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僧肇的佛学思想
僧肇(384—414),本姓张,京兆长安人,少年时代抄书为生,尤好老庄,后读《维摩诘经》而“欢喜顶受,披寻玩味,乃言 ‘始知所归矣’,因此出家”[7]。他师从鸠摩罗什,并以一篇《般若无知论》获得罗什称赞。《维摩诘经》云:“示有资生,而恒观无常,实无所贪;示有妻妾采女,而常远离五欲污泥。”“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提出即便在妻妾成群的世俗生活中也能修炼成佛的“不二法门”。这一思想一方面受到那些不愿放弃世俗享受又期望体会出世快乐的士大夫所欢迎,另一方面也为儒家入世精神与佛教出世精神融合在一起找到了依据。在哲学层面,即体即用,体用不二的所谓“不二法门”几乎成为现代新儒学的基础,熊十力在《新唯识论》(语体文删定版)称,体用不二、心物不二、能质不二、吾人生命与宇宙生命不二,卒归本《大易》,是自己“七十年来所悟、所见、所信、所守在兹”[8]。不过,僧肇可没有想得那么深、那么多,他当时面临的问题是如何解决“格义佛学”——从玄学来释解佛教所带来的歧义。收入通行版《肇论》的《不真空论》《物不迁论》《般若无知论》《涅槃无名论》四篇[9],分别就佛学的核心问题——“空”,以及动静关系、般若圣智、涅槃等问题提出自己的观点,标志着中国化佛教哲学思想的形成。
佛教传入汉地之初经历过格义阶段,形成了所谓“六家七宗”,大致分心无、即色、本无三说。[10]佛图澄弟子道安已经意识到用玄学理解佛学带来的歧义,他说:“先旧格义,于理多违。”(《高僧传·僧光传》)僧肇写《不真空论》试图破斥这些观点,认为“不真”与“空”是名异实同的两个概念,世界现象虚假,所以说不真,虚假不真便是空。他把“万物至虚”作为大乘般若学的最高原则,“夫至虚无生者,盖是般若玄鉴之妙趣,有物之宗极者也”。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认识到位,理解往往出现偏差。于是,僧肇对当时的三种说法进行批评。一是心无说,“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心无说要求心(认识主体)保持空寂、不起执着,不受累于外物,但宇宙万物是真实,主张心空而非物空。首倡此说的是晋人支愍度,其实是道家的标准看法。僧肇认为其得在神静(心空),其失在没有认识到万物本身就是虚假。二是即色说,“色不自色,故虽色而非色也”。即色说认为宇宙万物并不能自己依靠自己形成,既不能依靠自己存在,其存在就是虚假的。此派的代表是支道林,接近佛学本义。僧肇肯定其“色不自色”,即万物都只是因缘而成,故万物虚假。但是,万物既然缘起而成,便是“有”,尽管这是“假有”。其错误是“未领色之非色”,意思是不懂得虚假的存在也是一种存在,而只有理解“假有”才能真正理解“空”的本义。三是本无说,“情尚于无多,触言以宾无”。本无说偏好于无,遇事说话总宾伏于无。此派代表是道安。[11]僧肇认为其问题是过分抬高“无”的地位,错误地把佛经里的“非有”理解为“没有有”,“非无”理解为“没有无”。按僧肇的解释,“非有”指的是“非真有”,是不真实的有,即假有;“非无”指的是“非真无”,并不是什么也没有,绝对的无。在批评了这些说法后,深谙龙树“中道观”精髓的僧肇,对“空”又是怎么理解的?
