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香气藏疑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似做贼般心虚。
沈檀安注视着她,剑眉轻蹙。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等烟花柳巷之地,见到家中盲眼的妻子。
正因沈檀安的视线不移,身侧的纨绔子弟也向余淑瑶投来目光,其中一人饶有兴致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此女不同于寻常姿色,清新脱俗,纤尘不染,莫是那仙女落凡尘?”
龟公谄媚地拱手,“秦公子,咱风月楼可不就是仙宫么,仙女多得是!”
秦孟昊在京中素来风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余淑瑶,走到她跟前,欲抬手捏余淑瑶的脸,但探出的手至半空,就被沈檀安截住。
沈檀安揪住他的袖子,将他整个人都甩开。
自幼习武的沈檀安力气大得惊人,连散开的凌冽气息,仿佛将这春日的温度,瞬间推至寒冬腊月。
他站立在余淑瑶跟前,垂着眼帘,居高临下地开口,“这是你来的地方?”
余淑瑶手心里满是涔涔冷汗,她明明看到沈檀安面色阴沉,却还要装作空无一物,目光定格在他绣着祥云的门襟处, “你是?”
这一问,沈檀安一怔,旋即挑眉,“夫人不是能够闻香识人,这就辨不出我是谁了?”
余淑瑶心底闪过一丝慌乱,周遭的官爷张口结舌。
她心中暗自叫苦,迎着沈檀安锋锐的目光, 试探地说道,“是……夫君。”
没有底气,本就细柔的声音,显得愈发叫人垂怜。
当下,众人皆明白,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深居侯府那位,传闻中的盲夫人。
刚才意图调戏余淑瑶的富家子弟,最为活络,凑上前来,手肘戳了戳沈檀安,“小侯爷,被抓包了吧,这局子,还组不组了?”
沈檀安刀削般的脸阴翳暗沉,这会儿另一个狐朋狗友,牵着个红楼姑娘,推进了沈檀安怀里。
他挤眉弄眼,压低声色道,“反正是个瞎子,看不见,小侯爷何惧?”
沈檀安眉心紧锁,不耐烦地躲开,随之扼住了余淑瑶的皓腕,“到此为止,诸位尽兴。”
余淑瑶似根木头桩子,被沈檀安带出这喧嚣红尘之地。
清凉春风拂面,才化去了余淑瑶面颊的绯色,看她难为情的脸,沈檀安无奈招来侍卫,唤其去备马车。
“外面不适合你,眼睛不好,还是安生在家中稳妥些。”他说着关心的话,但却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余淑瑶颔了颔首,回府的马车上,二人相顾无言。
若非余淑瑶机缘巧合撞见他活色生香的日子,怎能更通透地发觉,这桩亲事,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沈檀安送她到府外,甚至门都没进,就折返。
而余淑瑶踏足翠屏楼不久,青桔就气喘吁吁地追了回来,手中还捧着那盒莲子糕。
她看到余淑瑶,先是松了口气,又后怕地说:“夫人,您可算回来了,奴婢还以为您走丢了,可吓死了!”
余淑瑶心不在焉地接过莲子糕,吃了一口,本应香甜的味道,此刻在她嘴里却苦涩无比。
小妹探望时,就已经表明了家中用意,这亲是不准和离的。
但她不想,再做那乖张的贤妻良母,望尽春秋,盼君归。
此后,沈檀安有十多天没回家。院子里的海棠花在微风中渐渐凋零。
余淑瑶可没闲着,她在库房取了些草药、花材,搬出尘封已久的石臼、香篆模、银叶等器物。
她从小对香味儿异常敏感,瞎眼的三年来,却能够凭借鼻息,分辨身份。
但爹爹总说,女儿家寻一门好亲事比什么都重要。
故而当她挺身而出,为沈檀安挡下那日刺客突袭,爹爹便在御前要来了这门指婚。
而今,她确实是身份尊贵的侯夫人,夫君亦是威名远扬,恩宠正盛,可谁又知晓,这深宅大院里形单影只的痛苦?
这些时日,沈檀安倒也不是音信全无。
这不,她熟稔地用长灰押将香盘铺好,侍卫便进了翠屏楼,“夫人,小侯爷命属下送来香炉,此炉纯银锻造,花色细致,小侯爷说您定喜欢。”
自上次花楼别过, 断断续续收到沈檀安不少小玩意儿。
“放下吧。”余淑瑶心中波澜不起,低垂着眼帘,眸中无光。
恐是遭人闲话,沈檀安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总不能落了个抛家舍业、登徒子的罪名。
“那属下,先告退了。”侍卫退走,一阵风来,余淑瑶抽了抽鼻尖。
空气里汇杂着沈檀安常用的青松香,但还有一种熟悉的味道……
那是,沈如绣的迷迭香,香味甚至盖过了别的味道。
余淑瑶石化当场,这么重的香气,若非贴身相拥,怎会残留在一个侍卫身上。
莫非……沈如绣与侍卫暗通款曲?
念及此,余淑瑶手一抖,铺好的香盘散开来。
她自己都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沈如秀还未婚配,招胥之事三推四阻,若传出去私相授受,一辈子抬不起头不说,怕是要千夫所指的!
余淑瑶心头震惊,青桔忙完手中活计,到了她身旁,一眼瞧见了银制香炉,甜滋滋地笑道,“夫人,侯爷虽然平日里不常在家,可心里还是有您的,这香炉大抵是送到了夫人您心坎上!”
余淑瑶看得出,这香炉是匠心之作。
双层镂刻,树莓伴着玉兰花,想必若是将香料置于其中,必然袅袅生烟,更添诗情画意之感。
余淑瑶还是对刚才的迷迭香味耿耿于怀,“青桔,如绣当下在何处?”
