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0章 参不敢受
罗铃穿着一件米色缎面袍,张氏可没有这样高档的衣服,翻遍柜子,只找出一件过年才舍得穿的青布棉袍,便让罗铃先将就着换上,等她的缎面袍干了再换回来。
罗铃急道:“我是偷着跑出来的,回去晚了要遭老汉儿骂。”
张氏打趣道:“既然不敢回去,那就莫回去了,就住在我们这里。”
罗铃脸上顿时绯红。
见她惶急,张氏笑道:“我的大小姐,你就放心吧,我这就生火给你烤干,包管误不了你一会儿穿。”
罗铃这才转忧为喜,又问王隆怎样了,喝药了没有?
张氏说还是你各人去问吧,便带着他来到正房。
罗铃先上前见过王振,才来到王隆床边,王隆却将脸别过一边,假作未见。
罗铃站了一阵,一脚踢在床帮上。
王隆仍没回头,没好气地道:“你做啥子?”
罗铃不说话,又踢了一脚,王隆终究绷不住,只得转过脸来,笑道:“你以为我这床是你们家院子里的沙袋啊,一个劲踢!”
罗铃切齿道:“要不是看在王振叔的面上,我就直接踢你身上了。”
王振笑道:“姑娘你要踢尽管踢,我还得谢你哩。”
罗铃真提起腿来作势要踢,王隆忙呵呵道:“一个姑娘家家的,成天不是女扮男装,就是耍刁犯横,看将来哪个敢娶你哦。”
罗铃道:“要你管!”
见二人斗嘴,王振颇觉尴尬,便对罗铃道:“罗小姐,麻烦你到灶房去喊老大媳妇儿给我烧碗开水来,我口渴了。”
罗铃应声去了。
王振道:“王隆啊王隆,昨晚我给你说的话全忘了?”
王隆道:“你也看到了,是她各人又跑起来了多嘛,又不是我去喊她的。”
王振沉吟了一下:“在我屋里你们说话也不方便,等你哥回来,还是把你送回你屋里去吧,也免得晚上我呻唤吵你瞌睡。”
王隆道:“我瞌睡好,你哪里吵得到我,我还是在这屋里陪你。”
王振叹道:“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两爷子已摆了这两天两夜的话,几乎把我这一辈子的龙门阵都摆完了,为父已很满足了,你就回各人屋吧。”
王隆知道王振话中的意思,顿时黯然感伤,默然无语。
王振也沉默着。屋里一片死寂。
王隆忽然觉得王振离自己越来越远,面目也越来越模糊,难以看清了。
许久,他感到眼里热辣辣的,原来是流泪了,忙趁王振不注意,悄悄拭去。
王振其实早看见了他眼中噙着的泪水,心中不禁浩叹一声。
午后,王林回来,王振命将王隆送回他自己屋,王林虽觉诧异,但见王振不说为什么,也不敢多问,王隆屋原就收拾好了的,便和张氏、罗铃一起将王隆抬到了厢房。
罗铃又在王隆屋里呆了好一阵,才出来向他们告辞,张氏留她吃了饭去,她不肯,一径去了。
转眼时进腊月,天气越来越冷,已下了两三场小雪,凛冽的寒风从北方南下,越过秦岭,几乎一夜之间就吹白了良州城周围的山头。
双栅子北街的接骨郎中王老先生,被罗铃请到武庙街王家,给王隆看过好几回。
大东街胡家药铺的胡掌柜,也被王林请来给王隆把过好几次脉。
王隆在王林和张氏的精心照管下,在罗铃三天两头的殷殷探望中,同时也仗着年青体壮,伤势恢复得很快,已能下地走动了。
但王振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除疼痛越来越厉害外,腹部伤口化脓感染的面积越来越大,里面已开始生蛆,并且日夜流脓,恶臭满屋,整个人早瘦得皮包骨头,虚弱得厉害,连呻唤的力气都似乎没有了。
王家一屋人都一筹莫展,王林和张氏成天只得唉声叹气,王隆每日除开在院里走动几圈,就是整日在王振屋里陪他。
三人心中都清楚,王振捱不了几天了。
赵骥隔个三五日便来王家探望一番,腊月初八这天,他又来到王家,手里拿着一个长条形、外面蒙着红绢的盒子。
王隆在院子里缓缓转着圈,王林和张氏坐在街檐下的小木凳上,呆呆地看着转圈的王隆。
赵骥进来,王隆迎上去:“赵二哥过来啦。”
王林和张氏也忙起身相迎。
赵骥将手中盒子交给张氏:“这是我们家珍藏多年的东北老参,老汉儿喊我拿过来,你们去给运求叔炖上,恐怕能管些用。”
王隆一下从张氏手中抢过盒子,还给赵骥:“赵二哥,你和明慕叔的恩情我们王家永记在心,但这人参太贵重了,你们家也有老人,还是留到各人用吧。”
王林也直点头称是。
只有张氏望着那红鲜鲜的长盒子,眼里流露出不舍的神情。
王林狠狠瞪了她一眼。
赵骥哪里肯再拿回去,要硬塞给王林,王林推辞不受。
正在推来让去,忽听王振屋里传出茶杯碎裂的声音,众人吃了一惊,赶忙齐齐奔进屋来,果见王振床头小桌上的茶杯摔在地上,碎为几瓣。
王振竭力想挣扎坐起,却无能为力,王林赶紧上前扶着他瘦弱的身子,帮他靠坐在床头上。
王振伸出已若枯枝的手指,费力地指了指王林,又指了指王隆,满眼愤怒,却又说不出话,憋得气喘吁吁。
王林和王隆垂手站立,大气都不敢出。
张氏也站立不动,但眼光还停留在赵骥手中的盒子上。
半天,王振终于将气喘匀了些,骂道:“两个不孝的东西,你们是不是嫌我死得不快啊!”