般若空宗所讲的“空”,不是有还是无的问题,而是就“真”还是“假”来说。“不真空”可以理解为:物质现象不是真的空(顽空或没有),而是假有、幻有;也可以理解为所有物质现象都不具有自性,不能绝对依靠自己而存在,所以是“不真”,也就是“空”。他说:“万象虽殊,而不能自异。不能自异,故知象非真象;象非真象故,则虽象非象。”就是说,万物看上去千差万别,其实本质没有什么差别,因此,你所看到的现象并不是真象,由于不是真象,你看到的就是假象。但是,假象又确实存在着,所以不能说无,而是“非无”(非真无);假象虽存在但毕竟是假的,不能说有,而是“非有”(非真有)。般若空宗的真意就是万物“非有、非真有,非无、非真无”。这里可以用现代社会的例子来说明,比如用电脑观看电影,里面的人物场景完全依靠电脑系统支持尤其是外部的电力供应来维持,不是由“自性决定”,当电力一断(因缘消失),一切变得虚无。因此,这些图像并不真实,从这个意义上说是“空”,是非有,非真有;但是,图像又确实存在着,不能说无,是非无、非真无。生活在5世纪的僧肇能想到的例子是:“譬如幻化人,非无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就如孙悟空变成一只鸟,鸟确实存在,但不是真的鸟,所以鸟是假的、空的。他说:“《中论》云:诸法不有不无者,第一真谛也。”万物非有(不有)、非无(不无)是佛法阐述的首要真理!
那么万物为什么会呈现非有、非无的状态呢?这就涉及大乘佛学“缘起性空”论所阐述的一条因果定律: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中观论·四谛品》云:“终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何以故?众缘俱足,和合而物生。是物属众因缘,故无自性。无自性故空。”这就是说,万物都是因缘而起,因缘而散,因缘是万物存在的原因和条件。正是因为事物需要具备充足的外部条件才能存在,不能自己决定自己,即没有“自性”,所以说是“空”。只有那些能自己决定自己的绝对存在,不生不灭的存在才是真如实相。僧肇说:“《中论》云:物从因缘故不有;缘起故不无。”进一步说明若真的有,就是恒久存在的有,还需要缘起才能有吗?若真的无,就是恒久存在的无,还需要缘起才能无吗?所谓缘起,是想说明事物甲依靠事物乙,事物乙又依靠事物丙,事物丙又依靠事物丁……至于无穷,缘散就归于寂灭,当然是“非有”,可毕竟缘起,当然是“非无”。因此,世界的实相(真相)就是非有非无(不有不无)。僧肇说:“佛法不有亦不无,以因缘故,诸法生。”他引用《璎珞经》云:“转法论者,亦非有转,亦非无转,是谓无所转。”《维摩经》云:“色之性空,非色败空”,万物没有“自性”本就是空的,不是等万物消失才是空。《金刚经》也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对现象世界的这些看法,与龙树《中观论·观因缘品》的“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所阐述的思想完全一致。
万物世界呈现出来的既然是假象、幻象,是不是没有任何意义呢?僧肇认为不是。如果真的没有意义,那么拒绝一切世俗生活的苦行,甚至死亡等极端行为就会出现。佛陀已经用自己的经历证明此路不通。僧肇引用《放光般若经》云:“第一真谛,无成无得;世俗谛故,便有成有得。”从真谛看,确实无成无得,什么也没有获得。但从俗谛看,又有成有得,尽管是假象也不能没有获得。僧肇引用佛经说:“真谛以明非有,俗谛以明非无。真谛俗谛,谓有异耶?答曰:无异也。”[12]真谛和俗谛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通过真谛领悟现世生活的非有,又通过俗谛明白现世生活的非无。因此,现世生活既无意义,也有意义,就看从哪个角度观察。但是,僧肇毕竟是位佛学家,他需要证明绝对真实、永恒存在、不生不灭的真如世界才是值得追求的。他认为有成有得,必然会失去其成其得;只有无成无得,才真的有成有得,才可以把握万物的实相。这里,我们可以继续试着用现代社会的例子来理解。比如说,对宇宙万物现象的研究,我们有物理学、化学、遗传学等,掌握某方面的知识可以说是有成有得,但也会迷失在具体学科而看不到全部。宇宙万物最终的实相(真相)是什么?按照我们现在所能掌握的知识,就是一堆基本粒子。从现代人的观点看,领悟到宇宙的本质是由一堆基本粒子组成——所谓的真谛,固然很重要,掌握具体领域的科技知识——所谓的俗谛,对我们的生活反而影响更大、更有意义。只不过僧肇等佛学家们、魏晋玄学家们、宋明儒家们并不这么看,认为“闻大道”才是人生的终极理想,至于具体技术问题都是属于细枝末节的俗事而已。但是,闻大道果真那么有意义吗?当我们只是陶醉于、明了于宇宙终究有一天会毁灭这类的终极大道,意义何在?