青桔望了望天,鼓着腮帮子估摸了一下,“兴许在老夫人住处,等着一同用午膳吧?”
碎裂的香盘,余淑瑶弃之不顾。
她用丝绢擦了擦手道,“已多日不去给母亲问安,你将这香炉填满香料,算是薄礼。”
高门的儿媳,谁不是日日早起,伺候婆婆梳洗。
余淑瑶特殊在双目不便,披上凤冠霞帔嫁进侯府,就得了主母恩赦,无须她问安请早,这才得了清闲,在翠屏楼画地为牢。
这会儿她破天荒到前院风荷堂,可还未进门,就听到沈如绣尖酸的声音:“大嫂就是个瞎子,还整日摆着尚书府千金的架子,什么都不会做,留在府里就是个吃白饭的。”
柳氏的声音随后传来:“好了好了,她毕竟是你大嫂,又是尚书府的人,说话别太过分。”
主母那语气里,却也没有多少维护的意思。
沈如绣背后嚼余淑瑶的舌根嚼惯了,哪里收得住,“母亲,三年不下蛋,您还护着她呢?我看啊,给哥哥另娶一门亲事得了!省得那个残废占着茅坑不拉屎!”
“胡闹!”柳氏低喝,似在忌惮着什么,“你且悄声些,这可是御赐的亲,她的眼因檀安瞎的,传出去,落人口舌,说我们侯府过河拆桥,不懂得知恩图报!”
“谁求着她救似的。”沈如绣嘟哝,听得一席话的余淑瑶,心中似千根银针穿过。
她听着了,青桔也不是聋子,她气得面红耳赤,就要冲进去理论,被余淑瑶拦下来。
余淑瑶对青桔摇了摇头,一瞬的忿然后,更多的是心寒。
“夫人。”青桔眼里起了水雾,“他们侯府,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就不想想,若非余淑瑶,而今瞎眼的可就是沈檀安,哪来什么骁勇无比,当朝砥柱,哪来隆恩圣意。
若是之前的余淑瑶听来,也会同青桔般委屈。
可是,她恢复了光明,还有别的路要走,何苦做一个怨妇,泼妇?
余淑瑶释然笑了笑,迈进了风荷堂的门槛,“儿媳来给母亲请安,望母亲岁岁安康。”
她在青桔搀扶下,对着柳氏和沈如秀的方向欠了欠身。
柳氏和沈如绣看到她,先是面面相觑,柳氏给沈如绣一记告诫的眼神,沈如绣悻悻然耸肩,对着余淑瑶咧了咧嘴。
反正余淑瑶瞎,她现在就算啐一口唾沫,这个死瞎子也浑然不觉。
对比沈如绣的目无遵纪,柳氏则缓过神来,得体地招呼余淑瑶坐在自己身边,“淑瑶啊,你最近可好?我听说有个云游名医如今在京城,我已经托人给名医带信,希望他能过来一趟,给你看看眼疾。”
“谢母亲挂记。”余淑瑶滴水不漏,看着柳氏皱纹遍布的老脸,笑得柔美。
“这有什么,你是沈家儿媳,母亲当然希望你健健康康。”
柳氏打着哈哈,谁料得余淑瑶皮笑肉不笑问道,“要是儿媳一辈子都看不见,母亲是否寻思着给夫君另寻妻室?”
此言一出, 风荷堂中死一般的寂静。
显然,余淑瑶是偷听到了墙角。
沈如绣可不是省油的灯,一直瞧不上余淑瑶,当即斥责,“怎么着,我侯府只有兄长一个男丁,你无能为沈家生儿育女繁衍子嗣,莫非还是旁人的错了?”
余淑瑶掀起眼帘,盯着沈如绣。
沈如绣心房一颤,这一刹那,余淑瑶好像是在审视她一般,盯得她毛骨悚然。
柳氏见状,赶忙调和,“淑瑶,你别误会,绣绣这丫头向来口无遮拦,莫往心里去。”
余淑瑶收敛视线,眼里的光华散去,又成了往日一滩死水,“母亲,儿媳没什么意见,如若不然,真为夫君纳门妾室也好。”
她的话,再度让柳氏与沈如绣摸不着头脑。
余淑瑶云淡风轻补充,“这朝廷重臣,谁还不是三妻四妾,侯府一脉能够延续下去,儿媳百年后,也不至于成为沈家的罪人。”
“你真……这般想的?”柳氏将信将疑,沈檀安不着家的事,她又不是不清楚。
儿子在外野,儿媳固步自封。
外加之三年前,乃余家请的赐婚。
都说余淑瑶对沈檀安情根深种,老夫人不好在余淑瑶跟前提及开枝散叶之事,这档口,余淑瑶主动提及,真真是出人意料。
沈如绣怔忪片刻,明悟了什么,啧啧两声,“你可算是想通了,拴不住我哥的心,甭说御赐亲事,哪怕是你为他去死,又能如何?”
“绣绣!”
柳氏声色俱厉,猛地一拍小几,是真怒了。
他们侯府是有头有脸的门第,怎能将丑事掀到面上来!
余淑瑶不甚在意,“小妹所言极是。”
她不急不躁,心中平静地吩咐青桔,“香炉留下,里面的安神香,可助母亲入夜好眠。”
余淑瑶离开了风荷堂,却在翠屏楼迎来了多日不见的沈檀安。
他黑着脸,看着余淑瑶正在盲眼铺香盘,鹰隼般的目光似刀子似的,“娘子闲情逸致,如是淡泊,体贴为我纳妾,余淑瑶,你可真是好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