王林和王隆赶紧跪下,磕头道:“老汉儿啷个说出这样的话来,如果我们有啥不对的地方,您老人家尽管指出,无论打骂,我们都受着,只是您万万不可生气啊!”
王振盯了一眼惶站一旁的张氏,张氏赶紧也跪了下去。
赵骥站在那里顿时显出尴尬,王振看见,又忙命三人起身,陪赵骥站着。
王振道:“你们也不看看自家的门楼,有多大,有多高啊,就敢消受那样的东西?整根的人参,不说它是比生金子还贵重的福宝,单是受用它的人,那就得是福禄寿齐全的人,才能享受得起。我如今已是风中之烛,不知哪个时辰就无声地灭了,给我用人参,那不是糟贱金贵,损我的寿,折子孙的福么!你两个不孝子,还不快快替我给赵贤侄磕头,谢谢赵老太爷赐参之恩,并请赵二爷原物请还。”
王林和王隆忙跪下给赵骥磕头,赵骥扶之不迭。
张氏也跟着跪了下去,赵骥不便相扶,只得口中道:“各位请起吧,赵骥可身受不起啊。”
王振道:“贤侄切莫推托,谢参是一层意思,另一层意思,是叔临终郑重将犬子相托!”
赵骥见他如此说,不好再推,只得受了王林王隆两兄弟并张氏两拜。
王振甚是满意,靠在床头喘息一阵,又嘱咐王林和王隆要记着城西罗阶轩罗大爷的恩德,凡逢年过节或罗家生章满日、红白喜事,两人都要执晚辈之礼前去拜节或吊贺,万不可疏忽失礼。
王林王隆都一一记下。
因说话过多,加之情绪激动,王振一时大汗淋漓,呻唤不止,慌得王林要立马去请医生,赵骥止道:“运求叔这是劳神过度,让他休息一下就好了。”
王林于是扶王振躺下。
众人退出房间,来到院内站定。
赵骥问王林节准备得怎样了?
王林一脸糊涂,问啥子节?
赵骥说今天是腊月初八。
王林还没说话,张氏就说老汉儿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哪个还有心思过节哦,都忘了今天是初几了。
赵骥没说什么,告辞出来,回到赵家。
先将人参拿来归还赵羡,赵羡正在给李氏读报,听了缘由,好一番感慨。李氏也认为王振是一个讲究人。
赵骥下来,命李东多煮点腊八粥,给对门王家送一钵过去。
这才出门,往城南下沙河街赵家醋坊走来。
到了醋坊,见那日的乞丐又歪在门口,抬起乱蓬蓬的头,黑脸膛上的两个眼白一翻,射过来热切的光芒,赵骥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抬腿进了大门。
乞丐眼中的光随即熄灭,又歪歪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院里已多置了三排大瓦缸,赵骥走上旁边的木板架子,见缸口用木盖盖着,掀开一看,缸底已铺着一层白白净净的细河沙,不禁笑了起来。
掌柜陈翊升得报,忙从账房跑了出来,站在架子下喊道:“东家,小心脚下啊,那板子铺得稀。”
赵骥沿着木架看了一圈,才走了下来。
陈翊升道:“这几排大缸是按东家吩咐新添置的,沙也铺好了,就等明天取水。”
赵骥问取水准备得怎样了?
陈翊升说一切都准备停当,东家只管明日卯时往江边去就是了。
赵骥又问给伙计们准备腊八粥没有?
陈翊升道:“正在熬哩,哪年的腊八节都少不了。”
赵骥点点头:“到时给门口那讨口子也送一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