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動的歷史故事
——《左傳·燭之武退秦師》
左傳[1]·燭之武退秦師[2]
晉侯[3]、秦伯[4]圍鄭[5]，以其無禮於晉[6]，且貳於楚[7]也。晉軍函陵[8]，秦軍氾南[9]。
佚之狐[10]言於鄭伯[11]曰：“國危矣！若使[12]燭之武見秦君，師必退。”公從之。辭[13]曰：“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14]。”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許之[15]。
夜縋[16]而出。見秦伯曰：“秦、晉圍鄭，鄭既知亡矣。若亡鄭而有益於君，敢以煩執事[17]。越國以鄙遠[18]，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19]？鄰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鄭[20]以為東道主，行李[21]之往來，共[22]其乏困，君亦無所害。且君嘗為晉君賜[23]矣，許君焦、瑕[24]，朝濟而夕設版[25]焉，君之所知也。夫晉，何厭[26]之有？既東封鄭[27]，又欲肆其西封[28]。若不闕秦[29]，將焉取之？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
秦伯說[30]，與鄭人盟，使杞子、逢孫、楊孫戍[31]之，乃還。
子犯[32]請擊之，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33]。因人之力而敝之[34]，不仁；失其所與，不知[35]；以亂易整，不武[36]。吾其還也[37]。”亦去之[38]。
註釋
[1]《左傳》：原名《左氏春秋》，又稱《春秋左氏傳》。相傳是春秋末年魯國史官左丘明為解釋孔子的《春秋》而作。它起自魯隱公元年（前722年），止於魯哀公二十七年（前468年），通過記述春秋時期的具體史實來說明《春秋》的綱目。
[2]《燭之武退秦師》：這是載於《左傳·僖公三十年》的一段歷史故事，題目為後人所起。公元前630年，秦、晉合攻鄭國，鄭國危在旦夕，只得派燭之武前去與敵國交涉。
[3]晉侯：即晉文公，因封爵為“侯”，故稱“晉侯”。周代封建制，諸侯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
[4]秦伯：即秦穆公，因封爵為“伯”，故稱“秦伯”。
[5]鄭：國名，國都在今河南省新鄭縣。
[6]以其無禮於晉：指晉文公流亡時，路過鄭國，鄭國沒有接待他。倒裝句結構，即“於晉無禮”。以，連詞，因為。其，代詞，指鄭國。於，介詞，對。
[7]貳於楚：貳，從屬貳主。這裏指鄭國既與晉國結盟，但又歸附楚國。
[8]晉軍函陵：晉軍駐紮在函陵。軍，名詞作動詞，駐軍。函陵，鄭國地名，在今河南新鄭北。
[9]氾南：鄭國地名，在今河南中牟縣南。氾（fán），粵音泛。此地疑指汜水之南，汜水流經河南省，古代文獻常把“汜”、“氾”二字混淆。汜（sì），粵音祀。
[10]佚之狐：鄭國大夫。佚（yì），粵音日。
[11]鄭伯：鄭國國君，即鄭文公。
[12]若使：假如派遣。
[13]辭：推辭。
[14]無能為也已：不能做些甚麼了。已，語氣詞，同“矣”，了。
[15]許之：答應他。
[16]縋：用繩繫着他使下墜。縋（zhuì），粵音罪。
[17]敢以煩執事：冒昧地拿（亡鄭這件事）麻煩您。這是客氣的說法。執事，執行事務的人，對秦國將士的敬稱。
[18]越國以鄙遠：越過別國而把遠地（鄭國）當作邊邑。越，越過。鄙，邊邑；這裏作動詞用，即把它作為邊邑。
