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编 文以载乐道
一 文以载道
“文以载道”,是把立言的文章和著作比作载物之车,用自然科学的术语讲,就是“载体”,其实质意义就是为文著书,要言之有物,言之有道理、有思想,它承载着人类文明交往自觉之道。
宋代学者周敦颐在《文辞》中讲得很形象:“文以载道也,轮辕饰人弗用,徒饰也,况虚车乎?”对此的《题注》讲得更明确:“此言文以载道,人乃有文而不以道,是犹虚车而不济于用也。”
这是讲,“文以载道”的“载”是以“车”喻载言之有道之“文”。为文如载物之车,要表达一定的道理、思想,要让读者懂得其中的意思。为文著书立说,要言之有物,如车之载物,否则,即使车的轮和辕装饰再漂亮,也是一辆徒有外形美而实质上无用的空虚之车。文章要言之有物、明白有道,历来为文人为文的大事,所以,杜甫的名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长传不衰。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自登朝来,年岁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作,歌诗合为事而作。”又在新乐府诗中说:“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不为文作。”他观察人世的作品,“篇无定篇,句无完字,系于意,而不系于文”。当代学者范文澜“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的箴言,也是反对“虚车”之文的。他后来还针对时弊,写了《反对放空炮》的文章。为文大忌在空洞无物、缺理、少道的“虚车”。
“文以载道”,首要的是写文章要有思想、有感情、有道理。文之所载的就是这种“道理”。文思、文情、文道并且见诸“文骨”和“文风”。刘勰《文心雕龙》说:“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文论立于文骨端直,文述表达通畅于文风清新。文风也体现着思想感情,至少要做到通畅易懂,明白作者要说什么。当代语言学家邢公畹(1915—2004)在晚年时,讲过一段常常令人有同感的话:“现在报刊上有许多文章,但写文章不注意文风,不为读者着想,或追求时髦,或故作高深,确实难以达到文以载道的目的。”当代学者邢福义有文风“九字诀”:“看得懂,信得过,用得上。”第一诀就是“看得懂”,这是为文的起码要求,这就是周敦颐所说的:“人乃有文而不以道,是犹虚车而不济于用也。”
成事成文曰章。《孟子·尽心》:“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道是通过文章来表达的,文章是立言的文词,语尽而止为一章。刘勰《文心雕龙》中有言:“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又说:“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写文而成章,是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思想,是为了让别人看的,邢福义的“九字诀”中有“信得过”一诀,事实上,信与不信,有个人判断,但起码要“看得懂”,要表达实质内容而非表面华丽。1992年1月6日,时年88岁的语言学家吕叔湘写《有感》诗二首,其中第二首是:“文章写成供人读,何事苦营八阵图?洗尽铅华呈本色,梳妆莫问入时无?”文要有“成章”的规矩,实际上是词以达意,意达词尽而成章,是谓文章。文章要追求本质美,在此基础上用以表现的形式美,那就更完美。
除了周敦颐“文以载道”的“文”与“道”的表述,韩愈的“文以贯通”,柳宗元的“文以明道”,欧阳修、苏轼的“文与道俱”,都有独到见解。而刘勰也早有“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的论述,则把“道”与“文”之间的辩证互动关系,讲得更全面,更深入到“文”与“道”的内在本质联系。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的“通变”之说,则是继承与创新的关键问题:“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定古法。”相比之下,“文”以载道,把“文”的载体功能讲得很形象,然而,以“车”喻“文”的“文以载道”,在阐述“文”的工具、手段作用时,把“文”的价值和内容以及对“道”的内涵,都显得狭窄化了。
“文”与“道”的理想关系,是彼此依存、互交互动的融汇交往关系。它们在交往中融为文道一体,使“文而化之”的文化沿着“文而明之”的文明方向发展。文道一体涵盖了宇宙、世道、人心等文化、文明互融的形式与内容的统一,也会给“文”的“立言”“立功”“立德”以人生价值和开阔全人类的宏大视野。“道”与“文”之间确有“文”的社会功能和工具性作用,不能忽略其意义,然而也不忘记“文”融于“道”成为新的统一体的创造性变化。孔子的“朝闻道,夕死可矣”,以及子夏可以言“诗德”的语句,老子“非常之道”五千言《道德经》,都是这种形式与内容方面“文道”的统一。
我在《学王笔记》中,思考“千古一序”的《兰亭序》时,也曾为其文与道相互交融、文与道合一而感叹。王羲之为诗人聚会共抒兴怀而随感挥毫写文,既有心灵上对死生观的人生感悟,又有清秀挺劲的书法艺术,二者集中形之于情思,动之于手笔,使无数后来者“有感于斯文”。王文与其书法艺术的文道合一,成为传世艺术珍品,影响了无数后人,成为中华文明创造的珍品。关于这方面问题我另有文集专述,不再展开。在这里我只是就这个事例说明,在谈论“文”与“道”的相互关系时,不能忽视其中审美功能。言道而忽视真善中之美,必然是“质木无文”。也就是说,“文”当然不能离“道”,否则于世道人心无道甚至有害社会,贻患文化、文明。当然,道也离不开“文”,否则,也如孔子所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
“立言”的“文”,本身就包括文学艺术,再大些说,就是文化、文明。画家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1841—1919),晚年备受病痛折磨,但这位印象派艺术大师仍然坚定地说:“痛苦会过去,美会留下来。”他不顾高龄和严重风湿病的折磨,从未放下手中画笔,追求人文精神之美。他说:“为何艺术不是美的呢?世界上丑恶的事已经够多的了。”人文精神之美不仅是人文科学、艺术的文明特质,也是科技文化所不可缺少的风骨钙质。科技文化如无人文精神的引领,犹如失去方向而脱缰的野马。因此,“文以载道”的“道”,其本质就是人类文明交往中的真谛——人文精神,它超越器物、制度层面,深入人的精神世界,是由“器”“物”入“道”而汇入人类命运共同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