过!

他们享的酒池肉林,妖妻美妾,

你们度的奴隶岁月,牛马生活!

你们男耕女织,纳租献税,

他们脑满肠肥,杀人放火!

同胞们呀,

这重魔障,

你们不自己打破?

仗谁来打破?

你们别再怯懦,怯懦,

敌在眼前,枪在手里,

我们快起来团结哟,往前冲哟!

从纯文学的角度,这样的诗显然不会得到较高的评价,但作为革命的宣传,不得不承认,高孤雁的诗歌还是具有很强的鼓动性的。

韦杰三1903年生于广西蒙山,1919年考入广州培英中学,后又到南京、上海求学,在广州、南京、上海求学期间,他在报刊发表了诗歌、小说、散文、童话、杂文150多篇,1925年考入清华大学,1926年在“三一八惨案”中遇难。清华大学为这位年轻的爱国志士举行了追悼大会,将其作品编印成《韦杰三烈士集》,梁启超为文集题词,朱自清为他写了悼文《哀韦杰三君》。

作为一个进步青年,韦杰三也感受着他那个时代的革命大潮,努力与时俱进,不过,与曾平澜、高孤雁的激情相比,韦杰三更多同情和温情。比如,当他在蒙山县立中学任教时,为学生们写下了这样的诗:

我愿

做那冰天雪地中的阳光

白昼来陪你们坐;

在你们被寒威侵袭的时节。我愿

做那更阑人静里的秋月,

晚上来陪你们睡;

在你们感着寂寞孤苦的时节。

他的诗中也有非常愉悦的情感,如《春柳》一诗中,他写道:

她罩着淡黄的帽,

披好嫩绿的袍,

束着她的轻腰,

带着她的微笑,

很逍遥地在春风里进行她的舞蹈。

可惜的是,这个年轻的、前途无量的,既充满同情心,又有着上进心的生命,在动荡的时代,过早地夭折了。

在民国时的广西,文学成就最大、文学品质最高的作家还是梁宗岱。我们可以在京派作家群以及象征主义诗人群中发现他高标独立的身影。

梁宗岱1903年生于广西百色,13岁考入广东新会县立中学,14岁考入广州培正中学,中学期间,因成绩优异,又发表诗作,16岁即被誉为“南国诗人”,1921年加入文学研究会,后相继求学于岭南大学、瑞士的日内瓦大学、法国的巴黎大学、德国的海德堡大学和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大学,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回国出任北京大学法文系主任兼教授,并兼清华大学讲师。1934年与女作家沉樱结婚后东渡日本,1935年回国任南开大学英语教授,同时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诗特刊》。“七七事变”之后,辗转广州、百色、桂林等地,1938年到重庆任复旦大学外国文学教授,1944年辞去复旦大学教授职务,回百色担任西江学院教授,1956年受聘中山大学教授,1983年病逝。

卞之琳认为梁宗岱“引进了法国为主的文艺新潮”,“促使新诗向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纯正方向的迈进”,“为中国新诗通向现代的正道推进了一步”。[4]

20世纪70年代末,香港文学研究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文选丛书·梁宗岱选集》的《前言》称:“梁宗岱是中国现代著名诗人、诗歌理论家、翻译家,他的作品虽然不多,但却能以质取胜,抵抗得住时间尘埃的侵蚀,保持其青春的鲜艳与活力。”试看他的诗集《晚祷》中的《晨雀》一诗:

晨雀唱了

在这晶莹欲碎

藕灰微融的晨光里,

他唱出圣严的颂歌

赞美那慈爱的黑夜

在朦胧而清醒的梦境中

织就了人间悲欢甜苦的情绪。

他唱出绵婉的喜曲

讴歌那丝丝溶着的晨光

在天香流着的朝气里

带着婴儿般的希望临降。

他不诅咒黑暗,

他知道那是光明的前驱!

慈爱的黑夜和婴儿般的希望,两者相反相成,婉转成一种生命永恒的暗示。作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译者,他也写过十四行诗,如他的《商籁一》:

幸福来了又去:像传说的仙人,

他有时扮作肮脏褴褛的乞丐,

瘦骨嶙峋,向求仙者俯伏叩拜,——

看凡眼能否从卑贱认出真身;

又仿佛古代赫赫的至尊出巡,

为要戒备暴徒们意外的侵害,

簇拥着旌旗和车乘如云如海,

使人辨不清谁是侍卫谁是君。

但今天,你这般自然,这般妩媚,

来到我底身边,我光艳的女郎,

从你那清晨一般澄朗的眸光,

和那嘹亮的欢笑,我毫不犹豫

认出他底灵光,我惭愧又惊惶,——

看,我眼中已涌出感恩的热泪!

权力、财富、高贵、卑贱,人生的真相,凡眼如何能看清,又何必看清。然而,只有美,才能激起诗人最大的灵感,收获诗人诚挚的感恩。

梁宗岱的诗歌之所以能够抵抗时间的侵蚀,秘密在于他追求的是纯诗的写作:

所谓纯诗,便是摒除一切客观的写景,叙事,说理以至感伤的情调,而纯粹凭借那构成它底形体的元素——音乐和色彩——产生一种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唤起我们感官与想像底感应,而超度我们底灵魂到一种神游物表的光明极乐的境域。像音乐一样,它自己成为一个绝对独立、绝对自由,比现世更纯粹,更不朽的宇宙;它本身底音韵和色彩底密切混合便是它底固有的存在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