僧肇的《不真空论》阐述了如何看待宇宙万物的问题,《物不迁论》[13]则提出如何看待宇宙万物过去、现在、将来的变化问题。他说:“夫人之所谓动者,以昔物不至今,故曰动而非静;我之所谓静者,亦以昔物不至今,故曰静而非动。”意思是说,人们之所以认为宇宙万物是真的在发生变动,总是以过去的事物没有延续到现在为理由,说明一切都在变化,而我认为,这个例子恰恰证明了宇宙万物处于静止状态。僧肇把时间分割为过去、现在、未来,过去的事物在过去就消失了,没有跑到现在,现在的事物也在现在消失,不会跑到未来,在三个时间节点上都没有事物的往来,没有产生迁移,怎么能说动呢?怎么能说宇宙万物在变化呢?就如小孩子玩的万花筒,纷繁复杂,真相只是那几块彩色玻璃。因此,万物缘生缘灭,何曾有什么变化?类似于董仲舒的“天不变,道亦不变”,只不过不变的理由不同。道、佛性、真如都是不变的。“般若”是一种能够洞察真理的特殊智慧,有别于常人所说的智慧。僧肇在《般若无知论》[14]里把前一种智慧称为“圣智”,而把常人说的智慧称为“惑智”。“惑智”用来认识现象世界,可以采用概念、语言、逻辑分析等方式,得到的是关于假象、幻象的知识。“圣智”可以认识到真谛,但“真谛自无相”——无法只通过自身展示现象,要认识“实而不有、虚而不无”的实相,必须使用一种非语言、非逻辑、非概念方法——“观照”。般若之所照在于无相,而般若之能照,在于无知。“是以知即无知,无知即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这些观点与玄学思想有相通之处。《涅槃无名论》[15]是僧肇试图对涅槃之境做出自己的解释。涅槃超越语言思想,既无生灭,亦无名相,故称为无名。僧肇以为众生之所以流转生死之间,是因为有欲,“若欲止于心,即无复于生死。既无生死,潜神玄默,与虚空合其德,是名涅槃矣”。涅槃分为有余涅槃、无余涅槃。有余涅槃仍“余缘不尽、余迹不泯、业报犹魂、圣智尚存”,而无余涅槃则“教缘都讫、灵照永灭、廓尔无朕”。当然,涅槃也是一个假名,因为这种非有、非无的状态是难以用名来标记的。“佛如虚空、无去无来”,这就是大乘教的涅槃。《大般若经》云:“有为界不见无为界,无为界不见有为界,何以故?非离有为施设无为,非离无为施设有为故。”真谛讲涅槃,俗谛讲非有、非无,两者还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若能领悟到万物皆非有、非无,也就身处涅槃之境了。当然,物质现象的多重性,也决定了涅槃的多重性,除了上述两种涅槃,还有自性清净而有污染涅槃,无住处涅槃和大涅槃。这说明佛教长于玄想。
僧肇初步完成了中国化佛教思想体系的构建工作,年仅三十岁就去世,留下许多待后人完成的工作,如佛性真如这一本体与现象界的关系,人性与佛性,人心与宇宙心,人如何实现自己的佛性等。僧肇对于中国人深刻理解佛学世界观起到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