[19]焉用亡鄭以陪鄰：怎麼要用滅掉鄭國來給鄰國增加（土地）呢？焉，疑問詞，哪裏、怎麼。以，來。陪，增加。鄰，指晉國。
[20]舍鄭：放棄（攻打）鄭國。舍，同“捨”。
[21]行李：行人之官，即出使外國之使節，又作“行吏”。後世引申為旅客所帶的隨身用品。
[22]共：同“供”，供給。
[23]嘗為晉君賜：曾經給予晉君恩惠（指秦穆公曾派兵護送晉惠公回國）。嘗，曾經。為，給予。賜，恩惠。
[24]焦、瑕：晉國的兩個城，均在黃河西。
[25]朝濟而夕設版：（晉惠公）早上渡過黃河（回國），晚上就築城防禦。濟，渡河。設版，指築牆設防。版，築土牆用的夾板。
[26]厭：通“饜”，滿足。
[27]東封鄭：在東邊使鄭國成為晉國的邊境。封，疆界，這裏作用動詞。
[28]肆其西封：擴展它西邊的疆界。指晉國滅鄭以後，便會向西圖謀秦國。肆，延伸，擴張。
[29]闕秦：削弱秦國。闕（jué），粵音決，削減、毀壞。
[30]說：同“悅”。
[31]戍：守衛。
[32]子犯：狐偃，字子犯，是晉文公的舅舅，曾追隨晉文公流亡國外，後輔助他回國登位，並建立霸業，是晉文公的首席謀士。
[33]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假如沒有那個人的力量，我是不會到這個地步的。微，非、不是。夫（fú），粵音乎，指示代詞。夫人，那人，指秦穆公。晉文公在外流亡十九年，最後到了秦國，由秦穆公派兵護送他回國為君。
[34]因人之力而敝之：依靠別人的力量，卻反過來損害他。敝，損害。
[35]失其所與，不知：失掉自己的同盟者，是不明智的。與，結交，親附；與國即同盟的國家。知，同“智”，明智。
[36]以亂易整，不武：用混亂相攻取代聯合一致，是不符合武德的。易，代替。武，指使用武力時所應遵守的準則。
[37]吾其還也：我們還是回去吧。其，表商量或希望的語氣，還是。
[38]去之：去，離開。之，代指鄭國。
導讀
春秋戰國時代的散文作品，除了諸子百家的哲理散文大放異彩，另一種重要文類就是歷史散文。這時期最有名的歷史書是孔子所編的《春秋》。其實自周代起各諸侯國都有史官記錄當時發生的事件，“春秋”一詞代表一年四季，因此當時的歷史書都通稱“春秋”。孔子所編《春秋》原是魯國的歷史記錄，孔子加以整理作為學生的教材，後來成了讀書人必讀的經典，“春秋時代”的得名也是取自這部書。《春秋》記載了從魯隱公元年（前722年）至魯哀公十四年（前481年）的歷史，是中國現存最早的一部編年體史書。
孔子所編《春秋》的特點是“言簡意賅”，記載二百四十二年的歷史只用了一萬八千字，很多事件只有標目，但語焉不詳。於是後來又出現了以《春秋》為綱目，就各事件加以說明或補充的“傳”，像現在仍流傳的《春秋公羊傳》、《春秋穀梁傳》和《春秋左氏傳》，並稱“春秋三傳”，其中以《春秋左氏傳》最為人稱頌。
《春秋左氏傳》原名《左氏春秋》，漢代改稱《春秋左氏傳》，簡稱《左傳》。以前相傳《左傳》是春秋末年左丘明為解釋孔子的《春秋》而作，但也有人認為它實質上是一部同樣根據魯國歷史而獨立撰寫的史書。《左傳》所記從魯隱公元年（前722年）至魯哀公二十七年（前468年），與《春秋》相若，但全書共十八萬字，字數是《春秋》的十倍。《左傳》內容包括諸侯國之間的聘問、會盟、征伐、婚喪、篡弒等，就各國政治、經濟、軍事、外交和文化方面作記述和評論，對後世史學和文學都有重要影響。
這裏介紹《左傳》一篇記述外交事件的《燭之武退秦師》。這段歷史故事載於《左傳·僖公三十年》，題目是後人所加。公元前630年，晉、秦兩國聯合攻打鄭國。鄭國危在旦夕，只得派人到敵營進行交涉。燭之武承擔了這個艱巨的任務，終於成功說服秦國退兵，迫使晉軍也不得已撤退，最後解除了國家的危機。
篇章第一段交代事件的緣起。晉文公和秦穆公聯合起兵圍鄭，因為鄭國對晉無禮，而且依附楚國。這裏說兩國出兵的原因有兩個，一是當年晉文公流亡路過鄭國時，鄭國並沒有禮待他；二是在僖公二十八年（前632年）的晉、楚“城濮之戰”中，鄭國曾出兵幫助楚國。結果楚國在“城濮之戰”中大敗，鄭國知道形勢不妙，立刻派人出使晉國，與晉修好。不過，晉國仍在兩年後發兵攻鄭。秦國則是晉國的盟友，應晉國之邀共同去攻擊另一個陣營的國家，目的是為了擴展自己的勢力。當時兩軍已進駐鄭國的領地，晉軍駐紮在函陵，秦軍駐紮在氾南，鄭國形勢十分危急。
第二段寫鄭國的對策。鄭國的大夫佚之狐對鄭文公說，如果能派燭之武往見秦君，必可使他退兵。鄭文公依從他的意見，打算派燭之武當說客。燭之武卻推辭，說自己壯年的時候尚且不如人，現在年紀大了，更不能做些甚麼。篇中雖然沒有介紹燭之武的背景，但在人物的對話中，已可領略到他們之間的關係。燭之武應是難得的人才，但一直不受重用，到了危急關頭，由於佚之狐的舉薦，鄭文公才起用他。當然燭之武感到不是味兒，說出了推辭的話。我們看到鄭文公也是勇於承認錯誤的人，他立即向燭之武道歉，承認不能及早重用他是自己的過錯，又向他曉以大義，說如國家滅亡，對他也是不利的。燭之武被鄭文公說服，答應當說客。
第三段是游說的內容。燭之武在夜裏以繩子吊下城牆而出，從這舉動可見這次出訪是秘密地進行的。他見到秦穆公，並沒有為鄭國懇求他退兵，反而以秦國的利益角度為他做分析。他說鄭國在兩強國圍攻下，知道必亡。可是亡鄭對秦並沒有好處，因為晉在秦和鄭兩國之間，秦國幫助晉國攻打鄭國，即使戰勝也難以把鄭的土地納入秦國版圖。如果滅了鄭國，也只是讓晉國得益，使它的領土大增。而當你的鄰國越強大，自己的勢力就相對越薄弱。相反，如保留鄭國，它可以作為秦國在往東路上的盟友，讓秦國使者在來往路上得到供應，對秦國而言也沒有害處。燭之武接着指出晉國的野心和與秦國的矛盾。秦穆公對晉國兩代君主有恩，曾派人護送晉惠公回國即位，晉惠公答應把焦和瑕兩個城池給秦，但他回國後卻食言，派兵防衛兩個地方而不予秦國。燭之武認為晉國貪得無厭，當它吞併了東面的鄭國，便會向西擴展它的勢力，到時它只會掠奪秦國的土地。因此，這次攻鄭是損害秦國而裨益晉國之舉，這樣吃虧的事只有秦穆公會做。
秦穆公聽到燭之武的一番話後很高興，答應與鄭國結盟，並派三位將領守衛鄭國，然後退兵回國。晉國主將狐偃看到秦國背棄與晉的結盟，請晉文公發兵與秦對戰。晉文公卻不想破壞與秦的友好關係，認為自己靠秦穆公的幫助才有今天，如反過來攻打秦軍，就是不仁；兩個盟友國翻臉，由朋友變為敵人，就是不智；以混亂相攻伐取代聯合一致，是不符合武德的。因此晉軍也退兵回國。
這篇章讓我們看到燭之武在國家危急之際，如何以個人的機智和辯才，不費一兵一卒而令秦、晉兩個大國退兵，解救了國家。他採用極其高明的游說方法，面對強大的霸主，並沒有搖尾乞憐，而是看準了他們這次出兵的目標和矛盾，以分化離間的方法，把他們逐一擊破。秦、晉兩國大軍壓境，鄭國絕無抵擋之力。不過，這次戰役的發動者是晉國，有意掠奪鄭國的土地來擴展勢力。秦國只是受晉國邀請而出兵的盟友，並沒有強烈的滅鄭意圖。燭之武看準了這種形勢，特別向秦伯分析滅鄭對秦無益兼且有害，更提出鄭國可作為秦國的東道主，拉攏他反過來保護鄭國。秦的勢力足以和晉抗衡，迫使晉國忌秦而退兵。從這連串角力，我們看到春秋時期各國之間的複雜形勢，以及利害衝突的矛盾。
這一段歷史記錄篇幅很短，所交代的事件有條不紊，用字簡潔而內容豐富，人物性格突出。篇中以人物對話為主，在對話之間已顯示了事件的來龍去脈，以及各人之間和國家之間的複雜矛盾關係。對話也使人物性格活靈活現。燭之武的識見、機智和膽色在短短一番話中表露無遺；鄭文公和晉文公的話也反映了作為諸侯國主的氣度。《左傳》雖然是一部歷史著作，但與其他同期散文相比，可說是文學性最強的。它的敘事能力、場面描寫和人物刻畫都十分出色，對後世的歷史作品，甚至傳記、小說等都有深遠的影響。